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細雨是在九點左右開始下的,打到人身上像細針在扎。雨綿綿兩個鍾了尚不停,寒氣隨著水蒸汽往下降,帶著風,冷得夠嗆。
阿濤使勁打了兩個噴嚏,兩隻手交互搓著雙臂在銀座前門來來回回地走動:“辰宇,你說這老教授這會兒要我們幫他回學校拿資料,不是來故意折磨我們的嗎?我們這樣中途離席,夏莎很不開心的。
朱辰宇伸出一手推他的腦袋:“你幾時才能長進?教授是在考驗我們的忠心。是女人重要還是事業重要?”
跳離兩步遠,阿濤嘴巴張合得老大卻不敢大聲地說:“你是有錢,夏莎也有錢。所以你是不懂的了。”接著他想起了江曉君,便望著雨愁道:“那女人應該回家了吧。”
朱辰宇白了他一眼,大力拉開的士門:“現在哪還有這麼蠢的女人?”
說不定呢。阿濤在心中喊。他與朱辰宇一直是死黨,最看不慣朱辰宇某些偏激的論調。比如說,這世界在朱辰宇眼裡,人情在哪裡皆是冷漠的。因此朱辰宇從不會給乞丐一分錢。
陰雨朦朦,的士在斜風細雨中緩緩駛入校園,抵達教學樓前的空地停了下來。四周的路燈有一個滅了,使得小花圃至教學樓前門的中間地帶一片漆黑。的士的前車燈恰好彌補了這個空缺,兩束雪亮的燈光掃空了黑暗的死角。
朱辰宇和阿濤撐傘下車時是在另一側,先發現情況的是從前車鏡觀察周景的出租車司機。
“那裡怎麼蹲著一個女人?也沒帶傘?”司機敲打方向盤,偏著腦袋向小花圃的方向望。
另兩人緊隨眺望。越過車頂,他們清楚地見到了蜷縮在雨中的那紅衣黑裙的年輕女人。女人蹲在地上,雙手抱住了膝蓋,頭埋進了黑裙子裡。她那一頭向來富有朝氣的蓬蓬短髮因雨的洗滌變得平直,細小的水珠從髮尾落到她潔白的肩坎,形成一圈又一圈淡淡的灰色。一頂小小的貝蕾帽則靜靜地躺在她的身旁,積聚的雨水浸溼了帽檐。
“她,她,她,怎麼還在這?”阿濤驚訝地喊,舌頭捲了幾下差點打結。
司機回過頭:“你們認得她?”
“算是兩面之緣吧。”阿濤結結巴巴地解釋,想繞過的士走近江曉君。朱辰宇卻是在他未邁出腿時拉住了他的上臂。阿濤不滿地噘嘴:“辰宇,我們好歹算是認得她的。她這樣會感冒的。”
“那也不是我們的事。”朱辰宇漆黑的眼珠子冰到了極點,捉著阿濤的手甚至爲此發抖。這個女人,要不是他突然因有事回來,她打算一直等到明天嗎?她真以爲這樣他就會心軟嗎?他確實是小看她了……本以爲她是一個很純粹的女人……
“你們究竟認不認得她?”司機覺得那女人奇怪,這兩男人的言行也很矛盾。一方面出於好心他考慮該不該去幫那個女人,一方面又怕那女人與這兩男人有瓜葛,自己是在多管閒事可能不被討好。因而他沒有問阿濤,而是很大聲地拍方向盤質問那個背挺得直直的男人。
朱辰宇冷冷地答覆:“你走吧。我認得她。”
的士司機接到這話,當即踩油門迅速離開這是非之地。車子一走,阿濤仍是好心地想去扶江曉君一把。朱辰宇阻住他。
“你不是說了我們也認得她嗎?”阿濤眉毛緊巴巴的,語調激昂地反問。
“是。我是說我認得她,沒說你認得她。”
阿濤愣住了,掄起的膀子慢慢放落下來。回看那縮成一團一動不動的女人,而另一邊朱辰宇步履堅定地走上樓梯。最終他還是棄了這陌生的女人,選擇信了朋友的話。
雨,漸漸大了,落在窗玻璃上發出了清脆的滴答。
教授遺落的材料藏在大課室講臺的抽屜裡。在之前溝通的電話中教授一再強調材料的重要性,因自己遠在外地出差,才委託學生代爲收管。朱辰宇怎會不知教授是在故意刁難他們。這份材料其實並不重要,是可有可無的東西。他之所以應承了老教授馬上辦理此事,一是給足教授的面子,二則是爲了能從銀座夏莎他們一羣人裡脫身。
與夏莎他們一幫人玩,是夠刺激,然這種花錢買的快樂是很短暫的。每次回家他一身疲憊心裡依然空虛。以前他藉此發泄過剩精力,並不覺得怎樣。近來逐漸變得無法忍受,實因那個女人。短短的時間內,江曉君令他嚐到了另一種生活的滋味。原來,生活是可以這樣的,長時間地坐著,慢慢地走路,大口地吃東西。即便是一塊老人的表,承載的回憶值得人們細細回味和珍惜。時間在細水流長中度過,她的慢聲細語如暖暖的風很是舒服。
只要每想起有關她的一點,他心頭便不安寧。透過窗扉他的目光尚是冷的,可是一直停駐於她。
阿濤的疑惑愈來愈大。因爲這樣心不在焉處理文件的朱辰宇是他從沒見過的。還有朱辰宇說過的話,不正是親口說明了他與這女人有關係?對於朱辰宇的女人關係,他是一清二楚的。夏莎是個可怕的醋罈子。朱辰宇不與夏莎交往,夏莎也容不得朱辰宇和其她女人交往。因而朱辰宇看來是花花公子,實際上並沒有與任何女人交往。那麼,朱辰宇與這個畫畫的女人之間發生過什麼嗎?
“辰宇。”阿濤一頁一頁疊文件紙,時而扭頭一同望窗外,“你說你認得這女人?”
“哦。她叫江曉君。”朱辰宇僵硬地把頭轉回來,張口故作很隨意地聊起她。
“你知道她是在等誰嗎?”
“知道。”
“不如我們幫她把那人叫來。”
一疊文卷啪一聲重落在案上。朱辰宇按著文卷的五指握成了一拳。他的牙咬得很緊,吐出的聲音是抖的:“用這種幾乎是自虐的方式等人的女人,你認爲會是怎樣的女人?”
阿濤怔了怔,乾巴巴地舔舔牙齒:“會是什麼樣的女人?”
“要麼很傻,要麼她那顆心是黑的,專門來算計男人的。”
阿濤瞪大眼珠,看著說“黑心腸女人”的朱辰宇眼瞇嘴咧臉色陰森恐怖。他慌措地後退,屁股跌坐在後排的凳上,喘喘氣說:“辰宇,你怎麼知道她是傻女人還是壞女人呢?”
朱辰宇不知道。假若他知道,就不會仍杵在這,而是飛奔過去大聲要她滾或是狠狠地——抱住她。
“不然我們問問她想怎樣吧。”阿濤小心觀望朋友的神色,心裡確定了江曉君等的人正是朱辰宇,便小聲提議,“總不能見死不救,讓她一直在那裡淋雨,聽聞感染了肺炎說不好會死人的——”
死,這個字眼令朱辰宇驀地瞪直了眼。阿濤忐忑自己是否說錯了話,想把口氣改得再委婉點。一擡頭,見朱辰宇已是徑直奔出了課室。
朱辰宇急速跑下樓梯,鞋子踐踏在路上水花四濺。啪嗒的水聲響在耳畔,冰柱子般的雨水傾注在頭頂,他切實地感受到寒氣逼人。他開始咒罵:去他媽的,她是不是有心騙他又能怎樣?她畢竟是第一個問他“暖和了嗎”的女人。這是個傻女人,只知道問他人冷不冷,從不爲自己想冷不冷。偏偏這麼一個傻女人,像極了他的奶奶,他那至死都不忘撫摸他小手安慰他幼小心靈的奶奶:辰宇,不哭啊——
“你起來!”他憤怒地朝她大喊。
她動也不動,彷彿是一尊泥塑的石像。他煩惱地用鞋子踢了一灘子水:“江曉君!”她紋絲不動,任憑雨水澆淋,成了落湯雞。他聽不到任何聲響,想起了臨死前的奶奶忽然間就一動不動,不由得害怕了。於是他顫抖的兩手立馬把她整個人拉了起來。她身子不穩軟入了他懷裡,傳出的是她細小的咳嗽聲。
“江曉君?”他緊張地拍著她背部。
她的嗓音似是在夢境中的迷離:“我想說。”
“我什麼都不想聽。”他打斷她。
“對不起。”她堅持,又咳了兩聲,“後來我想,你應該在那天等了我許久吧。”
“是。”他彆扭地承認。
她輕輕地、很滿足地笑了出來。他果然是與自己一樣傻。
聞到她夾伴咳嗽的輕笑,他心頭既是酸酸的臉則仍是硬邦邦的,手不停地撫著她背。那邊阿濤高舉著傘跑了過來,喊:“喂喂,你們兩人要一塊感冒嗎?”
經這提醒,朱辰宇一摸她的額頭,燙得燎火。
“怎麼辦?”阿濤喘了口大氣,兩手各撐一把傘蓋住三人頭上。
“去——”朱辰宇思量說,“去我小叔家。”
“你小叔?”
“嗯。他是大學的講師,自己租了一套單身公寓,有一間客房是空置的。他給了我一套鑰匙,歡迎我沒事去他那裡過夜。我開學初去過兩次,後來便沒去了。這樣吧,我們先到他那裡,讓她有個地方休息,給她吃些退熱藥看情況再說。”
“聽你的,誰讓你老爸是大學附屬醫院的副院長。”
“別提我老爸。”朱辰宇很不樂意地說。
“行。知道你不喜歡向外人提起你的家境。”阿濤嘻嘻笑著,跑去校園外喊來一輛出租車,拉開後座車門讓他們兩人進去。
江曉君迷迷糊糊,只覺所有人的聲音混在一起,壓根辨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不然她收到阿濤無意透露的消息肯定會心一驚。
阿濤幫她撿起掉地上的貝蕾帽,兀發現帽子下有一個禮品袋。禮品袋被一個大塑料袋包住,得到很好的保護因此沒有被淋溼。拎上車裡,他打開禮品袋,見裡面兜了一個手機和一條米色圍巾。
“看得出是她自己織的,很漂亮啊。辰宇,你真是有福氣啊。”阿濤嘖嘖讚歎,流露出酸溜溜的口氣。
朱辰宇沉默地接過圍巾,披上她微涼的脖頸。
見情人之間甜甜密密,阿濤怏怏然地縮回腦袋:“哎?她的手機好像響了一下。”
快十二點了,這種時候打電話給她的人?朱辰宇想到什麼,眉打結:“誰?”
阿濤正想摁下接聽鍵,手機屏幕突然一片黑:“沒電了。或是機體進水了。可能是她的朋友吧。我只來得及看見是名姓林的。”
姓林的?是男是女?朱辰宇心思混亂。懷中的人這會動了一下,他藏起心事,取出手機撥了串號碼:“小叔嗎?我現在去你家。——嗯,你在外面啊?你家裡有退燒藥吧,若是沒有,你幫我在藥店買些回來。——不是我生病,是我一個朋友。先這樣,回去再說。”
“嘿。我還不知你小叔長什麼樣呢。當大學老師的,應是很斯文吧。”阿濤伸脖子探問。
朱辰宇噙起冷笑:“是斯文人,也是個過於老實的人。工作是我老爸老媽幫他安排的,不然以他的能力,怎能進大學混了個這麼好的閒差。”
阿濤神色黯然下來,兩眼幾近瞇成一條線望著車外的雨:“辰宇,這就是我看中你的地方,你不倚靠你老爸老媽。——話說,我去到那該怎麼稱呼你小叔?”
“他姓蔣。你喊他蔣老師行了,他在大學裡是教思想道德的。”
“思想道德課?豈不是每天之乎者也,告訴你不能做這個,不能做那個?”
“哈。這就是蔣老師最奇妙的地方。他不會告訴你不能做什麼,他的思想比你還要開放。他喜歡和外國人混一起。”
“喔!釣外國美人?”阿濤口縮得圓圓,想吹口哨。
朱辰宇忍不住地笑:“他和我媽一樣信佛。而爲了一頓免費午餐他情願參加外國人的彌撒。”
“奇人啊!”
“我媽罵他和瘋瘋癲癲的濟公沒兩樣,而這點倒是讓我對他另眼相看。”朱辰宇低眉沉思。雨勢愈來愈大,伴有低吼的雷聲,震得他心裡一陣陣地緊。
車子來到廣寧路,輪子碾到石子一個顛簸震動了江曉君。江曉君張開條眼縫,模糊地望這街景似曾相識。挪了挪身子,她問:“這是哪?”
“我小叔的家。我不知你家在哪,你先在這歇歇,吃點藥我再送你回去。”朱辰宇頂著她仍火燙的額柔聲說,扶她下車。
江曉君偎依著他,頭暈暈任他牽著走。渾身的火熱令她求生求死不能的難受,沒有精力考慮其它。入了屋,她摸到牀縟立刻疲倦地側身躺下。他幫她去掉外套,給她披上了羽絨被。
阿濤在外頭的客廳尋到熱水壺倒了杯開水,捧著水杯欲端進房間。門把咔嗒一轉,屋主回來了。見是一戴著眼鏡的斯文男子,阿濤機靈道:“蔣老師,你好。我是辰宇的朋友。”
“喔。”屋主爽快地說,“不用喊我蔣老師。我大你們三四歲,也是從大學校園裡走出來不久的學生。你既是辰宇的朋友,直接喊我蔣楠也行。——辰宇呢?我藥買回來了,得交給他。”
“他在房裡陪著病人。”阿濤走在前面帶路。待進了房間,他把水杯放下,回頭方發現屋主杵在門邊,其眼鏡後面的眼睛成了圓形直對著牀上的女人。
“江曉君?”
阿濤聽他似乎小聲說了一句,他手中拎的藥袋便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