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華世奎一介書生,當上軍機章京也只是循資按輩取得,既無傑出幹才也無紮實後臺,袁卻是平生殺人無數的“鐵血宰相”,又何必對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畏而避之?然而,這恰恰就是袁的行事特色,是他不同於一般“梟雄”的地方,也是他高於他那些兒孫輩軍閥的地方。他雖不做忠臣,但他對忠臣卻非常尊重,所以他大概不會學明成祖朱棣那樣,在篡了侄兒建文帝的皇位之後,爲立威而夷了矢志忠於建文帝的大儒方孝孺的“十族”。他自己固然於道德無所顧忌,茍其利於自己的權位功業,他可以無所不用其極,但他也絕對尊敬那些有操守有道德的君子,甚至有意保全這些謙謙君子,所以曹操借劉表之手殺禰衡這樣的氣量狹窄之舉,袁世凱大概也不屑爲。當然,他保全這些君子的前提,是這些人不要對他的權力形成實質性的障礙。
他很倚重的幕僚張一麐對袁氏帝制自爲很不贊成,勸說袁世凱多次而不果,只好暗中阻撓,但袁還是信任他。張一麐回憶,袁世凱被迫取消帝制之後,神情落寞,對他轉而最爲親熱,有一天居然三次找他談話,實際上卻並沒有什麼重要的話要說,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態。後來袁世凱終於將自己的心事一吐而快,對張說:“我到今天才知道,淡於功名、富貴、官爵、利祿的人,纔是真正的國士。你在我的幕中幾十年,未嘗有一字要求官階奉給,嚴範孫(嚴修,著名教育家,幫助袁世凱主持新式教育)與我交數十年,也未嘗言及官階升遷,你們二人都苦口阻止帝制,我有國士在前,而不能聽從諫勸,我深以爲恥。”他還說:“如今事已至此,那些推戴我做皇帝的人,難道真的有救國懷抱?前天推戴,今天反對的人,比比皆是。”
他對張一麐感慨道:“總之我歷事時多,讀書時少,咎由自取,不必怨人。
現在我說這些話也只能與你說了。誤我事小,誤國事大,當國者怎麼不怕這樣的事呢?”“你對得起我,我對不起你!”對於上述一席交心之談,張氏評說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項城能出此言,畢竟是英雄本色。”
袁世凱知道人心好壞之別,知道有德無德之分,他心裡亮堂,對這些正人君子之道並不懵懂,他做著那些讓正人君子不齒的事的時候,他知道自己做的事情無恥。他明白道德是怎麼一回事,只是他不願爲之罷了,因爲大多數情況下講道德並不能夠爲他講來權勢功業。如果講道德能講來這些他夢寐以求的東西,他也不妨爲之。這正是馬基雅維裡最爲推崇的君主道德觀,不想馬氏竟在遠隔重洋的東方大陸找到了他的知音。所以有人說,袁世凱真能做到“知恥而無恥”。在袁世凱與其關係人物的世界中,我們彷彿可以看到《史記》、《漢書》中某些帝王與其將相的故事在重演。
說來不奇怪,袁世凱的部下心腹之中,固然多心狠手毒之輩,雞鳴狗盜之徒,但也有不少道德文章皆爲一時之選的方正之士。在袁身敗名裂之後,恰恰是這些人對袁有眷眷戀主之情,爲他洗刷辯白。小人在他生前害怕他,因爲他是最大的“小人”,而那些頗具道德和節操的人,對他卻不乏正面之詞,是因爲他們願意從正面去推測別人的用意。
也許,更重要的是,袁世凱有如此豐富的面相,而他將他最好的一面,展示給了那些君子。
6.得失與恩怨“堯舜假仁,湯武假義,此心薄之而不爲”,這話是袁世凱年少時說過的。
他既然沒有打算以德服人,別人因利益攸關揹他而去,他也怨不得。荀子說,“以勢交者,勢傾則絕,以利交者,利窮則散。”驗之袁世凱一生,則真是毫釐不爽。袁世凱自愧讀書時少,他讀書要讀到這一句,不知會作何感想。
1908年,攝政王載灃爲光緒“報仇”,罷斥袁世凱,讓他回原籍“養痾”。
袁世凱築居洹上村,表面上過著隱居生活,優哉遊哉,不問世事。爲此他還叫人拍了幾幀非常著名的照片刊載於當時影響很廣的《東方雜誌》:他哥哥袁世廉扮作漁翁,坐於船中,袁世凱扮作艄公模樣,持長篙立於船頭,似乎在向外瞭望。(一般的介紹認爲袁做漁翁坐在船中,他哥哥做艄公,但據袁克文的說法則相反。)袁併爲照片題詩兩首,其中一首如下:身世蕭然百不愁,煙蓑雨笠一漁舟。釣絲終日牽紅蓼,好友同盟只白鷗。投餌我非關得失,吞鉤魚卻有恩仇。回頭多少中原事,老子掀須一笑休。這“投餌我非關得失,吞鉤魚卻有恩仇”一聯,用來解讀袁世凱一生種種關節,倒是頗爲恰當——只是要把上句反過來讀,因爲這時候他正在故作淡泊灑脫的時候。
袁世凱一生的功過榮辱、是非成敗,全都繫於“得失”、“恩仇”兩詞之中。
比如,他因爲戊戌政變的個人得失考量,而結下和光緒、維新派的種種仇怨,這反過來又影響於他後來的個人得失。他對輔佐他成事的一幫兄弟部下,結之以恩遇,待之以腹心,但最後還是不免因個人得失而分道揚鑣。段祺瑞、馮國璋等人在他復辟時不肯作一援手,反而冷嘲熱諷,因爲他們從袁氏復辟中得不到任何好處,況且以他們的見識,也看到此事爲天下之大不韙,他們不願爲袁氏的家天下火中取栗。據說在清朝垮臺之際,袁世凱、段祺瑞和趙秉鈞三人密約,助袁得到大總統位置後,三人輪流做總統,果真如此,則段祺瑞和趙秉鈞當然不會幫袁把大清天下和民國變成袁氏天下,那無異於好好將自己本來可唾手而得的萬乘之尊地位拱手讓與袁克定。段祺瑞和馮國璋在1915年對付袁世凱的手段,正是1911年袁世凱施之於清廷的故伎。況且袁克定與袁世凱手下的大將們向來不合,這些功高勳著的部下看不起又惹不起這位“曹丕”(馮國璋在袁謀稱帝時就對人發牢騷:袁克定“這個曹丕難伺候”。),當然樂意袖手看著他成爲“扶不起”。而那些爲袁氏復辟不遺餘力“鼓與呼”的部下友朋,無一不是各懷鬼胎,冀有所得,將袁氏稱帝看作一樁可大撈一把的無本買賣。
籌安會六君子中的頭目楊度,竭力鼓動袁稱帝,據說是受樑士詒唆使。
樑是袁的“財神”,向來負責爲袁的活動籌款。有傳聞說,楊度老來手頭拮據異常,這時候樑許諾他只要說得袁世凱稱帝,楊氏的錢財用度不愁。
況且楊度一貫有心作“帝王師”,他一想,自己從清末開始就力主君主立憲,大塊文章都現成,寫幾篇鼓吹君主立憲的文章還不是易如反掌,所以一口答應下來,開始想著法子勸袁世凱稱帝。樑士詒如此熱心爲袁世凱張羅做皇帝的事,則是受了袁世凱長子袁克定的要挾。原來,樑士詒久掌各路財源,難免手頭不乾淨,1915年其交通系衆多得力干將正因鐵路問題被參劾,眼看自己的金位也將不保,這時候袁克定出來打圓場,說只要樑士詒盡心支持袁世凱稱帝,則“交通大參案”可消弭於無形。(此中內幕,《新編古春風樓瑣記》第一卷第231頁載之甚詳。)樑士詒聞得此言,如撈起一根救命稻草,對袁克定的要求豈敢推辭?他回去和心腹參謀及手下計議,結論是,“同意則不要臉,不同意則不要頭”,我輩還是先保住項上人頭要緊。
袁克定如此曲裡拐彎地要將他老爹送上皇帝寶座,卻並非真心爲袁世凱打算,這其中包含著他極大的私心——袁克定野心極大而又才幹欠缺,他亟欲借老爹的威風奪得大權,而對他來說,奪權的最好辦法,就是將民選的總統變成他袁家的一姓皇帝,由他老爹直接將權棒遞到他手裡。辛亥年袁克定就在暗中聯絡袁的部下,直接給袁來一個“黃袍加身”,1912年北京兵變,初因也是袁克定在背後搗鼓政變,以武力擁簇袁世凱登基,但馮國璋的禁衛軍不配合,就轉而演變成了兵變。早在袁世凱宣佈接受帝制之前,袁克定已經私刻“皇太子”金印了,而且爲了杜絕其二弟袁克文繼位的可能,有諸多對袁克文不利的舉動,其急不可耐之狀令人作嘔。此外袁克定還有斷袖之癖,則他當皇帝的障礙不止是跛足這一條了。此人稍有其父之風的地方,也許就是1937年後雖窮困潦倒於京城,卻堅拒落水做漢奸。
當然,袁世凱也不是對當皇帝毫無興致。恰恰相反,他自己對當皇帝也很有癮,一旦被這個念頭纏住,就再也放不下,只是開始時,他還沒有完全喪失多年來練就的判斷力,還有點忐忑不安,覺得事不可爲。1914年時,國內已統一於袁氏鐵腕之下,當時京城即有人提倡帝制,而袁的態度卻鎮靜如常,並未受其蠱惑。當張一麐將外間此種傳言議論傳之於袁世凱時,袁世凱坦言:“革命黨人,瀰漫全國,恨我切骨,我豈肯自投羅網,弄來滔天大禍於國家子孫?
仲仁知我,我決不做此等傻事。”此番話,說是僞飾之詞也好,說是真誠之言也好,都可見其對形勢判斷尚爲精準。到得後來,他完全被一幫“擁戴”他的人包圍得水泄不通,他自己也有意無意地疏遠那些直言犯諫的明智之士,情形就爲之丕變。最後袁氏稱帝整個運作的核心,其實就是袁世凱自己了。結果,“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諸多善於察言觀色的宵小利祿之徒,競相乘機而上,使得袁世凱利令智昏,於是看似半推半就,其實是欲拒還迎地登上了皇帝寶座,也把自己的頭伸進了絞索的圈套。
1915年5月22日,四川都督陳宧宣佈獨立時,通電全國,電文中有“自今日始,四川省與袁氏個人斷絕關係”這樣決絕的話,袁讀到電文氣憤至極,竟當場昏厥,醒來時,雙目含淚,滿面通紅,羞憤之色難以名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