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蘇吉拉納能夠自己扶著船板走路時，船隊還沒有穿過赤道無風帶。男人們都到艙底輪流劃船，每天只能前進十幾公里。洋麪彷彿凝固起來，沒有其他船隻，連海豚也不見一條。蘇吉拉納沒有力氣幹活，只好坐在甲板上看大家忙碌。

這支科學殖民隊一邊航行，一邊互教互學。蘇吉拉納病了很久，沒參加活動。甄淑蘭就坐過來，把自己這些天學到的知識講給他聽。他們說話的時候，金永真就在他們膝邊嬉戲，彷彿真是一家三口。

船隊裡也有喜慶的事情製造著歡樂氣氛。頓堆次仁和卡梅麗婭在旗艦上舉行了婚禮，他們共同的老師奧德里奇擔任主婚人。這對青年在他的引導下進入科學之門，又在莫里奧裡島共患難，感情早已十分牢固。兩人手牽著手，念著科學家園的婚姻誓言。只有夫妻雙方都是會員的情況下，才需要這樣當衆宣誓。

我，科學人頓堆次仁

我，科學人卡梅麗婭

我依靠自己的意志作出決定，與對方結爲伴侶。在科學旗幟下，我們互相關心，共同進步，生死不渝。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不因爲碌碌無爲而羞恥。我們誓將整個生命獻給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啓蒙全人類！我們願將人生燃成燭火，照亮矇昧的世界。

大洋之上，蒼穹之下，兩個人將誓詞念得莊嚴肅穆，彷彿這不是婚禮，而是某種宗教儀式，是戰士出征前的誓言。蘇吉拉納抱著養子，遠遠站在人羣后面，默默地爲他們祝福。雖有舊怨，至少新郎早就接受了他，平時經常在一起研究學問。只是蘇吉拉納還不敢和卡梅麗婭打交道，儘管後者現在見到他，也已經不會再撲上來撕扯。她愛過的男人已經逝去，她也開始了新的生活。

這段科學人的婚姻誓言震憾著蘇吉拉納。即使找到金子淇，他們能這樣宣誓嗎？他可以娶一個不願意成爲科學人的妻子嗎？雖然科學家園並沒有規定必須在內部通婚，好多人比如彭志真，都和一個普通人結了婚，有過孩子，最終也沒有把對方轉化成會員。不同的生活目標，不同的價值觀橫亙在夫妻之間，他們過得並不好。這些成年人決絕地離開過去的生活圈子，離開親人，很大程度上都是因爲價值觀上無法調和。

樸運成經常在各船上視察，與不同部門的會員談心。遇到機會，蘇吉拉納也當面向他請教。“會長，科學我已經學習了半年時間，確實是濟世救民的唯一方法。但是我想，當年科學時代爲什麼會結束？人們又爲什麼反對它？那時候科學肯定能公開傳播吧？ 人們怎麼會反對爲自己造福的事情？”

《科學世界基本圖景》裡沒有這個問題的答案，甚至沒有這個問題本身。蘇吉拉納遇到的會員，包括那些專家，誰也沒提及這個問題。蘇吉拉納從未接觸科學時，只覺得那是一堆異端邪說，不可理喻，所以才被人民所厭棄。直到從《科學世界基本圖景》裡看到一個客觀、理性、真實的世界，蘇吉拉納反而升起了這個問題。

“唔……”樸運成罕見地沒有對答如流。“當年人們爲什麼毀滅科學，這個問題太大，答案涉及很多方面。我一下子都講給你，可能也難以理解。現在我就先告訴你科學本身的缺陷。當年的科學並不從人出發，確實重物輕人，‘魔媒十相’裡至少這條講得並不錯。甚至，古代的科學人歧視那些研究人類的同事，把他們的學問看成低等科學，甚至僞科學。”

“怎麼會這樣？關於人的學問不是應該擺在第一位纔對。”

“你也在抄寫科學之艙，你發現裡面有沒有關於人和社會的學問？”

“沒有，都是講如何製造物質產品。”

會員們癡迷於解讀科學之艙的內容。一路上，不管是誰在抄錄，都會將複製件當衆朗誦，或者幾個人聚在一起切磋討論。蘇吉拉納也聽了個囫圇吞棗。他搞不清裡面的知識細節，至少知道它的輪廓。裡面確實沒有任何與行爲科學或者歷史科學相關的內容。

“以前的科學不是你看到的這樣，甚至科學的定義都不同。“想當年，科學家總想把人這個對像排斥在外，覺得那是哲學家和藝術家的事。然而，普通人關心什麼？關心自己從哪裡來，到哪裡去。應該怎麼生活，應該愛什麼、恨什麼。大衆不能從科學裡找到人生答案，就從非科學，反科學或者宗教中尋找。邪教就是這麼贏得了羣衆。”

樸運成雙手搭在蘇吉拉納肩膀上，用力地拍了拍。“我們感謝冒死留下科學之艙的前輩，但我們要走一條全新的科學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