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彥訥訥地說不出話,他忽然想到一種可能,一種極大的可能。
方纔若貿貿然說出悠雲的名字,母親保不準會勃然大怒,命人打斷悠雲的腿,此生都不許她踏入周府……
這麼想來,他兩耳只聞自己的咚咚心跳,後背一陣接一陣地發涼,既覺慶幸又覺後怕,慶幸的是自己沒將事情推至不可挽回的地步,後怕的是方纔或許離不可挽回僅一步之遙……
見兒子不語,孫氏只得嘆道:“娶她也不是不可,只是你要記著,這個女人不是善茬,不可對她付諸真心。”
這回輪到周邦彥詫異了:“兒子爲何可以娶她?”
孫氏忽然有些痛恨他的不開竅,爲何旁人一點就通的事,在他這兒總像是卡了殼,令人心裡堵得慌:“蘇家曾經富可敵國,如今雖然沒落了,但也有不少田地、宅子、商鋪在,你不娶她,難道想白白便宜了他人?”
喪門星、天煞孤星的說法,都是她命人放出去的,爲的不就是讓旁人礙於這一點,不敢打蘇子昭這隻肥鴨的主意?
一聽這話,周邦彥的眼珠就亮了:“竟還有這種事?”
合上有些疲倦的雙眼,孫氏搖了搖頭:“你的見識總歸少了些,明日你隨齊管家去蘇家的商鋪瞧瞧。另外,早些娶瓊霎過門,擇日將蘇子昭納妾。旁的事,娘今後慢慢教你。”
“兒子知道了。”周邦彥點點頭,躬身告退,順勢隱去臉上的喜色。
將來坐擁了蘇家的產業,只消將悠雲隨便往哪個莊子一藏,孫氏這個母親不就山高皇帝遠了?
次日,天邊剛泛起魚肚白,南院就傳來篤篤的叩門聲。
“誰啊?”悠雲將門打開一條縫,正待往外瞧,一隻手忽然伸了進來。她一驚,頓時睡意全無。
“噓,是我。”周邦彥的聲音壓得極低,將悠雲的柔荑握住。
徐徐熱度從指間來,悠雲兩頰飛起微醺的紅霞,咬著下脣,喃喃欲語:“少……少爺?”
身後,一陣腳步聲越來越近,原來悠月見這邊半晌沒有動靜,便披了衣裳過來瞧個究竟,待看清了門外的人,面上浮現一絲冷笑:“少爺今個兒來得這麼早,有何賜教?”
周邦彥聽了她這話,臉色頗不好看,但還是忍了忍沒有發作,跟一個丫鬟置氣,未免太惹人笑話:“蘇子昭呢?蘇家餘下不少鋪子無人打理,今日我陪她一起看看,好讓她心裡有個數。”
“只怕是您心裡好有個數吧?”悠月對他說話從不客氣,冷哼一聲便進去通報了。
“少爺不要與她計較,她向來這樣沒規矩。”悠雲皺眉道。
看著悠雲動人的眸子,周邦彥心情莫名好了許多,點了點頭:“這是當然。”
蘇子昭在悠月的服侍下起牀洗漱,穿上素白衣裙,不施粉黛,頭上簡簡單單挽了個髻。
悠月不是蠢人,自然明白周邦彥的來意,越想越覺可怕,梳頭時險些
將象牙梳子弄斷:“小姐,周家這是在圖您的家產了,真真是好算計!”
“我知道。”蘇子昭站起身,理著裙襬上的淺淺褶痕,“可惜我的家業由不得我。周家人固然心狠,眼下但卻不會巴望著我死。那些掌管著我家商鋪、莊子的,卻是眼巴巴盼著我早日一命嗚呼。”
“這話怎麼說?”悠月睜大了眼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你可知我爲何要留在周家,不去住自家的莊子?”蘇子昭反問。
悠月撓頭一想,眼睛裡忽然放出光來:“住自家的莊子!這倒是個好主意,婢子怎就沒有想到?”
“好什麼好?”蘇子昭苦笑一聲,“對我蘇家忠心耿耿的,都以爲是我殺了長姐蘇竹筠,不給我罪受就不錯了。而那些本就有異心的,更是希望我這個唯一的蘇家人也被滅口,這樣一來,那些莊子、園子名義上還是蘇家的,實則卻是落入了他們之手,上頭再也沒有主子管著。這等好事,誰人不想?我若去了,只怕他們想盡辦法害也要將我害死。”
悠月吃了一驚,顯然被嚇懵了了。
“你不是個蠢人,可也不夠聰明,往後考慮事情需得周全些,否則讓人害了也不知道。”蘇子昭搖著頭道。
“婢子知道了……”悠月吐吐舌頭,“還是主子想得周全。”
“爲了活下去,不周全沒有辦法。”蘇子昭看著銅鏡中的自己,分明才十六歲的年紀,眉宇間就已有了抹不去的深意,帶著兩世的記憶,她到底不再像之前一樣懵懂。
這次同行的,除了悠雲、悠月兩個丫鬟,還有一個管家,姓齊,高高瘦瘦,國字臉,鼻翼的一顆大痣極爲顯眼。
蘇子昭盯著他看了幾眼,笑道:“齊管家倒是個福厚之人。”
有人說自己福厚當然是件好事,齊管家立刻露出了笑臉:“蘇小姐學過相術?”
“這倒不是,只是聽人說鼻翼有痣是破財之相,齊管家卻當上了周家的管家,而且將周家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所以我才一時脫口而出。”蘇子昭似是漫不經心道。
此朝此代雖仍重農輕商,但不少官吏私下都有自己的商鋪,這已是衆所周知的秘密,周家也不例外。
齊管家有些不悅,連帶著鼻子上的痣似乎都黑了幾分。原以爲是什麼誇讚的話,沒想到竟是諷刺自己有破財之相還當上了管家。
一行人乘上馬車,去了最近的一個莊子,叩了半天門,裡頭竟連個開門的都沒有。
齊管家叫小廝從附近的農戶家中借來斧子,三下兩下將莊門上的鎖劈開了,望著院子裡顯然不是一日兩日就能積起的落葉,臉上不知是惋惜還是嘲諷:“沒想到蘇家敗落不過短短數日,這裡就已人去莊空。”
話音未落,不遠處就傳來唰唰聲。
衆人一看,是個年僅七八歲的小女孩,拿著個比人還高的掃帚在掃院子,濃眉大眼的很是可愛,只是臉頰略微有些削瘦。
“你們是誰?
”一個農婦打扮的人滿手淘米水,從低矮的僕人房中出來,面露疑色。
小女孩放下掃帚,喚了聲“娘”,跑到農婦身後怯生生地打量著蘇子昭一行人。
“這位是周少爺,這位是蘇二小姐。我是周家的管家,姓齊,今日隨少爺、小姐來莊中瞧瞧。”齊管家上前說。
“蘇二小姐?”農婦彷彿被蠍子蟄了一口,語氣立刻變了,滿是恨意與提防,“我可不認識什麼蘇二小姐!蘇家只有一個小姐,而且已經被奸人害了!”
“小姐,您說的果然沒錯,這些人真是將您當成仇人了……”悠月在後頭小聲嘀咕。
蘇子昭無所謂地笑笑,對那農婦道:“這莊子以後就交給你打理吧。”
說著,不顧那農婦詫異的臉色,朝齊管家道:“勞煩您明日請些牙婆來,我要買幾個能幹的下人守莊,免得有賊人將這裡的東西偷了去。”
這莊子除了地上落葉多些,旁的還算乾淨齊整。其餘的下人房均是門窗緊閉掛著銅鎖,顯然早已離開莊子自尋出路了,唯有這農婦一戶開著窗,不僅留了下來,而且還讓七八歲大的女兒清掃落葉,顯然是個既忠心的又勤快的,這樣的人,蘇子昭用起來自然放心,哪怕她對自己並不服氣,但只要忠心於蘇家就好。
“這……”齊管家看了一眼周邦彥,猶疑不定。
蘇家滅門之後,財產並未全被那幫黑衣人拿走,不少銀票、地契都被蘇子昭帶入了周家,至今仍在她手裡,這也是孫氏最不滿蘇子昭的地方——心思縝密,防人太甚。
孫氏本意是讓齊管家接手這些地方,但蘇子昭怎會讓她得逞?
周邦彥卻不覺得這是什麼重要的事,揮揮手道:“買就是了。”
齊管家鬆了口氣,少爺開了口,回去之後夫人責問起來,他便沒有太大的過失了。
十七個莊子,三十二間商鋪,五十畝桑園,十個染坊,便是蘇家的所有產業了。其中大半已無人管理或被惡僕所佔,也有少數仍留著些忠心的下人,打理得僅僅有條。蘇子昭花了整整三日,從牙婆手裡選了人,又提拔了死在殺手刀下的僕人的家人,終於使得一切重歸正軌。
最後一日,周邦彥嫌麻煩並未與她同去。在看完一個桑園後,蘇子昭特地將悠雲留在那裡管理瑣事,在悠雲看來,這無異於遭了滅頂之災。
每經過一座莊子,齊管家都會將蘇子昭的一舉一動牢牢記住心裡,而這樁小事,他自然沒放在心上。眼看日頭西沉,衆人正要坐上馬車趕回周府,一個帶著哭腔的聲音忽然喚住了他:“齊管家救我!”
扭頭一看,悠雲縮在車軲轆旁,滿臉淚痕。
“救你?我又不是觀世音菩薩,有什麼本事救你?”齊管家當了十多年管家,一看便知悠雲十有八九是得罪了主子,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可這與他有什麼關係?左右只是個丫鬟,死了傷了不過一條賤命。
但悠雲接下來的話,卻是令他心念一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