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考察1912年民國成立以後歷任統治者的文化政策,則不能不驚異魯迅早年的批評不無道理,魯迅說這些當政者中,只有袁世凱略知怎樣對待知識分子對穩定統治最爲有利,利用他們做“領頭羊”來引領羊羣,相形之下,“後來的武人可更愚蠢了”。史家袁偉時先生據此說,袁氏當政的時候,革命如章太炎,守舊如王闓運,背信如劉師培,保皇如康有爲,善變如梁啓超,頹廢如嚴復,有個人野心如楊度,這諸公無一不是文名震天下的狂放之士,性情各歧異,政見相牴牾,而袁世凱都能包容優待併爲己所用,這種氣度和手腕是後起者如段祺瑞、蔣介石之流望塵莫及的。他沒有因自己科舉功名上的挫敗而嫉視科名之士,也沒有因不斷受辱於文士狂夫而飲恨成狂。
民初章太炎以袁世凱所頒勳章“作扇墜”,於袁世凱的總統府大廳中搖扇叫罵袁世凱半日,袁世凱竟不敢出來置一詞,而且終了也沒有加害於章氏。史學大師湘潭王闓運,當袁世凱復闢邀他作勸進之舉時,開出“王闓運”三字一字十萬元的高價賣名,正處在登基前亢奮中的袁世凱大喜過望慷慨答應,並且電湖南都督湯薌銘先付十五萬。未幾洪憲帝制垮臺,王闓運居然還惦記那未到手的十五萬元,派自己的“貼身”老僕周媽來北京要賬。袁世凱此時萬事不順,哪肯再付這冤枉錢,以皇帝沒做成現在也沒錢婉拒,說是讓她先回,錢隨後匯到。哪知這周媽竟精明透頂,不依不饒,日日到袁世凱居處糾纏不休,說我家老王當初在勸進書上具名可沒有保證你做成萬世皇帝,你堂堂一國之君說好價碼怎能出爾反爾,再說你爲當皇帝花的錢數都數不清,怎好意思卡著我家老王這點小數目。這樣一說,袁世凱大窘。而當袁惱羞成怒威脅這老太太時,老太太乾脆撒起了潑,坐在堂前地上大哭說這死沒良心的老王讓我到北京來送死,你袁世凱一個大皇帝怎麼好意思殺我這手無寸鐵的老太婆。這位殺人無算的梟雄袁世凱居然毫無應對之策,只好把周媽安頓在家裡,讓自己最寵愛的姨太太陪她閒聊遊玩,意圖動之以情。可玩完吃喝完,周媽照樣要債不誤。
這一段民國著名的討債公案,不管細節有多少誇張失實,但周媽纏鬥袁世凱之事,卻也大體不虛。大家都把這事當笑話看,笑話袁世凱復闢不成的醜態。其實今日我們轉念一想,要不是袁世凱“優容大度”,哪有什麼周媽討債這樣精彩的戲——擱在別人手裡,十個周媽也成了泉下之鬼。再想想段祺瑞當政時其衛隊街頭射殺學生,張作霖、張學良等絞殺教授李大釗,和蔣介石當政時暗殺楊杏佛、李公樸、聞一多,自此往後,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雖說袁世凱對文人學士向來採取籠絡辦法,但他還是擔了不少摧殘文化的惡名。這其中有些當然是他爲了攫取政治權力而不得不爲的下作手段,有些則是冤枉的。比如民國初年,暗殺名記者黃遠庸的著名案件。黃遠庸是民國初年和梁啓超、章太炎齊名的輿論界領袖,“新聞界之鉅子”,著名記者,所寫專欄“遠生通訊”在當時政界有極大影響。他對政界各種內幕和醜惡現象大加笞伐,得罪了不少要人,因此於1915年遠避美國(他預先知道有人要暗殺他),卻於當年12月27日被人暗殺於舊金山。一時輿論大譁,均認定這是袁世凱指使,因爲袁氏稱帝,黃遠庸批評得非常厲害。
前有宋教仁一案,這次輪到黃遠庸了,袁世凱實在無以自解。
待到暗殺黃遠庸一案真相大白,已經是袁世凱作古七十多年以後了。
1980年代,當年的兇手在臺灣臨死前道出真相,刺殺竟是中華革命黨美洲支部指使,由後來的南京國民政府主席林森直接指揮,而當時中華革命黨黨首即是中華民國的“國父”孫中山。革命黨爲何要暗殺區區一記者?原來,黃遠庸的報道不止批評袁世凱,對孫中山等革命黨人也冷嘲熱諷,加上黃遠庸文筆了得,影響廣泛,孫中山大恚,必欲去之而後快。結果袁世凱爲他背了這個“黑鍋”。就這一案來看,有些革命黨人對文人的肚量是比不上袁世凱的。袁氏此時已宣佈洪憲帝制,以“中華帝國皇帝”之尊,尚能容得下黃遠庸,革命黨在野之身,竟容不得一介報人。可見袁氏能得天下,畢竟有其過人之處。在袁當政的民國時期,政治權力多少還要以金錢來收買操縱新聞輿論,以後當政的軍閥和南京國民政府,就連收買的本錢都可以省掉了。著名記者邵飄萍反袁而未死於袁之手,乃被張作霖捕殺;著名報人林白水被張宗昌的“智囊”指令於光天化日之下槍斃於天橋南大道,影響巨大的《申報》董事長史量才被蔣介石授意暗殺於滬杭道上。
袁世凱禮遇文人,任用文人,籠絡文人,這一特點甚至可以說是他能夠成就功業的不二法門,由一樁小事可見其中關竅。
袁世凱在直隸總督任內,編撰一部“步兵操典”,請他很器重的幕僚張一麐(字仲任)修改,修改完了,他又叫過來一位天津武備學堂畢業的高材生,督練公署教練處的總辦何宗蓮來審覈一遍。一天,他當著張一麐的面問何總辦這部操典怎樣,這何總辦不知在座者即修改者張一麐,乃直言道:“回大帥的話,這部操典由日文譯過來後,並沒有什麼不妥之處,提出修改的地方有點吹毛求疵,只好逐條駁回。”袁氏聞得此言,當即沉下臉來:“你們武夫,懂什麼文墨!”“你們知道修改的人是誰?就是這位張仲任先生!張先生經濟特科一等第二名,文字一道,難道你們還不服?”
他毫不留情面地教訓這位總辦,“越是肚子裡有墨水,人越謙虛。唯有半瓶醋,纔會晃盪!你把稿本拿回去,仔細再看!看完了好好向張先生請教!”何總辦唯唯退去之後,張一麐倒不好意思了,說大帥的詞色太嚴厲了。袁世凱說:
“對此輩不能假以辭色,尤其不能讓武的壓倒文的。否則,必有惹禍的一天。”
袁世凱一死,他的話不幸而言中。
後來袁世凱當了大總統,段祺瑞組閣,非得要求自己的心腹,也是軍人出身的徐樹錚,來當國務秘書。袁世凱大發雷霆:“什麼官都給挎東洋刀的當去了,總得留幾個給學文的當吧!”爲此不惜得罪段祺瑞。當然,此論中也隱隱透出袁段之間爭權的刀光劍影。
袁世凱深明武人干政終將亂政的道理,所以終其一生,他都將文人的地位擺在武人之上,雖然他心知肚明,武人才是他基業的真正柱石。後來袁世凱稱帝時,張一麐大加反對,其勸諫之說中有如此一問:“公要稱帝稱王,自爲之便可,即不然,得羣雄擁戴,也是辦法,何必假手一班文士,來製造民意?”此時的袁世凱,對張一麐真稱得上“推心置腹”,他答道:
“我不願開武人干政之端,且不經制造,安有民意?這事我自有權衡,那些武人對君將有不利,你少說些也好!”張一麐怒道:“如不能管束軍人,稱帝的後果也可想而知了。”到後來,帝制如密雨急弦一般緊張進行時,在一次會議籌備登基大典時,張一麐仍持反對態度,然說不到幾句,跋扈的倪嗣沖瞪起眼來,將手槍拿出來往桌上重重一拍,險些當場就動起武來。
民國政風,於此已見端倪。
晚清著名封疆之中,張之洞以幕府中人才鼎盛出名,但張之洞之事功,虛張聲勢之事所在多有,論起真正實績,袁世凱高出儕輩甚多,其原因,主要就在於袁世凱手下有不少文人能員,比如幫他興辦新式教育的嚴修。
甚至袁世凱還大力任用清朝派往美國留學的第一批留學生,爲這些稀缺人才提供了廣闊的施展才華的舞臺,如幫他主持修建交通的詹天佑、幫他打點海關的唐紹儀、樑如浩、樑敦彥,幫他創辦巡警的曹嘉祥,這些人都是袁世凱一手提拔起來的中國現代化先驅。袁世凱初登臨時大總統之位,就讓唐紹儀從海外招募了不少留學生,分佈到中央樞要機關,放手任用,他們的專業大都是政治學、國際法、外交或人文學科,顧維鈞即從這批人中嶄露頭角。
再看看後來袁世凱預謀稱帝,鑼鼓震天響,真正響到點子上的還是那幾個文人敲出來的。有人說,袁世凱稱帝的時候,對於馮國璋段祺瑞這些向來倚爲干城的武將並不透露底細,有時甚至故布迷城,就是不願自己的帝王之業成於武人之手,以免反受其所制。他爲了自己的龍椅安穩,乾脆不讓自己的幾個大將參與帝制核心機密。不過,復辟一事,文人賣力是賣力,卻無異於將他往祭臺上送,這可是幫倒忙了。
袁世凱做到這樣大肚能容,對文人高看一眼,也是在官場上滾打了許久之後。再回過頭來看吳長慶營中的袁世凱,他初出茅廬時卻是鋒芒畢露,甚至和吳長慶幕府中一幫文幕鬧了一場不小的衝撞。這緣於袁世凱的才性與大環境的衝突。
3.纔不才與用不用有句老話說:“纔不才,在我;用不用,在天。”才具不盡來自天賦,也來自個人修煉。但才具是否得展,更多的還得靠“天”——機遇。可是,中國人又喜談“天人合一”,這其中也許還另有一層深意。
人生機遇很大程度上可歸結爲你“遇”到什麼樣的人,所謂的“遇合”,不外乎此,成功靠人生路途上不同的“貴人”關照,這不獨古今一理,中外也無異。沒有人能夠一人隻手撐天,也沒有人能夠一人一往無前,他之所以能夠漸行漸高,總有人前後左右推拉擁佐。那麼,成功的一個訣竅就在於怎麼尋找、怎麼掌握這些“關係”。其實成功者和庸碌者的一大區別,也許就在這裡:成功者像嗅覺靈敏的獵物一樣知道什麼人是關鍵人物,知道如何贏得這些關鍵人物的關注,引來這些人在他自己身上“下注”—— 投資於他的前程。
袁世凱就是具有此類靈敏嗅覺的獵人,他能迅速地捕捉各種權力關係中的潛在脈絡,將這些脈絡一絲絲往自己身上牽連,最後就可以躺在這千絲萬縷的權力經緯中,左右逢源。且看他如何編織這張關係之網。
前面說了,袁家和吳長慶是世交。他這次投奔吳長慶,有人說是因爲在家鄉忤逆了同族長老。此說不必當真,很可能青年袁世凱也如一般志在四方的年輕人一樣,只是出外尋門路,而以他當時的狀況來看,能攀到的最好關係也就是儒將吳長慶了(《清史稿》評吳長慶“好讀書,愛士,時稱儒將”)。據說本來他被推介給聲威更顯赫的淮軍大僚劉銘傳,而劉氏眼界甚高,或一時走眼,未見用,轉介於吳長慶。在登州,吳長慶雖然出於交情對袁照拂有加,但未必就視其爲 “大器”,他開始還只是給袁一份乾薪,並請幕中文士督課,希望他專心讀書中舉,畢竟,科場折桂纔是仕進的正途。他開始的確是看走了眼,沒看出袁世凱不是一般的器,不能以平常規矩衡之。他之任用袁世凱,還是出自當時幕下張謇的推薦。
說起來,是因爲吳長慶要求張謇教袁世凱作八股,張謇出題一考察,則袁世凱文字蕪穢,不能成篇,簡直無從刪改,老師和學生都苦不堪言,袁世凱甚至爲此折磨而大病一場。可是,只要叫袁世凱辦理尋常事務,則雷厲風行且井井有條,無不像老手作文章一般倚馬立就。且袁世凱志氣高邁,指點江山,縱論世界局勢,識見超卓。比如早在中法戰爭爆發前,他就指出,“法蘭西侵略安南(今越南,當時和朝鮮一樣是中國藩屬國),擾及我南洋沿海,指顧之間,戰事將起,假如對法失敗,則列強或將羣起瓜分。”
他對張謇敘說心中大志說,我家有良田,也不缺資財,投軍並不是爲了餬口,是看到吳公守海防重鎮,需才必多,正是大丈夫報國之秋,不料到這裡才發覺吳公溫文爾雅並無出戰之意,如果不能謀個施展才能報效國家的差事,恐怕我也不會長久甘於此處。二人在營中日相議論切磋,張謇從袁的言談舉止中看出這人將來必有一番作爲,於是向吳長慶竭力推薦袁,從而有吳長慶轉委袁世凱營務處幫辦一職,使他由文職轉爲武職。從此,袁世凱正式踏上軍旅。
袁世凱曾受教於張謇,並且給張謇留下深刻印象,這一點對袁世凱後來的事業至關重要。但就他當下的處境來說,最關鍵的還是要取得吳長慶的信任和重用。取得上司信任的方法有很多種,但統而言之卻只有一個途徑:讓上司高興。然而,不同的上司有不同的高興事。像張謇這一類心懷天下的書生,絕對不喜歡談風花雪月,更不喜談臍下三寸之事,感時憂世的豪言壯語,就能夠撥動他的心絃。而像吳長慶這一類精明幹練的儒帥,最看重的是能爲他分憂辦事的真才實幹,所以將事情辦利落就是邀他歡心的最好法門,此外哪怕諛詞如潮也是白搭。得到營務處幫辦一職後,袁世凱很快立定了腳跟,做得有聲有色。他勤懇利落,勇於任事,尤其難得的是不用私人也不徇私情,這一下真讓吳長慶大爲欣賞。從現存袁世凱書信中,時見他對於長慶對其關心、厚待、督責、禮遇與放手任用的感恩之語,可見已獲得吳長慶的異常恩遇了。這是袁世凱靠自己的辦事才能登上的第一個機遇臺階。
他也有專靠鑽營而尋門剔縫的時候。甲午戰後,袁世凱一度失意,思謀練兵以圖進取,於是招人譯撰兵書。可是書成卻無路進獻。他想到此時當權政要惟榮祿還算有些見識,而且他在皇上太后面前說得上話。問題在於此時的袁世凱和榮祿向無交情。這難不倒他。晚清筆記史料中記載了袁世凱結交榮祿時的一次鑽營,其苦心孤詣可見一斑:袁世凱打聽到有個叫豫師的人,是榮祿所敬佩信服的人,這豫某人和軍機大臣閻敬銘交情深厚,他們倆同是一個叫路德的人的八股入室弟子。袁世凱順藤摸瓜繼續找,發現這位路德先生有子弟在淮安爲官,而袁世凱的妹夫張鎮芳老家也在淮安,張家和路家應該相識。於是袁世凱大喜過望,託張鎮芳深情厚禮請得路氏某子弟來京,留爲上賓,由此人而得以晉見閻敬銘,由閻敬銘而交通至豫師,由豫師而終於得以拜見到了大權在握的榮祿,一見之下,榮祿果然十分欣賞袁世凱之才識,這纔有袁世凱受命小站練兵之人生大轉機。
這一番曲折擺出來,不得不讓人感慨在中國做事之難,也不得不讓人驚歎袁某鑽營有術。不過,可以斷言,袁某如果無才,任他生就金角大王的頭角,也絕對鑽不出偌大場面來,如果不是大清朝在甲午一戰中輸得太慘而圖振衰起弊,袁世凱也不會有如此好的機會來施展宏圖。這就是“用不用,在天”。
總之,纔不才,固然在我,用不用,卻也不必在天。
再說這年七月,吳長慶大軍開拔,按軍令需在七日內全部出發,可動員起來,才知淮軍暮氣沉沉,拖沓敷衍,毫無銳氣。這時張謇向吳長慶進言,要求啓用新銳,其意中人物就是這位八股弟子袁世凱。事有湊巧,當軍隊即將登陸朝鮮時,吳長慶命一營爲先鋒,而其營官卻推脫說,連日海途顛簸,士兵嘔吐,請大帥稍寬時日。長慶大怒,立馬將其撤職,命袁世凱代理,並頒給令箭說,如有不從者,就地正法。
等待了多少年,袁世凱一朝令箭在握,終於可以大志得抒了!他等到了這個機會,也把握了這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