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林曉生在酒店臥室內(nèi)拿起了一本《聖經(jīng)》, 把脖子上的硨磲十字架取下放在《聖經(jīng)》書皮上做祈禱。

湯姆和露絲歸來，從半掩的房門裡看見他肅穆的面容。露絲嘆道：“七年來曉生沒有忘記過她們母女。”

“是的。”湯姆點頭，“那個十字架他是從不離身, 除非進(jìn)手術(shù)室。”

“我聽說, 今天曉君對曉生後來說了什麼？”露絲問。

“曉君希望曉生給她一個學(xué)生開刀。”

“曉生答應(yīng)了嗎？”

“沒有答應(yīng)。”

“爲(wèi)什麼？”露絲訝異, “曉生在美國的私人診所是有許多病人, 可是短期內(nèi)沒有急做的手術(shù), 推遲一下回紐約可以吧。”

湯姆磨磨脣不知怎麼回答這個看似簡單其實複雜的問題。在他看來，林曉生的生氣不無道理。換了名字的江曉君似乎刻意地與林曉生保持距離，爲(wèi)什麼呢？

林曉生行完禱告走出房間問：“曉君的外公住在我們酒店嗎？”

“是的。”湯姆答, “這家酒店的客房是有人爲(wèi)他們免費提供的。他們住在三樓。”

林曉生皺皺眉：“免費？”

“有人爲(wèi)他們預(yù)付了一個星期的房費，包攬了酒店的三餐。”湯姆說, “或許是肖, 不可能是曉君。因爲(wèi)曉君並不知情, 而曉君的姨媽不想把這件事告訴曉君和她外公。”

貪小便宜的心理誰都會有。這是一家市內(nèi)最知名的五星級酒店，房費一晚六百至上千不等, 一個星期是近萬消費了。林曉生不認(rèn)爲(wèi)是肖祈預(yù)付了房費，肖祈是個務(wù)實的人，想討好江曉君的家人也不會用這麼揮霍的手段。是誰呢？朱建明？

“不會是朱建明。”湯姆搖頭，“朱建明之前在辦公室問我知不知道他們住在哪裡。而且奇怪的是曉君的姨媽的態(tài)度，不願意透露, 還警告酒店工作人員不能說。”

“你怎麼知道的？”林曉生問。

湯姆朗笑道：“酒店的客服經(jīng)理是我朋友。”

“怪不得你一下飛機(jī)就直接訂了這間酒店。”林曉生恍然。

“這家酒店曾接待過世界著名領(lǐng)導(dǎo)人。我喜歡這裡的環(huán)境, 有游泳池。”

林曉生嘆笑。湯姆喜歡獵取中國的傳奇故事, 又是愛在夜間游泳。

至於是哪位神秘人士墊付了王曉靜親屬的房費, 林曉生他們琢磨不出。林曉生和湯姆當(dāng)晚前去拜訪王振德。王秀琳撥電話給外甥女約明天會面時間。老半天對方?jīng)]人接聽, 她擔(dān)心了：“曉靜怎麼不聽電話呢？”

“睡了吧。十點了，她還有傷。”王振德說, “她那麼累，今天她母親剛過世。你就別吵她睡覺了。明天我們上門去找她。”

“爸。我這又不是吵她。”王秀琳噘嘴道，“行。我不打行了。”

湯姆插言：“我明天開小車送你們?nèi)ァ！?

隔日，一行人尋著王曉靜留的地址來到住宅小區(qū)。王振德堅持拄著柺杖一步步爬到九樓接外孫女。王秀琳打電話給曉靜仍是無人接聽。

摁了門鈴，不見屋裡有動靜。王振德說：“那孩子累得，睡沉了吧。”

“九點多了。”王秀琳又是擔(dān)憂起來，“不會是出什麼事吧。”

林曉生湯姆露絲三人面面相覷，想起了昨兒曉靜鬧自殺的虛驚一場。

再摁門鈴，配合大力敲門和大聲呼喊。總算是屋內(nèi)有了響動。不久，木門開啓，出現(xiàn)一個衣冠不是很整齊的男人。王秀琳捂住嘴驚呼：“肖教授，你這麼早就過來了？”

肖祈推開防盜門，環(huán)望一圈外邊站立的五人。瞅了瞅林曉生，他答：“不。我昨晚留在這裡，方便照顧曉靜。”

“你真是好人啊。”王秀琳毫無疑義大讚。

大概只有王秀琳一人這麼想。其餘人望到素來穿戴整齊的肖祈僅來得及扣了一半衣釦，對肖祈的“方便照顧”是將信將疑。王振德老臉露出了寬慰的微笑，看來好事是要近了。林曉生臉色晃白，搶在第一個進(jìn)了屋裡。

客廳是整潔的，房間呢？林曉生緊盯闔閉的房門。

肖祈像是這家主人一樣招待大家：“你們坐吧，桌子下面有茶具。曉靜還在睡，我弄點早餐再叫醒她。”

王振德笑盈盈地說：“不急，不急。我們聽你的，先泡壺茶喝。”

“你們睡這麼晚，不吃早餐不好的。”王秀琳起身到廚房幫手，一邊教導(dǎo)年輕人。

“半夜她喝了點粥，很累。我就讓她睡晚一點。”肖祈小心解釋。

“很累？”林曉生坐立不安，質(zhì)疑道，“她的傷口有沒有換藥？”

“等她睡醒，我再幫她換。”肖祈答。

“昨晚沒換一次嗎？”

肖祈不好答。半夜喊她起來喝粥她已經(jīng)是不情不願的了，他讓她躺著他自己給她換藥，她說折騰她睡覺硬是要今早再換。好吧，他是心軟心虛。昨晚她是初涉人事，他卻是把持不住自己壓抑太久的慾望，反反覆覆要了她幾次。要不是一行人來敲家門，他會與她溫存上幾天幾夜哪裡都不去，享受渴望已久的兩人世界。

“昨晚最後還是換了一次。”經(jīng)一番思考，肖祈決定採取低調(diào)撒謊。

湯姆意會到了肖祈的言外之意，趕緊把茶具端上桌案打和場：“泡茶泡茶。時間早，我們邊喝茶邊商量。”

衆(zhòng)人幫著取茶葉，煮開水，洗茶杯。林曉生獨自坐在角落，雙手不安地?fù)崮︻~眉，時而擡眼看向房門。等聽見房間裡傳出一聲女子的輕喚：“肖——”他身子一個戰(zhàn)慄。她喊的是肖，不是自己……

肖祈立馬放下手上的東西走進(jìn)房裡。王曉靜全身痠軟無力，實在不想起牀。但是多年來養(yǎng)成了習(xí)性，一到時候睡飽了便是再也睡不著了，閉著眼也痛苦。她側(cè)過臉，望著肖祈開門進(jìn)來。這個男人昨晚陪了自己一夜，對她很好。她笑了，感到滿足。他看到她笑，冷峻的臉變得柔情萬千。扶她坐起，他輕聲問：“想吃點什麼嗎？”

她搖了搖頭：“只想喝水。”

他警惕地探她的額頭，摸著有些溫?zé)釃?yán)肅道：“我必須給你換藥。”

“先給我杯水喝。”

他給她斟了杯水，走出去外面取藥袋。

林曉生看他搜尋藥袋，問：“需要我?guī)兔幔俊?

肖祈本要拒絕，轉(zhuǎn)念想：何不趁此表露一切呢。反正遲早他是要知道的，早知比晚知好。於是他對林曉生說：“麻煩你了。”

房間裡王曉靜喝了口水，揀了衣服自己穿上。剛穿整齊聽敲門聲，她應(yīng)：“進(jìn)來吧。”肖祈身後跟了個人，她待那人走近辨認(rèn)出是林曉生大吃一驚：“曉生你怎麼在這？”

這一句明顯有江曉君的味道。林曉生心頭酸甜苦辣俱全。接著目擊到臥室裡被服凌亂，鞋襪有男人的有女人的，他當(dāng)即明瞭臉色唰地一青。

肖祈瞅在眼裡，不動聲色地說：“你給她換藥吧。我去廚房看看。”

王曉靜望著肖祈出去的背影眼睛眨了眨。林曉生定定神，拉了把椅子坐到牀邊給她換藥。塗抹消毒水時她的腿收縮，他放輕力道問：“疼嗎？”

“有點。”她自然地答話，“你怎麼在這？”

“與你家人一起來的。”

她不禁驚呼：“我外公——”

“他們在客廳，怕吵醒你不敢大聲說話。”

王曉靜這會知窘了，侷促地?fù)崤屛玻骸皳Q完藥我馬上出去。外公肯定等急了。”

望見她臉頰浮現(xiàn)羞澀的紅雲(yún)，林曉生忍不住心酸：“你決定和他在一起了嗎？”

“是的。”

她答得太乾脆。他手一抖，駭?shù)溃骸澳阆矚g他嗎？”

“喜歡。不喜歡怎能在一起。”

“你愛他嗎？”

愛？她曾經(jīng)以爲(wèi)自己很愛一個人，可以爲(wèi)他付出一切。可是，青春的愛戀是不切實際的。她會去愛，但不再會是這種虛幻的愛。她要的是能生活在一起的樸實的愛。她成熟了，知道肖出去是對於她的一種信任。想了想，她說：“曉生，你還記得嗎？我那時和朱辰宇在一起。”

“是的。其實我並不贊成。”

“爲(wèi)什麼？因爲(wèi)你覺得朱辰宇不合適我，是不是？”

“是的。”

“那麼，你覺得肖怎樣？他適合我嗎？”

林曉生仰起頭，不可思議地看著她。

她認(rèn)真地對他說：“你是我朋友。我想知道你的意見，而你的意見對於我很重要。”

“我的意見並不能左右你是否和他在一起。”

“不。你能。因爲(wèi)我信任你的爲(wèi)人，你是一個很能爲(wèi)朋友著想的人。”

“曉君——”

她合了下眼簾：“我不是曉君了。我知道對於你來說可能一時難以接受。可我真的無法再回到江曉君的心境了。肖全然接受了我作爲(wèi)曉靜的改變。所以，誠如你七年前所說的，你不適合我。而肖說了，他適合我。我也覺得，我適合他。”

“適不適合並不代表是愛。”他有些激動地反駁。

“只有愛是不能在一起的。”她吸了下鼻子，“這是我媽媽臨死前所教導(dǎo)我的。她希望我幸福，不要步上她的後塵。”

一個王秀珍，一個薛晴。朱建明曾經(jīng)說，因爲(wèi)薛晴不適合他以至釀成了最後的悲劇。他諷刺朱建明是狡辯。然而，事實勝於雄辯。林曉生心有不甘地掙扎道：“如果我——”

“不要說這種‘如果’的事情！”她嚴(yán)正地截斷他，“曉生，我一直敬重你的遠(yuǎn)大夢想。我比誰都希望你這條路越走越好。我媽媽同樣這麼希望。”

“因此你絕不會做我的絆腳石。”他悽苦地笑，“你是個很好的女人，無論是曉君還是作爲(wèi)曉靜。”

“好女人並不是誰都能適合的。”她淡然一笑，“同樣好男人也不是誰都能適合的，就像是雙鞋子合不合腳。如果合腳兩人這條路能走得很遠(yuǎn)，如果不合腳，誰都不好受不如早點結(jié)束。”

她成長了，真的是成長了。說著這些話不會懷有悲傷情緒，而是平靜地仰望未來，更不會再癡癡地望著他。林曉生至此痛惜，他那如天使般無邪的江曉君消失了。他不像肖祈，他始終最愛的是江曉君的天真浪漫，給了他在這個殘酷的世界裡看到了一個童話的美好。如今這個美好正如安徒生童話裡的悲劇人物終是被現(xiàn)世抹殺了。

他的淚，如同七年前看到她在他面前快要死去那般沒有知覺地淌流下來。他是一名醫(yī)生，他救得了她的性命，卻是無能挽救她的靈魂。而這些，早在七年前肖祈已是預(yù)料到了。肖祈說，“我們救了她，又把她丟到這麼一個現(xiàn)實中。我們與最殘忍的儈子手無異。”是他們的自私造成了這麼一個結(jié)局。肖祈安然地接受了這個結(jié)局。他則是無法接受。肖祈說他像小孩子執(zhí)拗，他無法反對。他是任性妄爲(wèi)，這是他自願的，不能指責(zé)任何人。

“曉生。”見淚水從他的臉上滑下，她驚詫萬分。

他轉(zhuǎn)過臉，任淚水落下淌盡。她慌得伸手在牀頭櫃上面摸索紙巾：“曉生，你別嚇我啊。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麼話？還有上次在辦公室裡，我提議要你給我學(xué)生看病，真的沒有其它意思。那是我一名很重要的學(xué)生。我怕肖祈他們不好向你提出，畢竟你那麼忙。”摸到了一包紙巾，她抽出兩張塞到他手裡，憂心忡忡地望著他：“你別哭了。”

她這副模樣又是回到了他記憶中的江曉君，他破涕成笑：“你放心。我不會怪你。你那位學(xué)生的病歷稍後我會與肖談?wù)劇！?

“真的？”她忐忑地察看他未乾的淚痕。

“我會推遲迴紐約。如果我能幫上忙，我會爲(wèi)她主刀。”

“太好了。”她用力點點頭，大鬆口氣，“有你和肖，我可以放心了。畢竟張主任年紀(jì)大了，心臟手術(shù)時間要求太緊的話，他體力不足唯恐不能勝任。”

他倒是記起了什麼。肖祈回來。他把肖祈拉到一邊小聲問：“張主任有給她進(jìn)行過術(shù)後的複查嗎？”

肖祈沒想過這個問題。照理講，七年了都沒事，應(yīng)該是沒什麼大礙。他答：“她的醫(yī)院年年給員工做體檢，如果有問題張主任一早就聯(lián)繫我們了。”

換了藥，王曉靜到客廳與大家商議葬禮事宜。王秀琳夫家是拜佛的，說可以請大師做法事把骨灰供奉到寺廟裡。湯姆仍是主張死者皈依於基督教，聲稱王秀珍本人生前也表達(dá)過這個意願。王振德老人嘆氣。

王秀琳說父親：“爸，姐生前不信就算了，死後靈魂得有個歸宿吧。佛也好，上帝也好，庇護(hù)姐姐的靈魂得到安寧。”

王曉靜低聲詢問肖祈：“你的意見呢？”肖祈想了會兒，答：“你媽媽最後與林曉生他們結(jié)緣，並且簽下了捐贈書。不如讓林曉生他們處理吧。”王曉靜覺得有理，宗教的東西她和她媽媽不是很信，卻是相信人與人之間相遇相識的緣分。她委託湯姆：“我希望葬禮從簡。至於海葬，我聽說要申請，只好把骨灰盒先安放在教堂，可以嗎？”

湯姆應(yīng)承下來，將葬禮初定在大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