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呼與氣喘交織輝映著，連守候在門外的侍從與宮女聽來，都覺得兩頰發(fā)紅。
只是這歡娛的場面並沒維持多久，就被個心急火燎的呼聲給攪黃了。
‘大王，大王。’一連叫了好幾聲。
‘誰？’鴛鴦繡帳被一把撩開，惱怒之下，巴王恨不得一劍殺了門外的奴才。可從門外接著傳來的一句讓怒火中燒的他，陡然一下清醒了過來。
‘稟告大王，巴鷹將軍回來了，正在偏殿候著呢！’
巴王開始慌忙的套鞋穿衣，帳中的娘娘不滿的嗔道：‘什麼將軍非要深夜覲見，大王不能擱到明日再辦嗎？’
‘別廢話，這乃是孤王的大事。’柔情似水的大王，就這一會工夫便消失無蹤了，又恢復(fù)成那個冷麪無情的那位巴王了。
‘恭送大王。’在送走大王的身影之後，冬梅打開了宮門，來到了娘娘的臥榻之旁，輕聲問道：‘娘娘，這是怎麼回事呀？’換來的卻是一片哭泣之聲。
偏殿之中，巴王的氣色可謂是壞到了極點，臺下跪著的巴鷹將軍雖然混身是傷，有幾處更是痛的揪心，卻不敢呻吟一聲。比起大王望過來的兩道怒光，這疼痛壓根算不上什麼。
在臣子的眼裡，大王那兩道眼光簡直比敵人的兩道暗器還要厲害，巴鷹將軍實在不堪忍受下去，頭重重的磕在大理石地上，磕得地上的石板聲聲作響，求道：‘罪臣不但沒完成大王交下的任務(wù)，還折損了許多將士，請大王恩準(zhǔn)罪臣以死謝罪。’
‘以死謝罪？’巴王先是慢條斯理的重複一遍巴鷹的話，接著便是暴跳如雷的道：‘你以爲(wèi)你死了，就能贖清你身上的罪過嗎？那可是三十條人命呀！你知道這個數(shù)字意味著什麼嗎？啊！不單單只是這三十個活蹦亂跳的小夥子，還有他們背後三十個家庭。他們相信孤王將自己的愛子、夫君交給了孤王，而孤王呢！則將他們交給了你，這一次你將他們帶出去卻不曾帶回來，要寡人如何向他們的父母兄弟妻兒交代，你想一死了之，沒那麼便宜的事。’
巴王一番激動的責(zé)罵，讓巴鷹將軍回想起那些倒在血泊之中的部下，那都是日夜與自己一同生活過幾年的弟兄呀！就在那麼兩個時辰不到的時間裡，永遠(yuǎn)的倒下了。
巴鷹不由得流下了錚錚鐵漢的滾滾熱淚，哭道：‘除了死我沒有旁的辦法來贖罪了，大王，您就讓罪臣平靜的死去吧！’
‘窩囊廢。’怒不可遏的巴王幾步走下王位，一腳便將跪著的巴鷹踹倒一旁，罵道：‘我怎麼就選了你這麼個窩囊廢做了將軍，你玷污了這個尊貴的姓氏，不配再做巴人的子孫。’
看著他匍匐在地痛哭流涕，巴王不敢相信此人竟會是自己最爲(wèi)得力的巴鷹將軍，究竟是怎樣的敗仗會讓一向剛猛強硬的將軍頹廢至此。
巴王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一直等他哭了好久，將心中的悲涼之氣悉數(shù)發(fā)泄出來之後，才道：‘哭夠了沒，巴族男兒的血淚不會平白的流走，一切都要從敵人身上給我奪回來。’
從來不曾哭泣的男兒經(jīng)過這麼一番痛哭之後，也恢復(fù)了往日的神貌，眼神甚至比往日更爲(wèi)堅毅，道：‘大王，您吩咐吧！要怎麼做巴鷹都聽您的。’
挫折沒什麼窩囊，窩囊的是不能從挫折中爬起來。巴王相信巴鷹，也相信自己的眼光，知道他不是那些真正的窩囊廢，滿意的道：‘好，只要你聽寡人的，必將有機會洗刷掉身上的恥辱，爲(wèi)那些死去的兄弟報仇。現(xiàn)在先給我說說，這次敗仗的整個經(jīng)過，一點一毫都不準(zhǔn)給我漏掉。’
鷹開始一點一點的講起……
前日，巴王將巴鷹喚來之後，交給了他一件艱鉅而隱秘的任務(wù)。率領(lǐng)著幾十個王宮秘密訓(xùn)練多年的死士，由密道出山，偷襲在外駐紮的賊寇，將失落的玉器悉數(shù)取回來。
原本巴王料想，這批死士自己暗下訓(xùn)之多年，個個練就了一副夜行的本領(lǐng)，此行前去縱然說不上十拿九穩(wěn)，也總算是可操左券。
可他們對那幫兇惡的敵人實在是知之甚少，自以爲(wèi)不過是一夥有些本領(lǐng)在身的匪徒罷了。
可誰知於夜行隱跡一道，這些惡人卻是極爲(wèi)精通，還不等他們靠近便設(shè)下了陷阱，殺的巴鷹等人是措手不及，若不是他們對這一帶山林的熟悉，只怕險些要全軍覆沒，即便是如此，回來之後清點一番，還是有三十多位兄弟永遠(yuǎn)的留在了山外。
巴鷹敘說之時，幾次被自己的泣聲所打斷，巴王少不得又稍稍的安慰了幾句，纔打發(fā)他先退下歇息。
巴鷹退下之後，大王獨自一人坐在那高位之上，眉宇間佈滿著深深的愁雲(yún)。兵符之事一波三折，讓他倍感力不從心，或許他真是有些老了，年輕時那股不服輸?shù)钠磩牛苍缫央S著年華的消逝趨於平凡。
大王沉吟了好半會，不僅是在爲(wèi)那兵符之事勞心，也在緬懷那些過去的歲月。
‘來人呀！’大王忽又想起了什麼，朝殿外嚷了幾聲。
侍從慌忙的打殿外連爬帶滾的來到了跟前，小心謹(jǐn)慎的道：‘大王有何吩咐？’
‘慢騰騰的，幹什麼在？’
巴王硬邦邦的口氣，讓侍從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唯唯諾諾的應(yīng)道：‘奴才有罪，奴才該死。’
‘好了，你派個人給寡人將太卜大人請來。’
‘這麼晚了……’侍從話還未悉數(shù)出口，便感到大王那兩道風(fēng)霜般的眼神向自己襲來，馬上改口道：‘小臣明白了，這就去辦。’
說完趕緊的退出大殿，巴王的眼神這才平息下來。
從睡夢中被人喚起，任誰都不會樂意，當(dāng)太卜披著衣裳出現(xiàn)在侍從面前時，便是滿口的怨氣，道：‘是誰呀！三更半夜擾的人不得安寧。’
侍從可是滿嘴的委屈：‘哎喲，我的大人喲，若不是大王的差遣，您借我個膽也不敢在這個時候來打擾你呀！’
‘大王？’先前酒宴上分手之時，大王不是已經(jīng)酒意正酣嗎？怎得一會工夫又差遣人來召見自己，太卜心中頓生狐疑。
見他猶豫不決，侍從可是心急如焚，催促道：‘我的大人喲，您怎得還能如此悠閒，大王那裡心情不佳，那邊已經(jīng)是急的快要跳腳了，趕緊跟我走吧！’拉著太卜就要往外面走去。
‘唉，總得等我將衣裳穿整齊了吧！’太卜套上衣袖，拿上發(fā)冠也不及戴上便隨著侍從而去，只好待會在路上再行整理了。
到偏殿面見大王之時，太卜已然穿戴整齊。
當(dāng)他向王座上的大王望去時，果然如侍從所說，大王是滿臉的嚴(yán)峻，和先前散宴時比起來簡直有著天壤之別。
太卜謹(jǐn)慎的下拜道：‘臣依召而來，不知吾王深夜召見有何要事？’
巴王緩緩道：‘孤有一事十分棘手，數(shù)次行事都不見成效，特召卿前來爲(wèi)孤王卜上一卦，且看看此事該如何行事方會有進(jìn)展？’
太卜一聽不由得喜從心生，巴王向來剛猛，對占卜一說極爲(wèi)不信，在位的數(shù)十年間自己簡直就成了一件擺設(shè)。想不到今日卻有機會一顯身手，只要自己將此事辦的妥當(dāng)，日後還不成了大王跟前的紅人。
想及於此，太卜心底就不住的高興，道：‘臣請大王稍等一會，臣去取所需的龜甲與楚焞。’
得到大王的首肯之後，躍躍欲試的太卜一陣疾步退出偏殿。
楚焞者，乃是用荊木紮成的一個火把，用從太陽裡取來的明火燃燒。
這麼晚了當(dāng)然不會有陽光，更不可能在陽光中取火，好在偌大的王宮之內(nèi)有一間宮殿，便是專門保存火種用的，更有專職的官員照看，不間斷的往裡面加柴薪，不讓火種熄滅。
龜甲，也不是隨意找來就行的，講究春季取龜殼，秋季收龜殼，也與火種一樣既有收藏之室，又有照看的官員。
過了好一陣，太卜纔回到偏殿，雙手還端著一隻托盤，上面裝著所要用的龜殼，身後跟著一人，舉著楚焞。
遣退了那名侍從後，太卜道：‘大王，一切已經(jīng)就緒了。’
‘嗯，那就開始吧！看看本王所求的東西，究竟要怎樣才能到本王的手裡？’
太卜點點頭，不再做聲回答，整個人彷彿陷入了一片凝重，大殿內(nèi)的氣氛也顯得莊嚴(yán)而詭異。太卜奉上龜殼，讓大王在龜殼之上用小刀做上記號，然後用楚焞來燒灼，等到龜殼裂開便算是好了，再由太卜根據(jù)裂開的紋路說出所代表的繇詞。
正在主持儀式的太卜，有如神靈加身一般，雙手奉著龜甲來回的搖晃，但火苗卻始終圍繞在巴王方纔刻的那個記號之上。發(fā)冠早在儀式開始之前就被取下，太卜搖頭晃腦的迷離狀跟白日裡那些舞者有著驚人的相同，嘴裡還不停的唸叨一些古怪的句子。
看著太卜嘴裡唸唸有詞，巴王忽然覺得挺可笑，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竟會相信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來了。若往回倒數(shù)個十年，他都會對此不屑一顧，難道人老了心態(tài)就變的不像自己了？
未幾，那龜殼出現(xiàn)了裂痕，這儀式也算是成功了。太卜獻(xiàn)上龜甲，道：‘請大王過目。’大王當(dāng)然不會看卦象，這只是太卜表現(xiàn)恭敬的意思。
‘不必了，太卜快看看，繇詞上究竟是如何說的？’
大王是這般的急切，太卜也不敢再扭捏，捧起龜甲開始慢慢端詳。
此裂開的紋路又稱之爲(wèi)兆，兆分玉兆、瓦兆、原兆三種。玉兆紋路最細(xì)，瓦兆紋路次之，原兆則更爲(wèi)大。倘使是依刀所刻畫的地方豁裂甚大，叫作兆廣；裂在旁邊紛歧細(xì)出的，叫作璺坼。
說起變化來，粗分便有一百二十個，細(xì)分則有一千二百個，每個各對應(yīng)著一個繇詞，以斷吉兇，繇詞總共有一千二百個。
對著火光端詳了半天之後，太卜將龜甲放在托盤之上，又閉起雙目沉默了半晌，再睜開時就露出了一臉的驚喜之色，道：‘啓稟大王，此卦的繇詞微臣已經(jīng)看出來了。’
‘哦，快告訴孤王，這繇詞上是如何說的？’
太卜言道：‘森羅萬象總是幻，且莫登高妄自難。’
‘森羅萬象總是幻，且莫登高妄自難。’巴王將此繇詞反覆的唸叨了幾遍，依舊不能體會出其中的意味，不得不向太卜問詢道：‘太卜，爲(wèi)本王解說解說，此句究竟是何意思？’
‘回稟大王，微臣參詳此句的意思，乃是說讓大王與其費力四處找尋那件東西，不如就在身邊仔細(xì)搜尋搜尋。’
巴王心中爲(wèi)之一沉，那東西可不就在這頭頂之上嗎？他已經(jīng)知道其下落，只是無法將之取回罷了。神神叨叨的折騰了半天，結(jié)果卻只是獲知了些早已知曉的事，看來這些裝神弄鬼之事還是不太適合於他。
‘從卦象上看來就是這層意思了，大王您還有什麼需要微臣效勞的嗎？’意猶未盡的太卜大人是一臉的期待，期待著大王多問上幾句，也好讓自己藉機多表現(xiàn)表現(xiàn)，在這麼個大王手底下做卜官，這種場面還真是難得的緊。
然而巴王已失去了興致，不僅如此，他都後悔自己爲(wèi)何會叫來太卜，鬧上這麼一出，緩緩道：‘好了，耽擱你休息了，寡人也乏了，日後再談吧！’
太卜雖然有些不捨，可大王都已經(jīng)發(fā)話了，也只好順從的道：‘那，臣便告退了，大王若是再想起什麼來，一經(jīng)傳喚，臣一定立時趕來。’
巴王面無表情的點點額頭，看著太卜退去的身影，又忽然想起了些什麼，喊住快要走到的太卜道：‘且慢。’
聽到大王的挽留，原本神色黯淡的太卜不由得爲(wèi)之一振，回過身道：‘微臣有何可替大王效勞的，請大王吩咐。’
巴王此刻的眼神顯得凌厲而逼人，讓滿懷興奮的太卜頓時猶如跌入了冰窖。
‘今晚的事，我不希望由別的人嘴裡聽到，太卜大人，孤王的意思你聽明白了嗎？’
這麼明顯的暗示，已經(jīng)不能稱其爲(wèi)暗示了，只要不是個傻瓜，都能聽的出其中的意味來，更何況太卜也是有幾十年仕途經(jīng)驗的老臣了。
他連連回答道：‘微臣明白，微臣明白，大王若是沒有別的吩咐，微臣便告退了。’
‘記住便好，去吧！’巴王這纔打發(fā)他出去。
出了大殿，太卜大人一路疾走，還由衣袖之中取出了汗巾，慌忙的擦拭著額頭上不住冒出的汗?jié)n。要不怎麼人人都說伴君如伴虎呢！這一刻的歡笑之中，或許就藏著下一刻的殺機。
原本還指望著這趟差事能在大王面前露露臉，現(xiàn)在只求大王不怪罪就算是萬幸了。
巴王在王座之上愣坐了老半天，撇過頭望了望殿外的天色，一日之中的第一縷陽光已射進(jìn)了這赤穴城，而他──這座城毋庸質(zhì)疑的主人則又是一夜不得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