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吏茍有贓私,必嚴劾治罪。……其不用私人,不有私財,非當世貴人所能望其項背。使遇承平之世,豈非卓卓賢長官哉!”
袁世凱自知不擅文苑之事,所以自己寫的文稿,一定會交給文案幕僚再刪改潤色。有的幕僚初不知袁之爲人,怕掃他面子,改稿時或拍幾句馬屁,或作些無關痛癢的修補。袁若看到交回的文稿無大修改,必眉頭一蹙,滿面不悅之色,若看到文稿上塗抹修改甚多,反而會對此人和顏悅色,表示讚賞。雖然袁無多文才,但自有其英銳之氣,這會從文字之中流露出來。
他當總統時,地方有人呈文請旌表一貞婦,此女子在丈夫“死”後殉節,結果辦喪事的時候丈夫居然又活了過來,一時傳爲奇談。對斯人斯事的表彰,如何措辭而不落俗套,確實難煞袁幕中一班文翰了。擬了一套套的匾額,都不盡稱意。最後,居然是袁世凱自己解決了這個難題。他稍一思索,提筆寫下四字——“一死迴天”,滿堂文幕看了,個個面露驚訝之色,此時不得不心悅誠服,交口相贊。這確實是最貼切不過的題詞了。袁在修改別人的文稿時,每每增改寥寥數語,即有點睛之效,境界大出,氣象畢現,這又是那幫文士難以企及的了。
袁有一句名言:“張中堂(指張之洞)是講學問的,我是辦事的。”
雖然不免語涉譏諷,但意思很實在,是說張之洞出身探花,常有書生之見,講得出很多大道理,而他袁某則質樸無文,腳踏實地,埋頭苦幹,是實幹家,是做事的人。這話倒也不是自誇,袁督直隸,張督湖廣,袁做的實事遠遠超過了張之洞,這原因就是袁用人絕對以辦事才幹爲依據。對此,張之洞的幕僚辜鴻銘反脣相譏:誠然,挑大糞是不用學問,除此之外,我看不出辦什麼事不用學問。這也只是文人鬥嘴罷了。戊戌年張之洞本來被人推薦入晉軍機,因慈禧不悅而作罷,她說:難道剛去了一個書生,又要來一個書生?前一個剛去了的,指翁同龢。而袁在慈禧晚年深得其歡心,除了他的進獻巴結外,其對外折衝樽俎,對內勵精圖治的實幹才能,也是慈禧甚爲需要的。
然而,如何才能籠絡到這一幫有才幹的手下?其中一策就是“燒冷竈”。
所謂“燒冷竈”,就是在這些才俊之士尚未發跡的時候,將其大力提拔、培養,使自己成爲他的“恩主”,從而讓他終身死心塌地爲自己賣命。要練好這一手絕活,首先就得有一雙“慧眼”。
袁世凱有識人之能。他青年時和徐世昌結交,徐不過一館學先生,但袁世凱看出徐非池中之物,在徐囊中羞澀無錢趕考的時候,袁慷慨解囊相助,結果徐果然高中,繼而入翰林院。袁小站練兵的時候,徐以翰林身份到連秀才都不是的袁世凱軍中任參謀營務處之職,令人側目,這其中就有徐世昌報知遇之恩的意思。一直到袁世凱敗亡,徐世昌對於袁世凱都忠心耿耿,決無二心。
袁世凱識得唐紹儀是在1884年的漢城,當時漢城政變,到處一片騷亂,袁率軍趕到中國駐朝稅務處,看到唐紹儀一人持槍立於大門口,英姿勃發,氣定神閒,因爲不認識袁而不許他入內。袁揮退手下,說明自己身份,和他攀談,得知這人還是耶魯大學畢業(唐紹儀爲清朝派往美國留學的首批幼童之一),當下就大爲賞識,一心要將唐紹儀收爲己用。後來唐紹儀在官場上步步高昇,就得益於袁的大力提拔,而唐則一直是袁的倚重股肱,爲袁領導的“清末新政”立下汗馬功勞。
當然,袁世凱識人並不看科舉出身,因爲他自己就不善此道。他識別人才還是以“拔起於草莽之間”爲多。就以趙秉鈞來說,袁世凱當山東巡撫時,他只不過是個普通捕快,但有一次辦了一件特別難辦的案子(有人說是追捕和袁小妾私通的男僕,恐爲謠傳),袁世凱非常賞識其精幹之才,認爲他有治國之能,特爲他改名“秉鈞”,意思是執掌國鈞。後來趙秉鈞果然做到總理,而且有望當袁世凱的衣鉢傳人。袁世凱另外一員大將楊以德,原來是戲園子裡剪票的,後來投奔袁世凱創辦的巡警部隊。袁在直隸總督任內,天津出了一件轟動一時的江洋大盜連環案,很久都破不了,後來,楊以德花好幾個月時間混跡市井酒樓茶肆,竟然根據蛛絲馬跡尋訪到這位江洋大盜,不止抓住了他,而且居然說服他反正,立功贖罪成爲警察的“業務指導”。袁世凱從唐紹儀處聽到這一趣聞,對楊以德刮目相看,馬上破格提拔了他,以後又將他連連升職。
袁世凱的識人之能,從民國初年他和孫中山、黃興、陳其美這些民國巨頭晤談之後對他們的評語之精當可窺見一斑。他對自己的親信說:“孫氏志氣高尚,見解亦超卓,但非實行家。徒居發起人之列而已。黃氏性質直,果於行事,然不免膽小識短,易受小人之欺。陳氏一跳動少年,資質尚明敏。”
這些評斷,字字都是擊中要害之語,不能不讓人歎服。
說黃興“膽小”,這讓人不解,但黃興一生始終追隨孫中山,從無宋教仁等人與孫中山分庭抗禮的膽略、雄心與舉動,這一點頗耐人尋味。至於“易受小人之欺”這一缺點,則現成有例可循。民國元年,黃興任南京留守府,手握重兵,甚爲袁世凱忌憚。此時任北洋政府參謀次長的陳宧向袁獻了一策。陳宧和黃興至交及手下陳裕時、黃寶昌等人關係匪淺,陳宧開始唆使陳裕時暗中佈置鬧兵變,平息以後,陳宧就向黃興親信手下“獻策”,說總統向來信任黃興,現在南京鬧兵變,爲了鞏固總統對留守的信任,黃興可以佯辭此留守之職,以退爲進,總統定會誠意慰留,這樣黃興的兵權不就更爲名正言順了嗎?黃興等認爲此計甚妙,於是貿然電請北京取消留守府。袁世凱笑不可抑,當即照請取消,還裝模作樣大爲嘉獎黃留守,誇他“真能犧牲權位謀民國統一者”。留守府參謀長李書城知道內情後,氣憤至極,在報上通電大罵陳宧賣友,而被陳宧利用的黃寶昌慚愧內疚,以至於削髮爲僧,閉關至死。
有意思的是,袁世凱藉著招待孫黃的機會行察人之實,其實孫黃又何嘗不是藉著這觥籌交錯的機會看看袁某人到底是何角色?可是這一回合孫黃就輸給了袁世凱。他們看出袁世凱是一“魔力惑人之命世英雄”(孫中山語),沒看出這人心計深沉,手段毒辣,絕非他面上展示出來的謙恭模樣。倒是黎元洪看袁世凱看得更準。民國成立後選舉正式大總統,黎有一封預辭大總統的電文。他說:“沉機默運,智勇深沉,洪不如袁項城;明測事機,襟懷恬曠,洪不如孫中山;堅苦卓絕,一意孤行,洪不如黃善化。”
很多人對他的這個電文鼓掌讚歎,認爲他謙虛得恰當。其實,這一封幾十字的電報,非常到位地論定了這些民國初年名動天下的英豪之才智與氣質,是極爲難得的識人之術。袁死後,有一天,黎元洪很有感慨地對人說:“袁項城深沉過人。”別人問:“有何深沉?”黎長嘆一聲:“與他周旋了兩三年,未聽他說過要做皇帝。”這就是袁世凱的“深沉”,無人猜得出他的真實內心,但他有本事讓別人相信自己的“誠心”。
袁世凱用人不拘一格,但只要爲他所用,且於他事業有大幫助,這些人大都能飛速升遷,因爲袁世凱一定會爲他的手下竭力謀取榮華富貴與高官顯爵。袁世凱花錢鉅萬,從他手中流出去的錢川流不息,除了結交靠山外,不少就是花在籠絡部屬上。
從袁世凱手下出來的晚清民國人物數不勝數,一部北洋軍閥史,也就是寫寫袁世凱和他部屬的故事;民國軍政名人傳,開頭的大部分也得圍著袁世凱的衙門打轉。這些人,除了在袁稱帝時有的暗中阻撓甚至拆臺外,自始至終都追隨袁世凱,視其爲北洋的“大家長”。袁世凱在隱居彰德時,北洋舊部有所升遷去就,必然於第一時間向袁函報或面告,以示自己仍視袁爲恩主,爲上級,爲家長,不因其失勢而有所冷落。張勳擢升江南提督了,上任時不忘專程赴洹上拜見袁世凱,既彙報,又請示。其他北洋諸將或袁府中出來的官僚,也無不如此。甚至那些北洋舊部之間互生嫌隙了,也紛紛來袁處請他裁決調解,求和睦於一家。袁如有事需要勞煩他們,他們自是無不盡心盡力,效忠更甚往昔,如爲他慶壽,幫他操辦子女婚禮等等,他們都是當自己的事來熱心操辦。至於逢年過節,這些人就更是禮數周到,殷勤備至,誠如至親。倒是他們太過熱心了,有時轉讓袁世凱覺得觸犯朝廷忌諱。
1908年袁在洹上過51歲生日,此時他以“戴罪之身”,處嫌疑之地,本打算悄不聲響過去,不料他一幫北洋部屬和友朋至爲熱心,主要出於爲他的被放逐抱不平,藉著這個機會紛紛來洹上賀壽,以示對袁的慰藉。一時之間,洹上雖爲鄉野,名公巨卿居然絡繹不絕於途。此時,論官職權位,袁不過一布衣,而其部下官居總兵、提督、巡撫、總督的以十數記,這麼多一二品現任大員,對以戴罪之身僻處鄉野的袁世凱如此關懷、敬望,這就可見袁世凱籠絡、收服部屬的成功了。
3.明與暗若想籠絡人心、聚集人才,就必須懂得“市恩”:讓別人明白你的好。然而,常有“俏媚眼做給瞎子看”、“熱臉貼著冷屁股”的事,所以向別人示好也並非毫無訣竅。袁世凱示好,很多時候是赤裸裸的金錢收買,但對那些重視情感、懂得變通的人,也會以違背常理的方式示好,而對有些操守的人,則不露痕跡地示好,效果奇佳。
袁世凱手下著名的“北洋三傑”王士珍、馮國璋、段祺瑞,被稱爲袁世凱門下的“龍、虎、狗”,對他是唯命是遵。袁又如何讓這些威名赫赫的將領臣服?
其實,如果不是投到袁世凱手下,這些人此後能否如此騰達,還真在未料之數。段祺瑞因爲袁稱帝而和他鬧翻,袁克定一度有不利於段的舉動,袁世凱知道以後將袁克定訓斥一頓,說段是家裡人,不要什麼事情沒做就先家裡人內訌了,段這才保住一命。不料袁死後,反而是段祺瑞對袁的威望和名聲竭力維護,有人不解,段於是說起一段小站往事。
袁世凱在小站練兵的時候,重要軍官提拔都要經過考試,袁已經先後經過考試將王士珍、馮國璋提拔上來,段祺瑞雖然才幹過人,在考試上卻沒有考過其他人。高級軍官名額有限,再不考上,眼看段就要“英俊沉下僚”
了,段祺瑞惴惴不安,患得患失。又一次考試來了,袁於考前偷偷將段祺瑞叫到自己房中,囑咐他好好複習,還讓他看一些資料,說不妨背下來。
結果第二天考試的題目,就不出這些資料範圍。經此一番“考試”,段祺瑞感激涕零,從此對袁的知遇之恩永誌不忘。
袁世凱最絕的一點,是讓段祺瑞明明白白知道,是袁某人一手將他提拔,毫無任何掩飾。但在另外的場合,對不同的人,他卻又做得十分含蓄。
林長民(其女即是民國大美人林徽因)長期在參衆兩院任秘書長,國會解散後,袁任命他爲參政院秘書長。林父重病,袁送人蔘、鹿茸、皮貨等貴重物品,價值總數在兩三千兩。後來林父在上海病逝,林長民奔完喪到袁世凱處銷假,袁對林百般慰藉。他最了不起的是,居然還當場將林長民撰寫的哀啓(登在報紙上)從頭至尾一字不落背出來,背完嘆息不已。
林長民既驚詫,又佩服,還傷感不已,感戴不盡,無以爲報,竟涕泗橫流跪地而拜!林長民有一次對友人說,袁於日理萬機之外,對這樣一個與軍國大事毫不相涉的哀啓都強記而面誦,他對於我看重到如此地步,我要不從他,他怕會要我的命啊!
袁世凱對林長民這樣有風骨的人,市恩則又是完全不同的路數,但邀結人心之意則一。林長民怎會懷疑,袁世凱的“強記而面誦”,皆是刻意爲之?此情此景,但凡人子,誰不銘感在心?即便懷疑其刻意爲之,那也表明其人如何用心於己,豈不有知遇之恩?只是,這種種情態,在袁氏敗亡之後,無不被後世罵爲“鉅奸”之“情僞”了。
4.錢與刀袁所用之人個個都是非凡之輩,他如何制住這些飛揚跳脫之士?其實訣竅也很簡單,一句話就是“恩威並重”。他小站練兵時的種種手段就是如此。袁世凱和張之洞同爲軍機大臣,張之洞也是個熱心練新兵的人,閒談中就問起袁世凱練兵的秘訣。袁世凱說:“很簡單,練兵主要就是要練成‘絕對服從命令’,我們一手拿著官和錢,一手拿著刀,服從就有官有錢,不從就吃刀。”他練兵時的確如此。有一次,他巡營的時候看到一個軍官在偷偷抽鴉片,那軍官當場翻倒跪地求饒,但袁世凱二話不說,抽出腰刀,親手斬下了人頭!因爲,他的軍令中規定官兵不許吸鴉片,犯禁者死。
袁帝制失敗時,梁啓超說過一段很有名的話:“袁氏自身原不知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何在,以爲一切人類通性,惟見白刃則戰慄,見黃金則膜拜,吾挾此二物以臨天下,乎何求而不得者。四年以來,北京政府曷嘗有所謂政治,惟有此二物之魂影,縱橫披猖,盤旋薰灼於人心目中而已。四年來,我國士大夫之道德,實已一落千丈,其良心麻木者十人而七八,此無庸爲諱者;而此種種罪孽誰造之,吾敢斷言曰袁氏一人造之……”其實,中國道德的敗壞,恐非“一人之力,一時之功”,袁不過“因勢利導”,在道德敗壞的氛圍中“發揮出色”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