他赤裸的上身上,肌理線條仿若刀斧雕琢,胸膛隆起、肩寬如山,整個人宛如一尊自火山中走出的遠古戰神。
赤紅如焰的短髮根根豎立,每一縷髮絲都彷彿燃燒著妖火,形成一頂隨風而舞的烈焰冠冕,在火光中照耀出尊貴與野性的雙重威勢。
那一張面容,英氣逼人,輪廓如刃,眉峰凌厲,尤其那一雙熔金色的瞳孔——熾熱、清晰,燃燒著桀驁不馴的火焰,卻又在瞳底深處,多了一絲此前不曾有過的從容與清明。
他的雙臂上,遍佈暗金色的妖紋,宛若巖漿流淌於肌膚之下,每一道紋理都閃爍著古老而神秘的符印之光,隨著他的氣息起伏,如有雷霆沉浮、妖息澎湃。
那不再是低伏在烈焰深谷的被囚獸身,而是一尊真正意義上的“十轉妖王”——靈魂脫殼而再生,血脈衝破桎梏之後的蛻變真身。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屬於“人類”的手掌——骨節分明,紋路清晰,指尖微顫。他緩緩張握,感受到體內那種從未有過的暢快與浩瀚,彷彿曾纏繞在靈魂深處的枷鎖已被盡數焚燬。
那一瞬,他甚至有些恍惚:
這是夢嗎?
他曾日夜苦熬千年,哪怕只是掙脫一階血限都要付出天命相搏的代價,可現在,他擁有的力量、清明的識海、完整的靈脈……是他曾無數次在夢中幻想過,卻從未敢真切奢望的未來。
“這,就是自由……”他喃喃低語,熔金眸中閃過火焰般的震動與釋然。
而後,他緩緩擡起頭,看向那個仍靜立碑前、魂鎖未散的身影——楚寧。
此生未曾見過如此之人。
不爲自身之利,不爲世間虛名,只爲一枚逆骨令,甘願以魂抗律、破碑救他。
不是神,也不是王,卻有著連神王都不敢承的意志與擔當。
下一刻,赤焰——不再是“赤焰虎”,而是真正意義上擁有姓名與意志的“赤焰”——猛地單膝跪地。
那一聲震地如雷,彷彿整座焚炎谷都隨之共鳴。山石顫動,巖漿翻涌,風火合嘯。
他右拳沉如鐵砸向自己的胸膛,發出震響連綿的沉悶巨音,仿若擊鼓迎戰,仿若魂鍾長鳴。
他頭顱低垂至極點,額頭幾乎觸地,語聲卻如虎嘯震天,擲地有聲:
“赤焰殘命,蒙主再造!”
“此身此魂,自今日起,盡付吾主麾下!”
“刀山火海,九幽黃泉,但憑驅使,萬死——不辭!”
“此誓,天地共鑑,妖神共戮!”
誓言吐出,天地風雲陡變。
焚炎谷之巔,連久未有動靜的蒼穹深處,竟隱隱浮現出一頭騰焰天虎的虛影,昂首怒吼,環繞在赤焰周身。
那是來自妖界祖魂的見證,亦是古血重塑時,天地對誓言的認可。
赤焰緩緩起身,烈焰環繞的身軀已不復當初桎梏。他低頭望了眼自己的手掌,彷彿仍在確認——他是否真的掙脫了命運那道鐐銬。
楚寧尚未開口,焚炎谷東南的巖層深處,忽傳出一陣急促的妖力波動。
“他化形了……竟真化形了?!”
一道沙啞驚懼的妖音炸響,緊隨其後的是數道妖影自烈焰巖縫中暴掠而出,俱是曾經奴役赤焰之殘族。
爲首者,乃曾以“焰獄三刃”聞名於妖界邊域的血蠍王,乃九轉巔峰的妖族狠角,數十年來主掌焚炎谷外圍封禁與魂鏈儀式,赤焰一身苦難,有一半皆由他主導。
血蠍王身形嵬峨,雙臂如刀,滿臉驚恐與扭曲。
他本欲遁逃,卻在看到楚寧那無波無瀾的面色時,腳步竟微一僵硬——這人類,身上魂火太純淨,根本不像“外來者”,更像是這片血焰中的主宰。
而下一刻,一聲沉如雷吼的低喝便已震徹焚炎谷底。
“你們……也配走?”
赤焰的聲音,低沉如雷,熔金瞳光在火光中燃燒,彷彿要將山河灼穿。
他一步踏出,空氣驟然爆炸,地面如遭萬鈞重擊,整片焚炎谷劇震,火浪騰起三丈高。
血蠍王臉色驟變,欲轉身遁逃,然而下一刻,一道熾紅掌影從天而落,帶著沛然不可擋的十轉妖力,轟然斬下。
“轟——!!”
赤焰之威,刀斬雲崖。
僅一掌,便將血蠍王與那兩名八轉妖王強行鎮回谷地,壓入火獄之中。
地面塌陷三丈,三妖如蟲般匍匐其中,身形扭曲、動彈不得。
“你們曾縛我魂鏈,削我神識,剝我本名,以我爲器——逼我吞十載妖火,只爲助你等衝境獻祭……”
赤焰一步步走近,烈焰自肩胛噴薄,血脈翻騰如雷鳴。
“今日,該清算了。”
血蠍王驚恐咆哮:“赤焰,你已得自由,何苦趕盡殺絕?”
“自由?”赤焰冷笑,那一笑帶著壓抑十年的恨與怒,“你們那一日將我剖心取髓、焚骨煉脈,可曾留情?”
“不殺你們,我怎向那被焚魂的九百七十三位同道交待?!”
他猛地張口,一道彷彿地獄之門開啓的熾焰怒濤,從咽喉噴出。
火焰如潮,紅中帶黑,每一縷都凝聚著他魂血與逆骨之力!這是——“逆焰·魂焚天”。
火潮轟然吞沒三妖。
血蠍王怒吼掙扎,張開背後骨翼欲飛,然而在逆骨令的壓制下,他的神魂如裂,護體妖術如紙。
另兩妖更是連抵抗的力氣都未有,直接被火浪灼穿。
三妖痛苦嘶叫,神魂扭曲、鱗甲炸裂,身形在烈焰中不斷抽搐、溶解、化灰。
血蠍王在火中哀嚎:“不——我乃赤蠱神裔,你不能——”
赤焰平靜俯視,聲音如碑文銘刻:
“焚我者,死。”
“辱我者,滅。”
“奪我自由者——永不超生。”
烈焰在他指尖炸開最後一道浪潮,如火山傾覆,將三妖吞沒。
咔!咔!
幾聲微不可察的碎響過後,天地歸於死寂。焚炎谷上空的火焰,彷彿都因這場血債清算而安靜了一瞬。
谷內餘妖見狀,魂膽俱裂,驚駭失聲,盡數遁入焚炎谷深處那密佈的冢穴,不敢再顯。
楚寧靜立谷口,神情不動。他未出手,也未制止。
這是赤焰的復仇,是他脫骨重生的最後一步。
那不只是一場殺戮,而是對過去的輓歌,對自由的迎接。
火光漸收,煙塵散去,赤焰緩緩轉身,步伐沉穩,身軀仍沐浴在未熄的妖火之中,卻神色空明安寧。
“主上,”他低聲道,聲音不再熾烈如刀,反而透出一種從未有過的釋然,“昔日之事,我已清了。”
“今日起,我無後顧之憂。”楚寧微微頷首,目光裡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敬意。
他知道,有些債,只有自己了斷,才能真正自由。
“好。”楚寧轉身,望向遠北的天幕,那是魔焰尚未平息的所在。
“那便隨我走吧。”
“前路更險——但你我,不再獨行。”
赤焰重重點頭,烈焰騰起,在他背後凝成一道赤金虎影,盤旋而上,宛如戰旗獵獵。
——焚炎既熄,誓火初燃。
風起,山林之巔,萬里蒼穹正東昇。
楚寧立於焚炎谷外峰頭,衣袂獵獵。
赤焰肅立於他身側,二人,靜觀南方大地。
那是他們即將踏上的迴歸之路。
“從焚炎谷至青陽縣,不過百里。”楚寧輕聲道,“但這百里,是我這一生走得最慢的一段。”
赤焰望著他,低聲問道:“你……怕見那座城?”
楚寧沉默片刻。
“怕?”他喃喃自語,忽然一笑,目光微涼,“不,是不敢輕見。”
“我曾一刀斬王家,魂燈半燃,孤身走出那片血河。可如今歸來,我卻帶著滿身鎮界之權。”
“這份重,不能驚擾他們的寧靜。”
赤焰緩緩點頭,眼中卻有些不解。
楚寧伸手輕撫焚炎谷口那座巖壁。
那裡有一道細小的印痕,是當年青璃將尾巴甩出時在石上烙下的,如今已被風雨侵蝕得幾乎看不清。
“這道痕,是我們命運的起點。”
他長袖一揮,周身魂息收斂,一步踏入山路。
“走吧。”
二人踏上歸路。山風帶著焚炎餘熱,從他們身後拂過,宛若舊命已盡,新願初燃。
青陽縣,春風初熙,山水如畫。
昔日那條破敗的官道早已重修,石板平整,街巷煥然。老榆樹下有孩童追逐打鬧,沿街商販高聲叫賣,百姓笑語盈門。
再不見當年王家橫徵暴斂時的愁苦與沉默。
楚寧與赤焰並肩行至縣城口,無人識得他已爲一品閣主,只見他青衣掩身,氣息如凡。
赤焰則束髮著甲,雖貌似青年,卻周身妖焰暗伏,壓得周圍空氣隱隱灼動。
楚寧緩步前行,看著熟悉又陌生的街景,低聲道:
“當年王家被我一刀斷根,那批抄沒的金銀,我設‘青陽賑濟司’,命縣衙一一分還於百姓。如今這條街頭街尾,不再沉默了。”
赤焰偏頭看他,鼻翼輕輕翕張,彷彿感受到城中孩童的歡笑氣息,忽而問道:“閣主對凡人之善,何以如此在意?”
楚寧淡聲答:“因爲我,亦是凡人中來。”
他目光一轉,遙望城南,道:“走,隨我去賑濟司看看。”
昔日王家在青陽縣南門一帶紮根最深,尤其那座“王家當鋪”,以放高利貸、逼債奪屋出名,百姓聞之色變。
可如今走到舊址前,卻見原本黑漆漆的牌匾早被拆下,替代的是兩座三進庭院——粉牆黛瓦,門口各掛一匾,一曰“青黎義塾”,一曰“寧書學坊”。
孩童瑯瑯書聲自院中傳出,稚嫩卻整齊。
楚寧腳步頓住,眼神微動。赤焰看著兩道牌匾,略帶疑惑:“這名,是不是爲你起的?”
楚寧看著門口那羣正在朗讀《修身策》的少年學徒,沉默片刻,緩緩點頭。
他記得很清楚,那年,他帶人抄沒王家金銀,送往縣衙時,只留下了一句話:
“這些錢,本就不該出現在王家的金庫,而該存在百姓的碗中、書中、命中。”
縣令馮通海感嘆道:“楚姓少年,魂印初鑄,揮雷斬惡,青陽有義士。”
他淡淡一笑:“如今看來——他們聽進去了。”
他未驚動義塾中的學童,只悄然走入賑濟司舊址。
院落翻修一新,竹影婆娑,前廳清整。廳前,懸有一匾,曰“青陽賑濟司”,四字爲縣令馮通海親筆。
聽到腳步聲,內堂走出一人,青袍官服、年約四十,面色微黑,眼神清明。
正是馮通海。
當年他是個庸官,既怕王家,又貪錢財。可在王家被楚寧一刀滅門後,他在楚寧留下那筆銀子前猶豫許久,最終還是拿去修路、養塾、賑濟寒戶,換來百姓一句“馮青天”。
“這位公子——”馮通海初未認出,只見他衣飾不凡,左眼無神,右臂殘缺,但魂息深不可測,立時拱手,“不知閣下駕臨青陽,有失遠迎。”
楚寧笑了笑,聲音溫和:“馮縣令,你不認得我了?”
馮通海一怔,眼神在他臉上打量幾息,忽然倒吸一口冷氣,腳步一個踉蹌:“你是……奔雷武館那個……那一年斬王家……”
楚寧點頭,低聲道:“楚寧。”
馮通海神情激動:“天佑青陽!你還活著……這些年我一直想……若不是你當年清楚了青陽毒瘤,我這條命、這頂烏紗,早就沒了。”
他語氣誠摯,甚至微微躬身:“你救下的,不只是那些銀錢,而是一座城的骨氣。”
楚寧卻搖頭:“我不過順天應人。是你,走完了那條路。”
馮通海臉色複雜:“當初我懼王家如虎,貪功斂財不擇手段,是你那一刀,把我從污泥裡劈醒。後來你消失了,我總覺虧欠……便想著,若真要贖罪,便從這青陽縣百姓開始。”
楚寧走進廳內,只見牆上掛滿《賑濟冊》,按年按村記錄著百姓受助、義塾修建、冬衣發放的賬目。筆跡清晰,毫不敷衍。
他走到廳前的鐵香爐邊,默默燃上一炷香,香菸升騰。
“我也沒想到,自己還能回來。”
廳中香菸繚繞。
楚寧望著牆上密密麻麻的賑濟名冊,忽然沉聲問道:
“馮縣令,如今的武者……好治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