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李鴻章以及袁世凱後來的政敵瞿鴻禨,都是科舉出身的儒臣,他們的政治關係網絡也是以科舉的同門、同年以及師生關係組織起來的,可袁世凱沒有這樣天然的政治資源,他連秀才都不是,傳聞他後來想向瞿鴻禨遞門生帖人家還不願接(這是誤傳),可見他的身份多麼尷尬。因此,袁世凱被迫以個人效忠來取代信仰的效忠,以個人感情的紐帶來維繫他的整個政治權力網絡,到處拜門生、到處結金蘭之褉,這是他爲獲取人際資源,編織權力網絡而不得不爲之計,這和後來的“蔣委員長”一路地“結拜兄弟”,有異曲同工之妙。這種策略最明顯的表現,就是他將子女的婚姻作爲獲取政治聯盟的手段。他的兒女親家包括:前清湖南巡撫吳大澂,兩江總督張人駿,郵傳部尚書張百熙,直隸總督楊士驤,前清駐英法比意四國公使薛福成,陸軍部大臣蔭昌,江蘇巡撫陳啓泰,直隸總督周馥,吏部尚書陸寶忠,大學士那桐,兩江總督端方,民國內閣總理孫寶琦,陝西督軍陸建章,民國總統黎元洪,民國大總統曹錕……甚至他在圖謀復辟帝制的時候,爲了減少前清保皇黨的壓力,還試圖將自己最心愛的三女嫁給溥儀。不過,話又說回來,到了袁世凱這種地位,他的兒女親家也不大可能出自一介平民了。
袁世凱沒有儒家的政治信仰,漸漸地就滑落到信仰歪門邪道去了,如章太炎所說,他“能合其衆而不能自將也。乎力不足者,必營於禨祥小數”。
他能統率那麼多能臣猛將,卻無法統率自己的“心魔”,這也是他沒有信仰作精神支柱的後果。袁世凱走上稱帝敗亡之道,他的迷信術數、癡迷風水是一劑效力強大的迷幻劑。他身邊鼓動他帝制的人,最初就是用這些神鬼道來誘惑他的。有人說,袁世凱謀稱帝,有個原因就是他相信稱帝可以有“沖喜”的神效——可以衝破他命定六十壽終的天意。
袁世凱篤信風水陰陽堪輿之術,這和他自身的經歷有很大淵源。袁世凱晚年每次去宮中面對回來,總是要有好幾天感到體氣虛弱、身體不適。
後來有個風水先生告訴他,宮中召對的那個殿堂方位正好和他的命相相剋,所以應該儘量少去。袁世凱信以爲真,後來果然再也沒有這樣的事。因爲有此一說,所以袁世凱當上大總統後,甚至當皇帝的時候,都沒有要清室退出故宮來讓自己“坐龍庭”,而是自己搬到中南海去住。袁世凱的家書中,可以看到他年紀輕輕就在琢磨祖墳祖宅的風水!
袁世凱相信這些神道故事,他相信自己天命所歸,必有這些徵候,就如漢高祖之母夢白蛇一樣。有算命先生告訴他,根據他的面相和八字,他是龍虎之命,必定有登九五之尊的一天。這還是袁世凱當上大總統之前的事,所以袁世凱成了民國元首以後,覺得算命先生有先見之明,他對命相之說更加相信。到了1915年5月籌安會成立,袁世凱帝制自爲的跡象非常明顯的時候,四川碰巧發現一個溶洞裡有兩條嵌在洞壁上的恐龍化石,有些利祿薰心之徒就趁機打電報向袁世凱勸進,說這是真龍天子出世的祥瑞之兆,當然這“真龍天子”就是袁世凱了。袁氏居然深信不疑,還爲此專門撥出幾十萬元的經費來修繕保護。後來袁世凱家祖墳上長出兩根紫藤,這也附會成雙龍護祖,天子出世的瑞徵。袁世凱表面不動聲色,其實心中竊喜。
到了後來,他教訓女兒讀書的口頭禪,由“再不好好讀書,不給你飯吃”,變成了“要好好讀書,都要當公主啦!”對於當皇帝一事,其得意之狀難以掩飾。
爲了稱帝,袁世凱耗費了大量國庫經費。關於洪憲稱帝的費用,根據後來護國軍所列媾和條款所載,數目約在6000萬元。但有賬可查的約在3000萬。秘密用出的則不知詳數。這筆費用的由來,有借款,有救國儲金,有各項稅款、鴉片專賣之類。據調查所得:3000萬用途,原定以2000萬爲大典專款,以1000萬爲登極犒軍之用。自護國事起後,將犒賞軍隊之1000萬移作戰費。而大典籌備之2000萬,尚餘200餘萬由該處中人瓜分(此據丁中江《北洋軍閥史話》)。以天下之膏血,而供一人之私天下,其名義,則是“以慰薄海臣民喁喁之渴望”,在公私不分、假公濟私上,袁世凱比他看不起的將垃圾掃往大街的婦女還不如了。
公道一點說,民國初年的政治敗壞,爲袁世凱稱帝創造了種種條件,但即使是那些一心慫恿他帝制自爲的人,私心裡恐怕也不覺得袁世凱夠資格做皇帝。反對帝制的章太炎和張一麐都當面勸阻過袁世凱,說如果你真正把中國整頓好了,使其成世界強國,那時候你當皇帝是真正的衆望所歸,沒有幾個人會來反對你了。這麼一說,好像再行帝制也不是不可以,只是無人夠格當這個皇帝。要知道,拿破崙是將橫掃歐洲的輝煌戰績擺在了法國人的面前,作爲送給法國民衆的見面禮,這才贏取了皇帝的加冕禮。
袁世凱敗亡之後,張謇在其日記中如此評點這位故交:“三十年更事之才,三千年未有之會,可以成第一人,而卒敗於羣小之手。謂天之訓迪我民乎?抑之自爲而已?”張謇親歷清末民初諸番政壇風雨,閱歷不可謂不多,見識不可謂不深,而猶不敢斷言袁氏敗亡之道,究爲天意,還是咎由自取。但不管如何,從此語中不難看出,他對袁氏才幹的歎服,對其際遇的感喟,和對其敗亡的惋惜——他之才幹和機遇,本可以使之成爲三千年來開啓中國政治新局的第一人,足堪留名青史供萬世稱頌,卻將自己葬送在此種昏昧之舉中,能不惜乎?
4.新與舊袁世凱於1915年12月12日宣佈接受帝制,將1916年改元爲“洪憲元年”,這個年號就頗有來歷。袁世凱認爲顛覆滿清之後,要興復漢族傳統,自己是漢人的皇帝,如此就取明太祖建號“洪武”的“洪”字。滿清坐了幾百年的江山只遇到一個勁敵,是太平天國的“洪秀全”;顛覆滿清的大功臣、武昌起義時的元勳“黎元洪”,名字中也有個“洪”字。袁世凱要鎮住滿清的江山,就按照“相生相剋”的道理取了“洪憲”這個年號。
他要登基了,因爲痛恨日本,將故宮中太和、保和、中和三殿的名字都改掉(因日本自稱“大和”之故),改爲“承運”、“建極”、“體元”三殿,以爲這樣就可將日本帶給他的黴運去掉。他對術數的迷信真是深入骨髓,無藥可醫了。
當然,袁世凱絕對不是一個什麼事情都“不問蒼生問鬼神”的“扶乩大仙”。他有時候會使些怪招作弄、揭穿那些招搖撞騙的神漢。在小站練兵時,有人向他推薦一位“刀槍不入”的神人,說如能將此人籠絡軍中,打起仗來必百戰百勝。袁不動聲色召這位術士來到軍中,待以上賓,然後向軍中將領宣佈,要當場驗證一下這位“刀槍不入”的神技。這天營中觥籌交錯,袁命術士立於百米開外,讓手下一排軍士開槍射擊,此人果然安然無恙。於是軍中一幫人目瞪口呆,大驚失色。袁世凱得意一笑,宣佈擇日再讓此人獻藝,要廣招各界名流觀藝,而那位術士則神氣十足,得意非凡。又一天,袁世凱連外國領事館的洋人都招來了,讓這位術士再表演刀槍不入之術,同樣地安排一排士兵射擊,只見一排槍放過之後,那術士渾身像個紮了孔的啤酒桶,到處是噴血窟窿,當然倒地不起,一命嗚呼。在場的人士大爲驚訝,滿面狐疑,不知爲何這次術士水平沒有發揮出來?至於那位向袁世凱薦舉術士的人,則在一旁嚇得面無人色,兩股戰戰如篩糠。
這是怎麼回事?
原來,袁世凱從一開始就不信什麼刀槍不入的“神技”,第一次這位“神人”之所以毫髮無傷,是袁世凱故意讓士兵放空槍,第二次纔是真正的實槍實彈,哪有百發而不中的道理?袁世凱知道這是些騙人的玩意兒,所以當義和團到處宣揚自己“神功護體”、“刀槍不入”時,他就知道這些人不可能成氣候。
他是一個新舊交替時代的傑出人物,他有很多不可思議的可笑舊思想,但這些舊思想又奇怪地糅雜在一團亂麻的新觀念和做法之中。比如他二子袁克文到處留情,剛娶了正室沒幾個月,就接二連三娶姨太太,克文夫人到處哭訴,袁世凱聽到後居然說:“有作爲的人才三妻四妾,女人吃醋是不對的。”他喜歡纏足的女人,他最喜歡的五姨太太,其得寵原因之一,就是她有著一雙纏得很小的“金蓮”。他這樣看不起女人,可他居然是中國女子教育的先驅和開創者,是他在直隸總督任內創辦了中國最早的現代女子教育。他在自己家裡,也請了女教師給自己的女兒和姨太太上課,爲此他還專門給姨太太起了這樣一本正經的學名:五姨太叫志學,六姨太叫勉學,八姨太叫潛學,九姨太叫勤學。
雖然他一腦子的皇帝思想,但他復辟帝制的時候,卻給自己的“帝制”
加入了不少“現代”因素:廢除了太監製度,代之以女官制度;廢除了地方進貢制度;規定皇室成員不許參政……也許最值得後人感慨的是,他將自己的國家定名爲“中華帝國”。
考諸中國歷史,從來沒有哪一家哪一姓的王朝自稱“某某帝國”,“帝國”這個詞是近代以來中國和外洋各國交通以後才流傳起來,是從日本傳入的新名詞。袁世凱稱帝的時候,爲這個名字就頗費躊躇。他大概沒有想到,由他組織起草的“大清朝”退位詔書開宗明義第一句:“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意味著要將民國的“天下”變爲他袁家的“天下”,在道理上是再也說不通了。於是他不得不搬出“中華”這個擋箭牌來爲他的帝制“遮羞”,似乎這樣就是“公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