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千葉顯然很相信自己的女兒,在這裡留下了最後一關,來考驗後人,也是向玄年先生聊表歉意。
幾人走進屋子裡,就是另一方天地了。
原本不過幾丈的屋子,似乎容納了一個世界一樣。擡頭可見星河,低頭則見忘川。雙腳懸空,立於空中,奇妙非常。這等幻象雖然明知道不真實,卻看不出任何的破綻瑕疵,當真精妙。
幾人朝前方走去,想要探個究竟。
可沒想到的是,這地方一步一變化,一步一生景。
漸漸地,蘇陌忘記了其他人,等她想要去尋找時,已經找不到了。
古陣的一大特色,就是沒有現在形成的陣法那麼多的章法,合乎五行八卦。古陣更多的是,按照佈陣之人的想法,將人困在其中,或囚之,或殺之。
蘇陌心裡清楚,這裡是父親留下的考驗,兇險是有的,但一定留下出路。蘇千葉絕不會對自己後人下殺手。
星河之下,她看到了紅蓮山莊,是曾經的紅蓮山莊。落英繽紛的季節裡,母親懷抱著自己,開心地看著姐姐,父親豎簫在脣邊,和姐姐合奏一曲漁舟唱晚。樹後面,一個怯怯的男子,滿心愛慕地看著彈琴的人。她似乎還能聽得到琴簫合奏,響在耳邊。
一個琴音抖高,畫面起了波瀾。彈琴的女子的臉龐慢慢模糊,再清晰時,看起來並沒變化,但蘇陌心裡清楚,她分得清自己和蘇情的樣子。而弄簫之人也不再是父親,變成了沐晨。
樹後靜靜看著這一切的人,變成了楊琰星,不過,他的表情裡,帶著焦急。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高梓蕓抱著一個孩子,冷冷地瞪著自己。
蘇陌一個激靈,飛也似的跑了過去,“淑離!”
高梓蕓的手指正掐著淑離的脖子,她瞪著彈琴的蘇陌,狠狠地掐了下去,淒厲的詛咒在空中迴盪,“永生永世!永遠得不到所愛!永生永世!永遠得不到所愛!”
鮮血在星河中鋪開,高梓蕓的胸前,插著一柄利劍。
蘇陌從不以好人自居,但也自認一生沒做過大奸大惡之事,可是對於高梓蕓這件事。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她心裡,沒有一刻好受過。
她曾經說過,蘇情和高梓堯的事情,她無能爲力,她雖然拒不將蘇情的遺體交給高家,但卻永遠記得高家大恩。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高梓蕓,在她闖禍的時候維護她和高家的面子。也是因爲她,她和沐晨第一次吵得不可開交,紅蓮山莊門口,她撒潑耍賴,不讓沐晨進門。
她不是沒恨過,可她從未想過要她的命。也許她從未感受過對摯愛失望,所以她永遠不能理解高梓蕓心裡的恨。她深感抱歉,卻不爲自己的行爲後悔。
可是在這一刻,她看著淑離的鮮血鋪開的這一刻。她心裡被觸動了,猛然間她生出了她以爲這輩子都不會有的想法,如果能換淑離活著,她願意放棄一切,包括沐晨。
於是鮮血浸透的星河,又一次變化了。沐晨抱著被鮮血染紅的高梓蕓,眼神中的寵溺愛憐,一如對著自己一般。而她,抱著淑離,站在一旁,一如陌路。
蘇陌心中鈍痛,她突然自嘲地笑了笑,這些幻象在告訴自己什麼嗎?
想得到必先捨棄?事無完美?
她移開了目光,看著淑離??蓞s躲不開那些景象,她越是想躲,身邊一層層的鋪開來沐晨的目光,近在咫尺,觸手可及。就連包著小淑離的小被子上,都是層層映像。
淑離的小臉憤怒,無憂無慮的笑著。一滴晶瑩淚水,滴在了她的臉上,而她的笑容卻越發的大了,像是一種嘲笑。
蘇陌沒有一刻比現在這刻更確定,她有多愛沐晨,有多不能原諒高梓蕓,有多希望,自己曾經沒有那麼執著,在新婚那日就答應了沐晨,兩個人不問世事,不管這世間紛亂,隱居過自己的日子。
“沐晨,沐晨。”
她在心裡不住地喊著他的名字,卻死死地咬著下脣,不讓自己出聲。
鮮血越來越多,將整個星河染透。
那樣多的血,已經不再是一個人的。
蘇陌再擡起頭的時候,已經沒有了沐晨和高梓蕓,變成了殷瑾兒、凌墨風、楊琰星。他們的背後,是無辜罹難的百姓,瘟疫、瘧疾、飢餓、戰爭,遍地都是枯骨如柴的百姓,還有嗷嗷待哺的孩子。
遠處,沐晨拍馬而來,手起劍落,收割著人命。馬蹄踏過,橫屍遍野。
“不,不!”
蘇陌抗拒著鮮血和戰爭,抗拒著她聽人說起過千百遍,卻沒有見到的情況。剛剛安定下來的揚州,剛剛整肅好的豫州,忙碌的青州,富庶的雲州,每一處風景如畫,都在鮮血浸透下,變成了片片焦土。
戰爭過境,再無生靈。
她從來都逃避不了,人命關天,她身系多少人的性命,那些處於戰爭中的百姓,那些被囚禁在仇冰山上曾經的朋友。
她放開了手,淑離消失了。
她還分辨的清,這裡的每一場畫面,都是幻象。可是卻直擊心靈,讓蘇陌避無可避,面對所有的問題,被她暫時拋在腦後的問題。
她苦笑著,華胥擎皇陣果然名不虛傳,如果說都十二天門陣、蚩尤戰陣這樣的陣法是迷惑人心,讓人分辨不清真實與虛幻。那華胥擎皇陣就是正大光明的,把人心當中所想所感放在你的眼前,它從未迷惑你,但它直面你的恐懼,讓理智煎熬人心,更加痛苦。
蘇陌看著這一幕幕在眼前顯現的景象,自言自語道:“你讓我看這些,是提醒我嗎?爹爹,女兒從來位卑不敢忘憂國,可是我蘇家三代人都葬送於其中,您不心疼嗎?爹,原諒女兒自私,我不想我的女兒重蹈我的覆轍,我想讓她好好長大,快快樂樂活著。蘇家,自女兒以下,便再無人了,這事情也該了結了?!?
說完,她恭恭敬敬朝著前方,三叩首。眼睛裡,還帶著淚光。
幻象散去,四個人各在屋子的一角,楊琰星靜靜地坐著,表情苦澀;秋宵吟竟然在嚎啕大哭,沒有一點姿態;而沐晨,劍鋒凌厲,招招狠辣。
楊琰星第一個發現了她,轉過頭,將所有情緒掩蓋,給了她一個笑容,“你也出來了。”
蘇陌突然有種歉疚,當年雪山之山,她的幻象之中還曾有他們兒時的影子,可如今,她的幻象中,再沒有他的位置。
“你,沒事吧?!彼穆曇粲行﹩?。
“你哭過了?”楊琰星的觀察似乎總是這樣敏銳。
蘇陌搖搖頭,“沒有,沒事?!?
楊琰星想要伸出的手,重新落了回去,有些落寞,“沒事就好。”
兩個人相顧無言,蘇陌張了張嘴,猶豫半晌,終於發出聲音,“琰星,等拿到了欽天印,你就離開吧。憑你的本事,他沒那麼容易抓到你,隨便去哪都好,不要再回來了?!?
“恩?”楊琰星擡起頭看著她,輕輕皺了下眉頭,“好?!?
他竟輕鬆地答應了。這是蘇陌沒有想到的,讓她有些意外,但總歸在心裡笑了笑,離開就好。
秋宵吟也抽離了幻象,眼睛紅腫著,彆扭地轉過身,不願正對蘇陌二人。蘇陌輕笑了下,遞給他一塊手帕,“沒什麼丟人的,給你?!?
秋宵吟彆著身子,向後伸手拿過蘇陌的手帕,好好擦了擦,好像還不夠,又朝楊琰星伸手,“水。沒有水,酒也行?!?
楊琰星也被他逗笑了,拿過酒壺遞給他,“最後這點酒了,送你了?!?
他接過去,用酒把手帕浸溼了,又擦了擦,這才轉過身來。
眼睛依舊腫著,卻沒有剛剛那麼嚴重了。
這時候,只剩下沐晨一人,他似乎還在奮力打鬥著。三人幫不上忙,於是隨便走走,突然發現這個小屋還有個裡屋。
“蘇陌,你過來看!”秋宵吟的聲音有些不正常,透著緊張。
蘇陌和楊琰星趕緊跑了過去,發現裡屋赫然躺著一人白骨!
仔細看過,白骨旁壓著一封信。
有緣人,既然來到此處,破得了陣法,便是有緣人。若是我蘇千葉後人,還請幫忙爲玄年先生裝殮,我走的太過著急,實在不妥。
多謝,多謝。
蘇陌拿著信紙,不由得笑了,“爹啊,你還真給女兒留個好活?!?
秋宵吟看著這四周,連棺槨都沒有,“就這麼葬?”
“人都死了這麼久了,人死如燈滅,也沒什麼講究了,讓前輩入土爲安吧。”楊琰星挽起袖子,上去幫忙。
沐晨還未從幻象中出來,三人便擡著白骨,到了屋外,在石碑下挖了個坑,將白骨葬在此處。
蘇陌摸著那塊石碑,笑著說道:“玄年先生,晚輩是蘇千葉的女兒,雖然我爹破了你的陣法,他的女兒也破了你的陣法,但是他的女兒爲你收斂屍身,爲你安葬,願你入土爲安,原諒我爹爹和我吧。安好,走好。”
這邊三人將玄年下葬,再回到屋子中,沐晨依舊在舞著劍,不過動作比起之前,有些遲緩了。蘇陌心上多了一抹擔心,看著他,輕輕蹙了眉頭。
“爲什麼他的幻象比咱麼長那麼多?”離秋宵吟從幻象中出來,也過了很久了,沐晨還是沒有出來的跡象,秋宵吟不由問道。
“大概是因爲他比我們的執念都深吧?!碧K陌嘆了一聲,有些無奈。
秋宵吟沒有太理解,“這和武功高低沒關係嗎?”
楊琰星笑著搖了搖頭,“應當是沒有太大關係的,心裡的執念越深想的就越多,幻象自然越多。華胥擎皇陣不就這麼回事,無欲則剛?!?
秋宵吟不以爲意,看著他說道:“說道好像你很懂一樣的?!?
“他說的沒錯,琰星只是沒學過而已,他如果和我們一樣從小學習陣法,不會輸給任何人。心中執念越深,就會在幻象中越深的陷入理智和幻象的糾纏,越參不透取捨,就越在其中痛苦,不能自拔。你我三人因爲經歷過了,失去過了,對於一些事情早已沒了從前的執著,但他……他,我看不透?!碧K陌跟他解釋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