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面子上他總能做到對誰都情真意切,而不是光押寶吃一方。就以向上找靠山來說,袁世凱並非單獨恭維、孝敬那拉氏一人而已,凡是能向那拉氏接近說話的人,無不十足敷衍結納。據說,京中滿漢各大員,無論婚喪嫁娶喜慶壽筵逢年過節,舉凡講究排場的事,袁世凱都有“份子錢”
奉上來——只要值得巴結,巴結得上,他對誰都巴結。
袁世凱和李鴻章的關係,就很能說明袁的爲人。甲午戰敗之後,李鴻章忍辱負重赴日本馬關簽下人人都認爲奇恥大辱的《馬關條約》,還差點被日本人刺殺在春帆樓。這也就罷了,回到中國,清政府中還有大批放言高論的清流黨人,恨不得對他食肉寢皮,有的提出先殺李鴻章以謝天下,然後廢約再戰。所以,李鴻章不止幾十年來苦心經營賴以秉政的淮軍灰飛煙滅,老本蝕盡,自身也是身敗名裂,連三眼花翎都被拔掉了。此時的李鴻章,老病交加,簽完條約回到天津,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藏在家裡不敢出來,往日門前“車如流水馬如龍”,一夕之間,“門前冷落車馬稀”,此時此地,還有誰會來“拜見”他?有!袁世凱看到天下人“以怨毒集於李之一身”(梁啓超語),卻當即向督辦關外軍事的劉坤一銷差,不避嫌疑赴津謁李,輸誠致意,李鴻章此時的感念可想而知。其實,袁於此際來安慰李鴻章,於他政治上並無多大風險,而就打動人心來說,雪中送炭的效果總比錦上添花要好得多。別人或者見不及此,或者也許有此識見而無行此手段的膽略,而袁世凱則二者兼備。所以,當1901年李鴻章爲議和八國聯軍而再起的時候,一個流傳很廣的說法就是李鴻章在其留給慈禧的遺折中(李在草簽《辛丑條約》後去世)保薦袁世凱代其北洋疆臣領袖的地位,視其爲北洋的衣鉢傳人,有“環顧宇內人才,無出袁世凱右者”這樣的激賞之語。當然,後來有人考證出李的遺折中並無保薦袁世凱一事,但前述說法也非毫無來由,李鴻章對袁的確是提攜推重不遺餘力。李鴻章戰敗的時候,袁雖因指稱淮軍積弱之弊而贏得李鴻章的對頭李鴻藻的青睞,但在人身上卻並不攻擊李鴻章,相反在私交上和李有同病相憐之感。同樣,戊戌年翁同龢被罷斥,滿漢樞臣無一不噤若寒蟬,紛紛表示與之疏離,而翁走至天津時,時在小站練兵的袁世凱卻修書一封,附上一疊銀票,託親戚面送翁同龢。
袁世凱搭上慶王這條線,是袁的“事業”更上一層樓的起點。“朝中無人莫做官”,可以說,袁世凱任外朝封疆大吏而能遙執中央權樞,主要就是因爲他有慶王這樣碩大無朋的“靠山”,甚至,在那些稍微清高一點的官員眼中,“慶袁”簡直就是“狼狽”的代名詞。袁世凱在41歲的壯年就登上直隸總督的高位,清廷對他的這番“恩遇”,比待曾國藩和李鴻章這些中興名臣有過之而無不及,袁得此提拔主要就是他靠在榮祿這棵大樹下。但庚子之後,榮祿體氣大衰,袁就想著得找新的靠山了。這時候慶王開始得到慈禧的信任,他對袁世凱一心巴結榮祿不免有些酸溜溜的“怨婦”
心態。他對人發牢騷:“袁慰庭只認得榮仲華,瞧不起咱們的。”袁世凱的耳目遍佈京城,京中的風吹草動都能明察秋毫,他提前得到慶王將取代榮祿的軍機處領班地位這一消息,立馬從北洋經費中撥出十萬兩銀票,令部下楊士琦密贈慶王,話說得非常漂亮:“袁宮保知道王爺不久必入軍機,在軍機處辦事的人,每天都得進宮伺候老佛爺,而老佛爺左右許多太監們,一定向王爺道喜討賀,這一筆費用也就可觀,所以這些微數目,不過作爲王爺到任時零用而已。以後還得特別報效。”慶王那個感激啊,簡直可用“受寵若驚”來形容,你看,袁宮保比咱自家還體貼自己!的確,袁世凱沒有食言,後來慶王府的用度,幾幾乎完全由北洋經費包下來了。袁世凱的投資都是有回報的,此後慶王在軍機處的任何大政方針、用人用事幾乎都先聽袁世凱的意見。後來御史徐丁超參劾慶王雲:“金店辦捐而商賈售真名器,異端言事而庵觀作小朝廷。孩童乳臭,攘部首之尊,兒女姻親,踞藩雄之任。”
可見其貪鄙。“孩童乳臭,攘部首之尊”是指袁世凱爲了討好慶王而保薦慶王愛子(也是花花公子)、二十七歲的載振任新設立的商部尚書,載振和慶王當然也會投桃報李,後來東三省設總督巡撫,其全部人選就是出自袁保薦。但要說慶王是個十足的糊塗蛋,卻又未必,此人心裡其實很亮堂,溝溝坎坎經歷得不少,否則以慈禧識人用人的精明,不會如此倚重他。
本來,載灃當政之初,在一幫滿族青年親貴的攛掇下,他是打算一不做二不休除掉袁世凱的,但慶王說了一句很關鍵的話:“除掉袁世凱很容易,可是你能保證他手下的北洋軍隊不兵變?”這句話嚇住了沒有膽略和決斷的載灃,加上張之洞等滿漢大臣力諫說,皇上剛登基就誅戮大臣不祥,這樣才保住袁世凱的性命。
袁世凱當上民國的大總統後,滿族親貴成了靠民國施捨的“破落戶”了,但袁世凱沒有過河拆橋。雖然慶王在滿清皇族中已經沒什麼影響力了,袁對慶親王這些曾和他穿一條褲子的滿人元老還是時時接濟照顧。這些念舊之舉,固然是爲了保住滿洲貴族對新生的中華民國的“效忠”而有意爲之的收買,但也有袁世凱個人的感情在裡面。雖然袁世凱後來聲名狼藉,但他一生都非常在意自己的名聲,他絕對不願留一個“涼薄無情”、“過河拆橋”的惡諡。袁世凱在辛亥年逼迫清室退位的時候,扭扭捏捏,遮遮掩掩,一個原因就是不願得一個“欺負孤兒寡母”的名聲。
阮忠樞是袁世凱的心腹幕僚,他們訂交早在袁氏甫及弱冠的時候,就是他早年一次去上海後回家的路上。兩人旅次交談,相見恨晚,當時就結拜成兄弟。後來袁世凱官山東巡撫時,阮忠樞就入袁的幕府,成了袁世凱最信任倚重的心腹之一,多少文案中,阮稿最當袁意。所以袁的成功,阮的輔佐功不可沒。然而,一入民國,因爲袁的事業日張,手下人才薈萃,阮漸漸跟不上形勢了,尤其文案一道,因爲“民主”、“共和”這些新詞一時層見疊出,而袁世凱是最能花樣翻新的人,所以在文字方面借重阮的地方就越來越少了。袁身邊的人也認爲阮已經失勢,不足爲道了。加上阮對袁的稱帝也不以爲然,所以別人看得二人關係疏離已遠。到袁世凱稱帝的時候,他授意成立一個由核心成員組成“十人委員會”主持復辟事宜,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十人是袁精心選擇的他最器重的人,卻也是他認爲對他的功業貢獻最大的人,一旦袁氏家天下成功,這十人就是居功闕偉的顯要。不料,他斟酌再三,竟還是將阮忠樞的名字署在這名單的首位,這一舉動,讓很多人不解,也讓很多人心服。因爲這一“敘功”名單,原來對袁有“幽怨”之心的袁氏舊人,對袁感激之念又生。畢竟,宮保是個知恩圖報,不忘舊誼的人。
後來袁世凱和唐紹儀因爲總統和總理權職之爭鬧得不歡而散,唐紹儀一氣之下辭職離京往津。袁急忙派段祺瑞、徐世昌兩人聯袂到天津勸他回心轉意,唐堅辭不就,袁還想轉圜,先發布唐以病假休息,其後知無可挽回,纔不得不準其辭職。這一次決裂之後,唐紹儀在袁氏生前再也沒有和他見過面,可見心傷不淺。他帝制失敗時,段祺瑞、馮國璋這些一手提拔、曾經生死與命的將領和他若即若離,他最器重的四川都督陳宧,湖南都督湯薌銘,以及早在袁十幾歲時就帶在身邊的唐天喜,這些人紛紛離叛,纔是從精神上打垮他的真正力量。因爲他最看重和這些人的交情,也一直認爲這些人是最不可能背叛他的人。他和這些人的私交深淺,從對這些人的稱呼就可以看出。他要自己的子女稱呼段祺瑞爲姐夫,因爲段的夫人張佩蘅是袁世凱收養的前清大員張芾(曾任江西、廣東巡撫,死後清寒,留下妻女無處安身)的孤女,張氏視袁家爲孃家。他要子女稱呼馮國璋爲“四哥”,大概因爲馮國璋在家排行第四,馮國璋的續絃夫人周砥,既是袁世凱督直時創辦的女子學堂的學生,又曾做過袁氏子女的家庭教師。就個人恩遇而言,袁對他的部下的確不薄。這樣親如一家的關係,結果說散就散了,怎不讓他絕望?
當然,袁世凱念舊,爲人圓融通透,也不是說這人是好好先生,誰都不得罪。恰恰相反,他是一個恩怨分明的人,尤其是在私交上,他遠不像官場上那樣沉著冷靜,唯利是圖,而是頗多負氣之舉。然而,恰恰是這些率性而爲的舉動,才使得袁世凱顯露出常人的性情,使得他不是一個簡單的精明的利益計算機器,而是個有血有肉、有情有性的活生生的人。
袁世凱對於看不起他的人從來都是懷恨在心。年輕時他想到北京謀出路,向他的小舅子借錢,而他小舅子對他不屑地說:“你到外邊能找到什麼事?去了也是白糟蹋錢!”不肯借錢給他。後來袁世凱當到直隸總督了,這位小舅子來投靠他,第一次他接待了,但氣咻咻地說:“外面沒什麼事情好做,你還不如呆在家裡。”第二次就再也不肯見他了,也無一文饋贈。
而對當年支助他到北京的舅舅,則饋以5000大洋。袁世凱的生母劉氏病逝歸葬,因爲劉氏不是正室,袁世凱大哥不許葬入祖墳正穴,官居總督的袁世凱一心想爲生母爭一個名分,始而軟語相求,繼而疾言厲色,但終究拗不過袁氏“家法”,袁世凱大怒,一氣之下爲劉氏另購墓地厚葬,而且終生不再和他大哥見面。他後來罷斥之後,寧願到別處購地另建居處,也不回他大哥佔據的項城老家,其間懷恨之深可見。
袁世凱自身所處炎涼轉換之境不少,最著名的當然是他在洹上韜光養晦的三年。很多部下故舊都明的暗的來和他溝通聯絡,輸誠致意,但也有些以前承他照拂的人,在這三年中對他不理不問,似乎生怕沾上晦氣,等他1911年再起復大用時,卻又來求到他門下,急急露出一副熱衷腸來,袁世凱對此輩則一律冷面相對。至於那些曾經看不起他,他又無可奈何的人,他倒也能相安無事——他只能如此。他尊重強者的力量。
1901年袁世凱升任直隸總督,藉著回鄉葬母的機會,特意兜了一個大圈子,從河南經武漢上海繞回天津——他現在是疆臣之首,但從無和其他封疆大吏結交的機會,所以藉機聯絡一下同僚感情。不料,在武漢,張之洞給了這位紅人一個冷場。原來,張之洞此人飲食起居完全無常,往往夜半辦公用餐,白天酣睡,而且時睡時起,無人知道他到底何時會睡何時會起。
這天,在歡迎袁世凱的宴會上,此公和袁世凱杯盞交談不一會,竟然悄然垂首而鼾聲大起。滿座衣冠無不尷尬,面面相覷,又不敢去喊醒他。倒是袁世凱淡然一笑,擺擺手,再低聲應酬一會,起身散場。等到袁世凱官儀起行放炮,張之洞才恍然驚醒。清末新政,張之洞和袁世凱同入軍機,張之洞每有動議,幾乎必力邀袁世凱同署,袁世凱也很配合,好似毫無芥蒂。
袁世凱知道張之洞以探花的出身,看不起自己的“不學無文”,但彼此皆是英豪,也就無之如何了。
4. 友與敵“消滅敵人的最好辦法”,按照林肯總統的說法,“就是將敵人變成朋友”。北宋的開國大將曹彬,在皇帝讓他出徵的時候,非得一再懇求讓皇上的親信太監田欽隨行監軍。曹彬才能出衆,人品正直,而田欽只會溜鬚拍馬,搬弄是非,所以曹彬周圍部下和朋友大爲不解。曹彬解釋道:“我知道田欽不是什麼好東西,把他拉來隨我一起出徵,而且請他做監軍,就是爲了我在外征戰的時候沒有後顧之憂。他留在皇上身邊,肯定說我壞話。
他和我呆在一起,我成功了他可以分享我的戰功,我失敗了,他也得承擔責任,這總比讓他在宮內一張嘴陷我於萬劫不復之地要好吧?”看來,曹彬並非一介武夫。美國的林登·約翰遜總統說:“與其讓那混蛋在你的帳篷外邊衝你帳篷裡邊撒尿,還不如將他拉進你的帳篷來,讓他從裡衝外邊去撒!”這就要有化敵爲“友”的藝術。
對於政治上和他有利益衝突的人,袁世凱首先想到的一定是籠絡結交,試著建立私人感情,將對手籠絡爲自己人。觀其一生,在政壇真正和別人決裂到誓不兩立的情況少之又少。袁世凱當大總統時,創設參政院,羅致不少前朝元老爲參政,有人詰問他,共和民國豈能任用如此多的滿清“餘孽”?袁回答:漢之良相即亡秦之退官,唐之名臣即敗隋之故吏,政治不能憑虛而造,參政責任繁重,非富有經驗者不理。詰問者倒無辭以對。從袁世凱的對答,很可窺見他的政治敵友觀。這些前朝故吏,在他搖撼滿清皇室寶座或者帝制自爲的時候,很可能是他的敵人,但在維持民國政局穩定、積累自身總統聲望的時候,則無疑又是友朋。
他總想留著和別人見面的餘地。即使對孫中山一派,他最初還是極力想籠絡以爲己用的。他私下對自己的心腹說過這樣的話:“他們(指革命黨人)來了,我們當然是歡迎之不暇的,但是要在我這個圈兒裡。”意思是隻要革命黨尊他爲首,他並不排斥革命黨。得罪過他的人,只要願意此後爲他所用,他也可以做到“前嫌盡釋”。袁世凱小站練兵被御史胡景桂參劾,巧得很,袁世凱當山東巡撫的時候,胡景桂就被分派到袁的手下當按察史,這位胡御使恐怕赴任途中一直在忐忑不安吧。他在戰戰兢兢中,唯有萬事小心,竭力辦事。結果,袁給胡景桂的考語是“該員誠樸亮直,能任勞怨。講求刑名捕務,均能實事求是”。這道評語,卻也當得上“實事求是”。更爲難得的是,庚子年胡景桂之名莫名其妙地上了八國聯軍要懲辦的“戰犯”名單,此時袁世凱卻向德國駐煙臺領事爲其解脫說,胡是被冤枉的,因此救了胡一命。後袁世凱升任直隸總督,又請胡出任直隸學校督辦,輔佐自己興辦新政事宜,胡也竭心盡力。從袁世凱對胡景桂的種種舉措來看,袁世凱真有帝王胸襟——用人唯才,不計較恩怨,凡有利於自己的事業,即是自己的朋友。收服胡景桂,使爲己用,這是袁世凱化敵爲友的最佳範例。
如果無法和政敵建立堅固的感情紐帶,並收爲己用,他就試著赤裸裸地收買。他對孫中山黃興一派開始也用這一套。他當上臨時總統後給孫中山“鐵路督辦”這一肥缺,給予大筆經費,自有任孫中山取用金錢的用意。
當然,其中也有陷人入套的意味,後來袁醜詆孫中山,所示孫中山的一大“罪狀”,就是貪墨鉅額鐵路修造經費。
如果收買還不成,那麼只要對手不打上門來,他會竭力避免正面的衝突。
他早年在朝鮮被吳兆有參劾,他除了打消這一場無妄之災外,倒並不在上司面前反說吳某人的不是,避免了兩敗俱傷的結局,這或許得益於他叔父袁保齡的教導:“行有不得,反求諸己。”“汝在津萬勿談孝庭(吳兆有的字)一字短處。此事關人福澤度量,非僅防是非也。”袁世凱回到北洋衙門,果然對吳兆有等人無一字怨言,語談更不涉朝鮮期間的是是非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