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角在整合了冀州黃巾、進擊失利後,把麾下絕大部分的兵馬都放在了鉅鹿郡,一部約十萬衆(zhòng)由張角、張樑統(tǒng)帶,堅守廣宗,一部亦約十萬衆(zhòng),由張寶統(tǒng)帶,駐於下曲陽。
他之所以把鉅鹿郡選作主戰(zhàn)場,一是因爲這裡是他的家鄉(xiāng),佔有地利、人和,二則是因爲鉅鹿郡在軍事上具有很重要的戰(zhàn)略地位。
鉅鹿郡位處冀州的中間地帶,加上在它西北邊的常山國和在它西南邊的趙國,此三地在周朝時是邢國之地,戰(zhàn)國時屬趙,秦爲鉅鹿、邯鄲二郡,項羽改爲襄國,入漢則又分爲鉅鹿、常山、趙諸郡國,其地西帶上黨,北控幽、並,太行山從它們的西邊綿延而過,黃河在它們的南邊滔滔向東,依山憑險,居高俯視中原,號爲形勝之國,乃是河北之襟要,河東之藩蔽。
自古以來,只要冀、幽有事,這裡向來是兵家必爭之地。秦之時,章邯擊趙,鉅鹿一敗,秦不復振。韓信攻趙取勝,從趙以東,再無堅壘。可以這麼說,這三個郡國,尤其鉅鹿,便是河北的腰脅,只要能佔據(jù)此地就能控御河北,北則足以吞併幽、冀,南則可以攻取河東,渡河而下,直擊洛陽,若是向西可取幷州,若是向東則兗、青、豫在其囊中。
張角當年行醫(yī),雲(yún)遊天下,久歷四方,足跡遍佈冀、豫、青、兗諸州,對鉅鹿郡的軍事價值和戰(zhàn)略地位非常清楚,所以在野戰(zhàn)失利退回廣宗後便固城自守,雖然歷經(jīng)盧植、董卓的連番攻擊、圍困,卻始終不肯再後退半步。
張角不是將門出身,連他都清楚鉅鹿郡的重要性,皇甫嵩更不必說。
軍議會上,待諸將來齊,皇甫嵩首先發(fā)言,說道:“黃巾亂起,荼毒海內,百姓受兵災之苦,天子憂於廟堂。苦戰(zhàn)累月,今豫、兗諸州之黃巾已被剿滅,所餘之大賊唯南陽與冀州耳。日前,朱中郎與南陽秦太守陣斬張曼成,南陽賊已不足慮,現(xiàn)在唯一剩下的就是冀州黃巾。”
他三言兩語,先把整體的戰(zhàn)局講說清楚,接著說道:“張角,黃巾道之魁首也。張樑、張寶,張角弟也。此三賊者,此次賊亂之禍首也。‘天地之性,人爲貴’,我漢家素以仁孝治天下,然此三賊爲一己之私,禍害天下,因之而死者何止數(shù)十百萬!餘賊皆可恕,唯此三賊不可恕!”
短短幾句話,調動起了帳中諸將的情緒,諸將齊聲應道:“諾!”
皇甫嵩顧盼帳中,很滿意他們的激昂,緩緩坐下,說道:“豫、兗諸州黃巾一滅,此三賊之羽翼便算是被剪除了,如今他們雖擁兵甚衆(zhòng),號曰百萬,然以我觀之:至多十餘萬罷了。這其中,還有不少老弱婦孺,能戰(zhàn)者也許還不到十萬人,又分處兩地,實取敗之道。前盧公、董君雖偶有失利,然只是小敗,無關大局。諸君,冀州郡國之百姓受賊苦久矣,無不翹足以待王師,天子在朝中等著我軍的捷報,大勝之役就在眼前,建功立業(yè)就在冀州!”
“建功立業(yè)就在冀州!”
“諸君請坐。”
諸將紛紛落座,兵甲碰撞,帳中嘩嘩響聲一片。
等聲音平靜下去,諸將盡皆安坐,皇甫嵩令人掛起地圖,正襟危坐,環(huán)顧諸將,話入正題,說道:“諸君,張角彼輩雖已窮途末路,但廣宗城內畢竟尚有數(shù)萬能戰(zhàn)之賊,吾等也不可大意輕視。里諺雲(yún):‘一人計短,兩人計長’,諸君有何破賊克城之計,請儘管言來。”
荀貞於坐中暗暗點頭,心道:“先用一個簡短的開場白講清楚當前的局勢,併成功調動起諸將的情緒,然後再借此時機開口問計,皇甫嵩不愧名將。”傅燮說爲將者首先要獎罰嚴明,這話說得對,也不對,爲將者不但需要獎罰嚴明,更需要掌握人心。畢竟,仗是由人來打的,如果不能掌握人心,不能適時地調動將士的情緒,那麼離紙上談兵也就不遠了。
宗員是副將,先跟盧植,又跟董卓,現(xiàn)在又跟皇甫嵩,參加了對張角的所有戰(zhàn)事,對冀州黃巾的情況比較熟悉,頭一個站起發(fā)言,說道:“就像將軍說的,張角他們如今已是窮途末路,早在將軍來前,他們就連戰(zhàn)連敗,退入廣宗,現(xiàn)在將軍來了,麾下帶來的盡是虎狼之士,乃常勝之軍,又有董君帶來的河東郡兵、秦胡精騎相助,這張角就更不是吾等對手了!”
皇甫嵩頷首,問道:“校尉有何破賊之策?”
宗員說道:“廣宗城堅,城內兵多,若要硬攻,恐難猝下。賊不善野戰(zhàn),員以爲,不如用計把他們調出城來,野戰(zhàn)殲之。”
宗員的這個辦法荀貞聽著有點耳熟,略一回思,即想起在潁川、汝南的時候就常常聽到有人提出用此策來擊滅黃巾。黃巾軍不是正規(guī)軍,沒有經(jīng)受過嚴格的軍事訓練,守城的時候還可以,一旦野戰(zhàn),十有九敗。冀州黃巾雖然精勇,也一樣存在著這個缺陷。
“如何將之調出?”
“員有二策。”
“噢?吾願聞之,校尉請講。”
“兵法雲(yún):‘圍三缺一’,只有給了賊兵逃生的希望,他們纔不會死戰(zhàn)。廣宗城東臨清河,現(xiàn)下除了城東外其餘三面都被我軍團團圍住,員以爲,不如放開一面,然後麾軍急攻另外兩面。如此,當賊兵堅持不住的時候,便必會從吾等放開的那一面出城逃走,將軍可預先在這裡埋下伏兵,待其出城,便就擊之!”
宗員的這個計策荀貞聽著仍耳熟,在此前的戰(zhàn)事中他們就用過此策了。宗員話音才落,一人起身反駁,說道:“校尉此言差矣!廣宗城內有賊兵數(shù)萬,如果把他們放出城外,那麼吾等斷難將之全部殲滅,倘有漏,逃去下曲陽,反倒增強了下曲陽守賊的力量,不妥不妥。”
皇甫嵩問道:“然則君有何計?”
“以下吏愚見,與其縱賊出城,使其與下曲陽賊合兵,不如沿用盧公之計,廣築圍塹,重圍廣宗,徐徐攻之。待下廣宗,再擊下曲陽。如此,就算稍微耽誤點時間,至少可以分別克之。”
荀貞轉目觀之,見說話的是鄒靖。皇甫嵩點了點頭,說道:“校尉言之有理。”
面對廣宗這樣一個堅城,攻取不外乎二策,要麼圍攻,要麼用計把守卒調出,野戰(zhàn)殲之。宗員、鄒靖各持一策。餘下帳中的諸將次第發(fā)言,有的支持宗員,有的支持鄒靖。
董旻、牛輔、徐榮、段煨、胡軫等有資格參加軍議的這幾個董卓部將也在帳中,皇甫嵩注意到他們沒有發(fā)言,因詢問道:“諸君有何意見?”
董旻起身答道:“吾等部衆(zhòng)皆是騎兵,昔從吾兄在幷州、河東擊討叛羌多爲野戰(zhàn),攻堅不多,不太擅長攻城之道,所以吾等不敢亂言。等到攻取之日,悉從將軍調令就是。”
皇甫嵩笑了一笑,正要再說話,牛輔站了起來,大聲說道:“將軍,下吏有個辦法。”
“噢?是何妙計?”
“妙計談不上,一個小小的主意罷了。將軍,以我看來,廣宗城之所以屢戰(zhàn)不克,不是別的緣故,只因爲一樣。”
“哪一樣?”
“張角自稱大賢良師,又自號天公將軍,這雖是妄稱妄號,但以我看來,此賊也許還真是有些能耐,會兩手妖術,我軍所以屢戰(zhàn)不克,說不定就是因爲受了他的詛咒。他能詛我軍,我軍亦能詛他啊!何不請個筮人先算上一卦?再請幾個巫祝詛詛他們?”
“啊?”
“將軍若是倉促間找不到合適的筮人、巫祝,不瞞將軍,吾等部中盡有,可以借給將軍用之。”
“這……,牛君好意我心領了,不過現(xiàn)在還用不上這個。”
牛輔的這個建議聽起來可笑,但在戰(zhàn)爭中使用巫者於當下來說卻是一件尋常可見的事情。前漢與匈奴作戰(zhàn)時,雙方都用過巫者“詛軍”以求勝利,如太初元年,西伐大宛,漢軍就用巫者“以方祠詛匈奴”,王莽末年,赤眉軍中也常有巫者鼓舞,以求神助。牛輔等是涼州人,地方邊鄙,與羌胡雜居,尤信此道。
帳中諸將除寥寥數(shù)人露出不屑嗤笑的表情外,餘下諸人對牛輔的提議並無任何嘲笑之意。
皇甫嵩將門出身,深諳兵法,自是不會信這一套,敷衍過牛輔,剛準備轉臉再去詢問別的將校,驀然注意到徐榮嘴脣囁嚅,似是有話想說,便又回過頭,笑問道:“徐君可有妙策?”
徐榮遲疑片刻,站起身,說道:“榮以爲,鄒校尉所言甚是。”
“噢?”
“張角無計,集一州之賊屯聚兩城,這是上天賜給我軍的大好戰(zhàn)機。榮以爲,與其縱賊,不如嚴守。縱賊有兩弊,嚴守有兩利。”
“願聞其詳。”
“張角、張樑若棄城走,入下曲陽,與張寶合兵,那麼首先,下曲陽將會很難被攻克,其次,賊勢必將大漲,如果他們再從下曲陽分兵攻掠入幽、並,則很可能會挑起邊郡羌胡之亂,更難制之,此縱賊之兩弊也,而若嚴守,一來,如鄒校尉所言,吾等可徐徐攻之,分別克之,二則,張角乃黃巾魁首,又是張寶之兄,張寶斷然不會舍廣宗而去,吾等自也就沒有了幽、並之憂,萬一張寶按捺不住,發(fā)兵來援,我軍又可圍城打援,一舉兩得,此嚴守之兩利也。”
帳中諸將,徐榮是第一個指出如果放張角、張樑出城,那麼因爲南下的道路已被皇甫嵩阻斷,就很可能會出現(xiàn)張角兄弟乾脆捨棄冀州,攻入幽、並的情況,而一旦張角兄弟這麼做了,朝廷接下來將要面臨的也許就不再單只是黃巾的危患,還要再加上羌、烏桓等諸胡的叛亂了。
他此言一出,帳中爲之一靜。
“這徐榮果然不同凡響,難怪會連敗曹操、孫堅,難怪會得到董卓的重用!”
荀貞握著劍柄,坐於席上,轉目看著徐榮,眼放異彩。
——
1,前漢與匈奴作戰(zhàn)時,雙方都用過巫者“詛軍”以求勝利。
據(jù)史料記載,董卓的部將裡至少有兩人相信此道,牛輔是一個,李傕是一個。“(李)傕性喜鬼怪左道之術,常有道人及女巫歌謳擊鼓下神,祠祭六丁,符劾厭勝之具,無所不爲”。
牛輔、李傕都是董卓部下的重要將領,牛輔並且深得董卓的信用,由此推之,大約在董卓的軍中信巫用巫應是很普遍的。
相信此道的不止這些地處邊鄙的涼州人,也有士族子弟,在漢末初平年間當過青州刺史的焦和就是一個,面對寇暴的黃巾,他“禱祈羣神,求用兵必利,蓍筮常存於前,巫祝不去於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