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倒有點按捺不住地提及吳兆有對他的醜詆,袁世凱回答:“我若有錯,誰都可以說。我若沒錯,錯就在說我的人,與我有何相干?”這一應對使李鴻章十分欣賞,評爲“膽略兼優,能持大體”。
最後,實在到了狹巷相逢,短兵相接的地步,則袁世凱的狡猾毒辣、無所不用其極就派上用場了。這時候他會像獵豹一樣猛撲向對手,毫不容情地將其撕爲碎片!
1907年的丁未政潮,以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凱和軍機領班慶親王奕劻爲一方,以軍機大臣瞿鴻禨和慈禧太后的紅人、郵傳部尚書岑春煊爲另一方,表面上是圍繞在新政中如何改革而發生分歧,但實際上是爲爭奪清政府的中央權力而演出的一場龍虎鬥。雙方都不是省油的燈,這其中百折千回、驚心動魄之處,簡直讓人目不暇接。
袁世凱一方開始時是處於下風的。瞿鴻禨爲人清廉方正,學問辭章都是上上之選,加上他正當壯年,辦事精明利落,也並不守舊,1901年年初開啓清末十年新政的那一著名詔書,就是瞿的手筆。所以,他很得慈禧太后的賞識。岑春煊則是慈禧太后面前一等一的大紅人,因爲庚子年慈禧逃難途中護駕有功而開始發跡,因爲參劾貪官污吏不留情面而直聲大著。對照起來,慶王貪鄙庸碌,索賄成性,袁世凱雖有能員之稱,但其政以賄成,官以賂取,勾結親貴,交通中外,也是有目共睹的。
袁世凱一意要推動大清朝的新政,因爲他至少可以藉著新政攫取更多的權力,而且他明白大清再不改革,瓜分豆剖就在指顧之間,果真如此,那他的官也做不下去,權也無處可撈。可是,瞿鴻禨目光如炬,看得明白,袁世凱的野心沒有止境,他的崛起會危及到大清朝的根本,所以忠於大清朝的他要竭盡全力遏止袁世凱的政治擴張。他對袁世凱的印象早在1903年就形成了,當時瞿鴻禨已經入值軍機處兩年多,袁世凱以直隸總督之職,和慶王勾結,遙執北京朝政。忽然有一天,慈禧太后宣諭袁世凱入頤和園覲見,袁居然領兵入京,兵隊全副西式武裝,其聲勢煊赫,不可一世。當時就有人作詩,將袁比作東晉時的權臣桓溫。瞿鴻禨和王文韶兩位軍機大臣在頤和園的玻璃窗內看到了這一幕,兩人“憑幾而坐,默然不言者良久”。
歷史就是這樣開玩笑:它讓一個“聲名狼藉”、“道德敗壞”的人坐上了“改革者”的位置,而讓一個清廉正直、忠心耿耿的人不得不站在這個改革者的對面。在道德上衡量,袁世凱唯一有點亮色的地方就是他不吸鴉片,也禁絕自己身邊的人吸食鴉片,而瞿鴻禨則是個不折不扣的“鴉片鬼”。
說實話,袁世凱實在不想得罪眷望正隆的瞿、岑二人。傳聞瞿鴻禨剛入值軍機時,袁世凱以疆臣之首的直隸總督身份,向瞿鴻禨遞門生帖,投懷送抱,希望拜瞿爲老師(瞿曾當過河南學政),結果瞿鴻禨婉拒。此說或許不確,但袁確實曾託人疏通,想和瞿鴻禨脩金蘭之褉,結果又被擋了回來。袁世凱還是不死心,瞿鴻禨二子結婚,袁世凱送來八百兩的賀儀,瞿鴻禨也以禮重太過爲由退回去了。袁世凱的熱臉送上來,總貼上瞿鴻禨的冷屁股,因爲瞿鴻禨信奉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但這一場政爭的結局,是瞿鴻禨被慈禧斥退回籍。當時,慈禧已經有罷斥慶親王的打算,她將這計劃說給瞿一人聽,結果瞿異常興奮,回去就跟自己老婆說了,他老婆多嘴,又將這事說給瞿鴻禨的愛徒,辦《京報》
的汪康年的夫人聽,而汪康年曾經是康梁維新派的灘頭陣地《時務報》的經理。很快,這一消息就在京中流傳開來。袁看時機已到,唆使英國大使夫人在陪伴慈禧的時候探聽這一消息是否屬實,慈禧愕然不知所對,心中對瞿泄密大光其火。袁世凱又收買一位向有清譽的御使惲毓鼎狠狠地添了一把柴火,惲跳出來參劾瞿鴻禨“暗通報館,授意言官,陰結外援,分佈黨羽”。關鍵的是,慶、袁將瞿鴻禨和維新派掛起鉤來,說瞿鴻禨有和維新派合謀逼迫慈禧太后“歸政”的計劃,這一下觸到了慈禧的痛處,瞿鴻禨不由分說被罷官回鄉。接著,袁世凱設計剪掉了瞿的盟軍岑春煊,辦法是各取岑春煊和康有爲、梁啓超、麥孟華的單人相,在上海託人秘密合成一張幾人親密交談的合影,然後託李蓮英送給慈禧太后。慈禧晚年對康梁一黨深惡痛絕已到歇斯底里的程度,加上當時照相技術引進中國不久,慈禧根本分不出真假,恨得咬牙切齒地斥退了岑春煊。在這一陰謀中,李蓮英起著關鍵作用,因爲慈禧絕對不會懷疑李蓮英對她的忠誠,可李蓮英早就被袁世凱收買了。
這一役,袁世凱靠著陰謀詭計大獲全勝,他的對頭被他整得灰頭土臉,毫無還手之力。袁世凱是個狠角,其手段老辣在晚清政壇上無出其右者。
這些手段,到民國又一一使將出來,整得革命黨人仰馬翻。宋教仁、孫中山、黃興這些人都因爲和袁爭權而栽在袁世凱手裡,宋教仁更是連命都喪了。
黎元洪性情沖淡一些,對權位看得不那麼重,表面上對袁還是非常恭順的,在袁未發動帝制之前都是堅定站在袁世凱的一邊,所以袁世凱雖然將他軟禁在中南海瀛臺,但在生活待遇、政治地位等方面都盡其所能討其歡心,保全了他的性命。而且,袁臨死時授意將總統位置留給了黎元洪,繼承的順序其次是徐世昌,再次是段祺瑞,而不是一般輿論諷刺的那樣留給他的長子袁克定。但有人說這是袁世凱帝制失敗後不得已而爲之,勉爲自己遮羞,好表示自己當皇帝不是爲袁氏家天下。
袁世凱對他的政敵一向都是採取這樣的“三步走”。他對滿洲親貴中的後起之秀良弼也是如此。袁世凱在清王朝最後幾年權勢日高,但遭到滿人排擠也日漸明顯。他看到良弼那種落落不羣的氣度,開始時就極力籠絡,委他任第六鎮第二十三標的標統。當時的標統已算一個顯職,良弼以初歸國的年輕留學生一躍而爲高級將領,袁世凱對他的器重和拉攏是不言而喻的。可良弼一心想振興滿族,醉心於重整康乾時代滿人的武功,根本就不願爲袁所用,對袁的任命光領薪而不到職,反而此後和另一滿人中的佼佼者鐵良一起一心排擠袁世凱。所以袁世凱在辛亥年對良弼等人的手段也就不留餘地。被罷斥前,袁世凱爲了釋嫌去忌,主動將自己練就的北洋精銳交由鐵良(陸軍部尚書)掌握,鐵良一度統帥了北洋六鎮中的四鎮。但這些人仍然不放心袁世凱。慈禧老病,袁世凱看到載灃即將當政,開始時也是極力向載灃表示好意,據說,溥儀能得承大統,袁世凱在慈禧面前是暗中出了不少力的,載灃以皇帝之父的身份攝政,袁也鼎力支持。袁做這些都是意在向載灃表明自己的恭順,可惜這些俏媚眼都做給了瞎子看,載灃一上臺就拿袁世凱開刀,做“排漢興滿”的飲鴆止渴之舉,就此結下了和袁世凱的不解之怨,袁世凱譏之爲“自毀干城”。
袁世凱在晚清最後幾年中最大的敵人,是滿清的新貴,但這一批敵人,他卻無法以陰謀詭計直接打倒,畢竟此時的天下屬於愛新覺羅氏,他袁世凱再能耐,也是“護持神器”的外人。只要滿族的皇權還存在,袁世凱就不可能再有所作爲,“勢有不能”。袁世凱不管在直隸任上多麼有勢力,一聲令下,宣他進京他就得乖乖進京;他做軍機大臣時才幹貢獻中外有目共睹,一紙詔書,讓他滾蛋他就得倉惶滾蛋。這都是因爲,此時中國的政治結構和局勢仍然以皇權爲單一的中心,他只能圍著這中心打轉,而辛亥以後,南方異軍突起,興起了另一個政治權力中心,他纔有了更大的騰挪空間。
常說辛亥革命之所以成功,是因爲民主共和的革命觀念戰勝了改良?;实木S新思潮,其實還有另一股或許能量更爲巨大的激流在起作用,這就是晚清越來越激烈的種族革命觀念和越來越嚴格的滿漢之分。在鎮壓太平天國時,滿人需要漢人幫忙。據說此時當權的滿人肅順卻極爲看不起滿人,他索賄也只衝滿人下手,卻從不敲漢人的竹槓,這也是慈禧聯合榮祿誅殺肅順時得到滿人大部支持的一個重要原因。同治三年太平天國失敗時,十缺總督中漢人有其八,十五缺巡撫盡爲漢人,但到戊戌變法時,一幫滿族親貴覺得漢人勢力日張,威脅到滿族的統治,這纔是慈禧等保守派最爲忌諱、害怕的地方。在維新變法表面上進行著的時候,滿人實際上在加強對政治權力的控制:漢人大員翁同龢開缺,滿人榮祿、剛毅、崇禮等進駐大學士、直隸總督等要職,四川總督、江蘇、江西巡撫等要地也盡入滿人囊中。滿族親貴對漢人大臣越來越不放心,這一點從庚子事變中那些滿族頑固派誅殺漢人開明大臣如許景澄、袁昶、徐用儀等來爲義和團祭旗立威就可以看出來。而漢人對滿族皇朝離心離德,也可以從庚子變亂中殉清大臣的畛域分明窺得一二。八國聯軍入京的時候,殉節的大臣爲數也不少,有的還是滿門殉節,但漢人大臣中四品以上的大員卻只有國子監祭酒山東王懿榮一人。戊戌維新失敗,和平解決滿漢民族矛盾的機會失去了,一直到袁世凱等人推行新政,消除滿漢矛盾的措施才又緩慢地提出來,但當政者卻對此虛與委蛇。
等到1906年袁世凱等人操持的新官制改革(袁世凱希望獲得內閣總理的職位)結局一出來,袁世凱卻發現自己竹籃打水一場空,出來一個滿人幾乎囊括所有重要權力的新內閣,此後,不管在朝在野,漢人官僚、士紳大爲憤懣,均認爲此等只顧攬權統治而又排擠漢人的政權再無合作維持的必要,由此孫中山等人領導的革命黨提出的種族革命觀念才獲得現實的號召力。
托克維爾在揭示法國大革命的起因時說,當法國的貴族承擔著管理社會的責任時,他們的特權被認爲理所當然,而他們管理社會的職能被法國的王權逐漸剝奪以後,他們的特權就變得令人憎恨了。他們享受權利而不承擔責任。同樣的道理,當滿清政權爲它治下的子民帶來數千年曆史中首屈一指的“康乾盛世”時,滿洲人的特權是可以容忍的。而當這個政權再無法爲其子民提供和平、穩定、繁榮與尊嚴的時候,滿洲人的特權就成了太陽底下的罪惡。有多少滿洲貴族明白這個道理?當年的光緒或許明白,他的兄弟卻無疑是糊塗的。
正如外國學者梅卡倫在《中國的維新運動(1898—1912) 》一書中所說: “消除滿漢畛域是一項重要的政治和社會舉措,滿人的特權地位是激怒漢人的根源,也是威脅清廷統治的一個禍根,清政府在理論上對此給予了相當的注意,但實際行動很少,特別是攝政王載灃在消除滿漢畛域上的倒退,最後毀滅了這個本可以比其他改革更能爲清廷贏得良好聲譽的改革?!奔偈巩敃r中國的統治者不是愛新覺羅王朝,而是漢族的什麼王朝,那麼,在社會轉型當中就少了一項種族間的猜忌和傾軋,也許比較容易實施像日本那樣的立憲步驟。
袁世凱1908年被罷斥時,前去送行的只有漢人嚴修(此人爲抗議朝廷對袁世凱的無理處置,接著就掛冠求去了)、楊度和滿人軍機大臣那桐的弟弟那晉(應是受其兄之託)。當時張之洞對滿人新貴排擠袁世凱有兔死狐悲之感,對人說,“行將及我矣!”
5.德與行因爲袁世凱秉承一種完全實用主義的“敵友觀”,他往往被人斥責爲無原則、無信仰、無道德的野心家。在戊戌政變後,張謇在日記中鄙夷地評論袁世凱:“此子反側能作賊?!?
通常,君子總是讚賞有節操的人,小人則會厭惡講道德的人,因爲道德讓他感到一種來自本能的威脅。也許,袁世凱所掌握的“帝王術”中,還應加上一條:對君子以君子之德服人,對小人以小人之道治之。讓君子感念你,讓小人害怕你,這樣就可以同時獲得君子的支持和小人的服從。
對於君子,最好和他講道德,但偶爾也可以做小人,因爲他習慣你的君子面孔之後,輕易不會懷疑你是小人,而且他也絕對不會用小人手段來對付你;對於小人,絕對不能和他講道德,在他面前做君子,而是應該做一個比他更“大”的小人,因爲,小人從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壓榨和利用君子的機會。
小人不怕君子,只怕比他更厲害的小人。但是,這個“帝王”應該心知肚明:
這兩副面孔都只是面孔而已,應該隨時準備替換,這樣才能做一個好的“演員”。
袁對於與自己道德信仰不同的人,就像他對待文人一樣,一般來說也是“禮讓三分”的,實在不行,他就“退避三舍”。他自己不做忠臣,但他還是能夠包容滿清忠臣,只要這些人不對他的權位造成實際的障礙。當然,他希望這樣的人最好是爲他所用。這就是對君子講道德,用道德來籠絡他們的人心。
當武昌事起,清廷不得已任袁爲總理大臣時,華世奎以舊軍機處領班章京資格,居閣臣(相當於秘書長)之位。華是一個傾心故主,誓不負清的“忠臣”,他和袁朝夕相處,看袁世凱對起義並不怎麼在乎,對鎮壓也無切實籌劃,頗有疑心,於是一有空閒就以扶持社稷、保衛幼主這樣的禮義大綱苦口婆心地勸說袁世凱。他自己手無縛雞之力,空有一番報主之心,所以只好動口舌之勞,這樣的苦心孤詣,的確也堪憐憫。按道理,袁世凱這時已經打定主意要去清而代之了,身邊有一個這樣的滿清“忠臣”老呱噪,他大概會起“去之而後快”的歹心吧?但袁世凱的應對頗有特色:每當華要給他灌輸忠君愛國的大道理,不等他開口,袁就搶先“誠懇”地說出一番堂皇大話:華老您不必多慮,我袁家世受國恩,我受恩比你深,憂患絕不比你淺。說得華世奎張口結舌,滿腹良言無法出口。但這人又實在不放心,惶急之下,走投無路,不時故態萌發,袁就總用這一招來封他的口。到後來,因爲袁對清室的舉動越來越不利,華也就越焦急,袁無法,只好避而不見。
最後大局已定,開國務會議,袁講了軍事平亂的種種困難,華猶是書生之態,按捺不住地急急問道:“那該如何對策?”袁馬上說:“那只有派使講和!”
說完,離座往辦公室裡面走,怕華跟他理論。到了門口,袁回頭對失望已極的華說了一句:“皇室的尊嚴總得竭力保存?!币驙懰廊A對皇室的盡忠之心,自己以前讓他碰壁無數,大概不免愧疚,他也看出華心有不甘,在拒其徒亂聞聽的“逆耳忠言”後,他還是存心安慰了這孤臣一回。凡不利於清室的計劃,都避著華,免得他泄漏阻撓,也免得華憂心如焚。而衡量華之爲人,既然他對袁的個人權位無足輕重,不能爲彼禍福,所以“牛不吃草也不強摁頭”,對他並不加以陷害。而且,平心而論,他對華世奎保證的“皇室的尊嚴總得竭力保存”,他是做到了。華世奎在袁氏故後,對袁篡清室之位猶痛批不已,對袁的狼子野心罵不絕口,甚至痛哭流涕,但終究對袁的不加害於他,也頗感詫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