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沉重, 江曉君很不想睜眼。她想永遠睡下去,無憂無慮向睡美人學(xué)習(xí)??上ё约翰粔蛎溃膊粫邪遵R王子等著自己。天生樂天派的她, 在吃痛的同時不忘自娛自樂一番。於是, 她是醒了, 有心無力中先是耳畔傳來了一串有規(guī)律的聲音。咚, 咚——, 咚,一長音兩短音,這聲音她太熟悉了, 不是自己常常打瞌睡晃椅子的響聲嗎。撐開眼皮一看,一個男人, 一個下巴生了些胡茬的男人, 兩手抱在胸前點著腦袋瓜子, 像是個不倒翁輕輕晃悠座下的椅子,儼然是想睡沒得睡。她心生疼惜, 張口喚了聲:“肖祈——”
噠。肖祈猛地踩住了椅子。兩隻手指頭揉揉眼間。剛剛他好像聽見了她第一次叫了他的姓名。以前每次聽到她喊他肖先生,他就想抓狂,感覺這女人是故意嘲諷他才喊他肖先生。他放下手,看見她水剪般的雙眼定定地對著自己,裡邊含著淚光的影子讓他眉皺。伏低身子, 他輕聲對她說:“我知道麻醉期過後傷口肯定很疼, 能忍我們就儘量忍。如果實在忍不了, 你也要出聲, 我給你用止痛劑?!?
她喘著息, 擡起一隻手擦過他的衣袖。他低頭見她指著的是他的白大衣,悟然道:“你出車禍了, 被送到醫(yī)院。林曉生過來找我,我們倆給你開的刀。”
出車禍?她努力回想。當(dāng)時出租車出毛病了,司機下車檢查輪胎。她等得不耐煩本想跟下車,耳邊響起刺耳的喇叭聲她便是回頭,見著巨大的卡車車頭和一個男人驚慌失措的臉,然後眼一黑不醒人事了。
護士發(fā)覺病人醒了走過來,肖祈指示她:“林醫(yī)生在休息室,把他叫起來?!?
“你爲(wèi)什麼不去睡?”江曉君兩道視線在他的倦容上打轉(zhuǎn),想把這張臉刻在腦子裡畫下來。
“你術(shù)後情況不是很好。我們兩人輪值,八小時換一次班?!毙て韺⑺话卜值氖址胚M被子裡頭,摸到她瘦得只剩兩根骨頭吊著的手腕咕噥道,“這就是愛減肥的結(jié)局。我看你以後增肥都難了,將來生孩子八成得難產(chǎn)。”
她一聽這話便是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他瞪她。別人一醒都是疼得喊著要生要死,還像她這樣笑的,奇貨可居。
“你這是職業(yè)病嗎?”江曉君邊笑邊說,“怎麼說到我生孩子了?上次也是,突然說到‘豐滿’——”
肖祈怔了怔。他自認從未與人交談發(fā)生這般的低級錯誤,爲(wèi)什麼碰到江曉君就全走樣了。他無措又無奈地嘆了口氣,擡起頭看見林曉生站在牀邊像是有一會了,道:“你來了?”
“嗯?!绷謺陨c頭,眼睛卻望著江曉君。他沒見她這般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過,至少在他和朱辰宇面前,她的笑總是帶了一絲勉強和憂傷。這意味著什麼?他不敢想下去。從某方面,他承認自己是自私的,希望她心裡的第一個男人永遠是自己。
江曉君歪了歪腦袋,看著他們兩個迷迷糊糊地說:“你們是朋友了吧?”
朋友?肖祈心底想笑,應(yīng)付式地嗯了聲。林曉生也覺得自己不太可能和肖祈做太好的朋友。
“真好。”江曉君說,手擡起想扒掉口上的氧罩。
這下他們兩個警覺了。肖祈慌忙站起,一手使勁摁住她一手加大氧氣流量,吩咐旁邊的人:“趕緊把搶救車推過來?!?
護士急匆匆跑出病房。因病人尚未渡過危險期,王秀琳和朱辰宇守候在外面,一見醫(yī)務(wù)人員出出入入的場面被嚇到了。
“怎麼了?”王秀琳急喊。她姐姐王秀珍在另一家醫(yī)院幾乎被判定是一輩子不醒了,如果外甥女一命嗚呼,她擔(dān)心父親承受不起雙重打擊也要出事。
朱辰宇一聽裡邊的人在大聲叫喊江曉君的名字,懵了。他掏出手機急撥朱建明的電話:“爸,張叔叔不是回來了嗎?讓他到醫(yī)院一趟。我求你了,爸,我不想她死?!?
幸好朱建明和張佑清兩人今晚聊得甚歡,都在本單位宿舍過夜。一接到電話他們幾分鐘就跑過來。張佑清立即進病房查看情況。薑還是老的辣,他很快鎮(zhèn)住了一時慌亂的場面。一面指揮,一面他對兩年輕人說:“你們兩個,用冷水洗把臉冷靜冷靜腦子,把她的名字給忘掉再回來處理。”
等病人情況穩(wěn)定了,張佑清走出病房對朱建明搖搖頭。
“張叔?”朱辰宇焦急地問。
“沒事。我搖頭不是爲(wèi)這個。”張佑清拉朱建明走到一邊,小聲道,“換掉主治醫(yī)生,恐怕還要出事?!?
朱建明打量他:“不然你幫忙看幾天。我們這裡沒有心胸外科醫(yī)生。你這麼做也算是賣個人情給他們兩個。你不是很喜歡他們倆嗎?”
張佑清自知又踏進朱建明安排的陷阱裡,而這個局恐怕早在朱建明特意帶他與林曉生見面便是開始設(shè)下。朱建明哈哈笑著拍拍他的肩膊:“這麼說定了啊。反正你正好休假嘛?!?
“是?!睆堄忧逡а狼旋X,“只差一句,天助你也。我好不容易申請到的假期全泡湯了,本來想去九寨溝一趟?!?
“九寨溝的水是很美?!敝旖魑⒉[起眼,“人家說女人是水做的。你以爲(wèi)這江曉君是用什麼水做的?”
“礦泉水。”張佑清心疼自己的假期,沒好氣地頂了一句。
“佑清,不是我說你。你知道石青青是爲(wèi)了誰涉險嗎?也是這個女人。一個女人不僅能抓住男人,還能抓住女人。這個級別我以爲(wèi)夠得上九寨溝的水平。你這次不去一趟九寨溝,絕對是物有所值,不會吃虧。”
張佑清接受了。反正他知道自己既是說不過朱建明,也信得過朱建明。
病房裡肖祈和林曉生對望一眼。肖祈走開,去到衛(wèi)生間遵從張佑清所建議的,旋開水龍頭讓冰冷的水柱澆到自己頭上。掌心掬了把水使勁搓搓臉,他的腦子頓時清晰了不少。今晚他是弄明白了,林曉生所謂的理智,其實是憑著自己感情做事。林曉生救江曉君,是他想救江曉君的感情在驅(qū)使。林曉生拒絕江曉君,也是因她對於他而言在情感上比不上他對於夢想的熱情。自己則與林曉生截然不同。他本以爲(wèi)自己是很冷靜地在判斷病人的情況,可張佑清一來就指出了他疏漏的地方。也即是說,自己對江曉君放下的感情比預(yù)想中要深的多。
這段感情是在什麼時候開始的?是江曉君在他生病時對他悉心照料?還是在武漢公車站看著她的笑容和憂傷?或是更早,她與他第一次見面她對他說了聲“嗨”?緣分是無法阻擋的,他幾次三番故意切斷他和她的關(guān)係,結(jié)果只是越陷越深。
走出衛(wèi)生間,他愁眉苦臉,不知如何是好。畢竟江曉君心裡裝的是另一個男人。而他對於橫刀奪愛從來沒有興趣。
“肖醫(yī)生。”迎面走來石青青,憂心忡忡地問他,“曉君還好吧?我聽說剛剛搶救?!?
“嗯?!毙て碛悬c難以啓齒,“她是忍痛,痛到迷走神經(jīng)反射。我們沒察覺出來,張醫(yī)生一來給了針杜冷丁就好了?!?
“她又是再出點什麼事——”石青青吸吸鼻子,“我真怕對不起她媽媽。”
肖祈明白她的感受,道:“我經(jīng)歷過,許多人也經(jīng)歷過。我相信每一個成功者都面臨過與你同樣的問題。我不能安慰你說不要把這件事放心裡去,因爲(wèi)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們能選擇的只是一輩子去記住它。以後再不會出現(xiàn)同樣的事件?!?
石青青仰起頭,有些激動地望著他:“這是我聽過的最好的安慰話。”
肖祈一進病房。在後面聽了對話的蔣楠走上來扶扶眼鏡片說:“這人不錯。比林曉生好太多了。他與曉君認識嗎?”
“具體我不清楚,要等曉君醒來問她?!笔嗲啻?。說也奇怪,江曉君什麼事都與她講,偏是沒提過她與肖祈之間的微妙感情。而她相信江曉君不是故意不說肖祈的,看來是肖祈在江曉君的心中佔據(jù)了特殊的一席。
進到病房裡頭,肖祈探手拉開屏風(fēng)。一名護士路過,便是對他豎起了手指頭搖一搖。肖祈不解。對方答:“林醫(yī)生在裡面做祈禱呢?!毙て砻及櫟木o巴:這個時候寄望於神?當(dāng)即撩了簾子的一角。牀頭的燈微亮,林曉生抓起江曉君的一隻手貼緊自己的脣邊,口中喃喃的應(yīng)是禱告之類的話語。
肖祈走到他身後,他全神貫注渾然不覺。肖祈的手按住他肩膀,他緩慢地回頭。肖祈嚴肅地對他說:“這裡不是教堂。她也不會死?!?
林曉生回覆道:“天父無所不在。我只是希望天父能幫她減輕點痛苦,就好像我們對於她的一種精神上的鼓勵?!?
“那就直接鼓勵她,不要以什麼爲(wèi)藉口?!毙て須獾?。
“或許你無法理解?!绷謺陨J真地解釋,“但是對於我來說,這是最好的表達方式。”
“我是不能理解。我只想問你一句,你究竟對她有著怎樣的打算?”
江曉君閉著眼躺在牀上,止痛劑令她意識有些模糊卻也沒能完全睡著。聽著他們兩人交談,肖祈問出了這麼一句話。她幾乎要罵起來,何必問呢。因爲(wèi)她知道的,林曉生肯定是不會對她有怎樣的打算。
“就像我之前對你坦白的,我會離開這裡,回美國。”林曉生艱難地吐說。
“不帶她走嗎?”
“不可能。就算我想,她也不會想和我去的。何況她去到那裡,不一定能適應(yīng)我的生活方式。我和露絲湯姆是居無定所的人,她想要的是一個安定的家。我給不了她。”
“我懂?!毙て碛昧Φ攸c了下頭,“我以前的女朋友也要我爲(wèi)了她放棄事業(yè),我是辦不到的?!?
林曉生聞及此言一怔。他本想或許把她交給肖祈,他能安心地去美國。他直直地瞪著肖祈:“你什麼打算?”
“我要跟我老師走。要不是你找我,我是第二天上飛機走了。”
於是兩人意識到接下來江曉君將面臨的困境。林曉生苦笑:“這樣啊。我對朱辰宇信不過?!?
“朱辰宇有那麼一個母親在阻撓,他本人沒有收入,擔(dān)當(dāng)不起重任。我們無法指望他能爲(wèi)她做些什麼。實際上能在這裡守候幾天已是他能做到的最大極限了?!毙て碇赋?。
“湯姆和我一起走。露絲會留在這裡幾個月。我拜託了露絲一定要幫幫她?!绷謺陨f。
“幫的人幫不了多少。關(guān)鍵還是要靠她自己?!?
“我們真是自私。”林曉生歸結(jié)爲(wèi)一句,哀傷地垂下頭。指頭無意間碰到了她的脈搏,察覺搏動很快,他心一涼:她醒著。可他是對她說不出一句慰撫的話來,只得把她的手緊緊地握著。
江曉君巴不得自己永遠沒醒來過。睡的時候有夢有憧憬,一醒來只有現(xiàn)實在等待自己。然更殘酷的在後面。
一個星期之後,她拆了引流管轉(zhuǎn)到了普通病房,被準(zhǔn)許坐起和牀邊走動。她的親屬獲得允許入病房探視她。張佑清他們對親屬一再交代:尚不是時候告訴江曉君有關(guān)她媽媽的事。
王秀琳和王振德小心遵照指示去做。江二姑與院方關(guān)於賠償?shù)氖乱苏劜粩n,一日氣沖沖地闖進來對江曉君說:“你別在這裡住了。這家醫(yī)院我信不過?!?
“怎麼了,二姑?”江曉君問。
江二姑拉出行李袋兜她的住院物品:“總之,你立刻轉(zhuǎn)院。我們要和這裡的人打官司?!?
“二姑,你總得說個理由吧。爲(wèi)什麼打官司?這裡的人對我很好啊?!?
“他們對你好是心虛?!苯脫P起頭嚷。
“心虛?”江曉君愈是糊塗了,心思可能是二姑在院內(nèi)被什麼氣著。氣一氣,等氣頭一過,自然怒火消了。她比較掛心的是母親的事。姨媽稱王秀珍因老家小店出了急事不得不回家一趟,幾天後會回來。至於電話無法接通是因爲(wèi)家中搞維修。江曉君無法接受這個說法。她的母親絕不是那種把錢看得比自己親身女兒重要的人,怎麼可能爲(wèi)了區(qū)區(qū)一家小店把寶貝閨女落在醫(yī)院裡頭。每每唸到母親她便是莫名的擔(dān)驚受怕。偏偏姨媽口風(fēng)閉得緊,正好趁此套姑姑的話。她心裡琢磨了一番,旁敲道:“二姑,我媽幾時回來?不然這事讓她做決定好了,我聽我媽的。”
“哎。你媽還不是被這家醫(yī)院的人害的?!苯靡粴庵抡f溜了口。
江曉君神情大變,跳下牀無論如何要姑媽帶她去見母親。江二姑拗不過她的央求,心一想:說不定院方是怕賠償?shù)氖?,編造藉口不讓曉君知情。一路她和侄女說是怎麼一回事,帶侄女去見王秀珍。江曉君是肝腸寸斷,隱忍著胸口的疼痛尾隨姑媽踉踉蹌蹌走出病房。
出了大門口,夏莎的紅色現(xiàn)代張揚地??看舐愤叀V斐接詈拖纳瘍扇耍?dāng)街挨在車邊面對面。夏莎擡起隻手,幫朱辰宇翻平皺褶的大衣領(lǐng)子。江曉君扭頭,眼不見爲(wèi)淨(jìng)。江二姑截住了輛出租車,一喊侄女名字。朱辰宇和夏莎雙雙望過去。夏莎驚道:“她可以出院了嗎?”
當(dāng)然是不能。朱辰宇今早才向張佑清了解過情況,張佑清強調(diào)得靜養(yǎng)。也因著這,林曉生再次推遲了機票和簽證的日期,肖祈是術(shù)中的助手也沒得走。
“曉君?!敝斐接钆苓^來,牽拉起她的手,“你這樣子去哪?”
江曉君扭手腕,喘著氣道:“不關(guān)你事。”
“怎麼會不關(guān)我事呢!”朱辰宇伸長脖頸嚷嚷。他這麼多天守在她門外,是不敢見她。這要從那天蔣鬱芳表露了對江曉君的厭惡說起。他是個孝子,爲(wèi)了創(chuàng)業(yè)資金也不可能違背母親的意願。想了幾天,他意識到自己與她是不可能在一起了??蓙K不代表他從沒愛過她,再也不關(guān)心她。
“辰宇,算我求你好嗎?放了我?!苯瓡跃荒罴澳赣H,覺得工□□情夢想通通都無所謂了。
朱辰宇跟著她喘氣,手一打顫,她擺脫了他。夏莎瞧他沒能阻止,急急走過來說:“你怎麼讓她走了呢?”
“我——”朱辰宇閉閉眼,反問,“你不是討厭她嗎?!”
“我對她是沒什麼特別的好感。只要她不犯到我頭上,同爲(wèi)女人,我看她也怪可憐的。”夏莎合情合理地答。
朱辰宇聽了她這話猶如大夢初醒。之前發(fā)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場上天安排的肥皂劇。恩恩怨怨,一經(jīng)時間的洗滌頃刻變得可笑且荒唐。他心態(tài)平和了,告知林曉生有關(guān)江曉君離開醫(yī)院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