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翁主,三少爺讓您快去九曲迴廊整理書籍。”
“不去。”去什麼去,再去,半條命都得去了。
牀上的人閉著眼睛,裹著被子就朝裡面滾,蘇娥一時不察,手裡拽著的一截被子脫手,若不是身後的青玉擋著,準得摔在地上。
“翁主,奴婢適才聽侯爺身邊的淮安說,徐大人是跟著侯爺進來的。”
不痛不癢的一句話,驚得的阿嬌急急忙忙的踢開被子,赤著腳踩在地上,“我的衣服呢,本翁主的衣服,還有首飾,都站在這做什麼,還不快給本翁主梳妝。”
阿嬌翁主在一個又一個雕花衣櫃逡巡,直到最後一個櫃子看完,依舊不滿意,“本翁主那件藍色的衣服呢。”
屋子裡的丫鬟有條不紊的將洗漱用具拿了進來,蘇娥挑選著一衆丫鬟呈上的首飾,青玉則是仔細檢查著妝臺上的胭脂。
聽著阿嬌的話,衆丫鬟面面相覷,蘇娥看著走過來的阿嬌,疑惑道,“翁主,您什麼時候有過藍色的衣服。”她怎麼不知道。
阿嬌翁主顏色太盛,素淨的衣服根本無法與其三分容顏相合。
“那要怎麼辦。”阿嬌雙手揉著自己滿頭的青絲,神情頹敗,“那要怎麼辦,我現在就想穿藍色。”
“今早,三少爺著人送了衣服來,翁主要不要看看。”青玉說道。
阿嬌點頭,唉聲唉氣的走到妝臺坐下,看著鏡中麗色的容顏,不自覺的雙手捧著,“青玉,我今天有沒有變醜。”
青玉冷著臉,看了一眼鏡中的那張豔色容顏,默默的轉身挑選新呈上的衣物。
衣服都是侯府繡娘所做,每一件都稱得上是獨一無二的精品。當年鎮北侯爲了討明華大長公主的歡心,幾乎將世間最好的繡娘收羅進府,即便這些年明華大長公主極少踏足鎮北侯府,這些衣服也都是日日送了去。
因著此事,楊御史當年沒少上書參鎮北侯。然而,從未有過結果。
“翁主,這件怎麼樣。”
青玉接過拖案,朝著阿嬌走了過去。
這是一件繡桃花的白色輕紗裙,上面繡的桃花栩栩如生,遠看真如桃花垂落,美不勝收。
阿嬌打量了一番,輕輕的點了點頭,“雖說好東西都給了阿孃,但本翁主也不是不孝之人,勉強還可以將就。”
青玉:“……”這些繡娘自您出生後,哪回不是先急著您的東西。
“翁主您這話怕是不敢當著大長公主說。”蘇娥雙手託著首飾盤走了過來,將檀木盤放在妝臺上,拿著一支珠花往阿嬌頭上比著。
“這支釵和那衣服當真是相配。”
“快點。”阿嬌捂脣,又有了些睡意朦朧。
待阿嬌收拾好前往三定亭的時候,陳彥正在練習刀法。
三定亭爲水中一長亭,綠水圍繞,紅葉掩映,比之菡萏院內的湖心亭多了幾分意致,少了幾分夏日荷花盛放的鮮活。
三定亭爲陳彥所書,‘國定,家定,人定’爲此三定,鎮北侯府作爲太宗時唯一存活下來的大家族,歷經四朝依舊榮寵不斷,與此三定關係頗大。
陳彥擅刀,有萬夫不當之勇,十六歲征戰至今,從無敗績。這眼下的每一刀,刀刀剛猛,揮就如疾風過境,百草競折,千樹競倒。
阿嬌來到三定亭時,第一眼就看見揮刀斬風的自家阿爹,第二眼就開始四處張望,很快就尋找到了一道身影。
她伸手將自己臉上的笑容捏正,雙手提著裙襬準備偷偷摸摸的繞過陳彥朝湖心三定亭而去。
“阿嬌。”
才走三步的阿嬌放下裙襬,裝著端正的模樣對著陳彥笑,“阿爹。”
陳彥瞧著自家閨女小動作,喚道:“過來。”
“哦!”阿嬌翁主垂著頭追了上去。
陳彥領著阿嬌到了近處的石桌,石桌設在池邊,一擡眼就可以看見隱匿在紅葉中的三定亭和亭中背對她坐著的少年。
“站著。”
“哦。”阿嬌起身,乖巧的站在陳彥側前,神色無一不在表達對昨日見死不救的怨懟。
陳彥別過眼,將手中的刀放在石桌上,開口說道:“你阿兄那,父親我……”
“我知道您無能爲力,女兒都懂。”
看著女兒瞭然於心的模樣,陳彥突覺得有些尷尬,再怎麼說,他纔是一家之主,爲了自己的臉面,語重心長的道:“你阿兄也是爲了你好,父親幫你是害了你。”
他纔不是怕阿束,他只是不想女兒誤入歧途,嗯,言之有理。
阿嬌翁主見自家阿爹頗覺有理的點了點頭,想著能夠早點去見她的卿卿,也就很懂事的沒有拆穿這個謊言。
“對了。”陳彥恍然道:“你和桑家小姐是怎麼了。”
“阿爹。”她可憐巴巴的伏在陳彥身邊,小腦袋仰著,“她欺負阿嬌,她一個小小的三品官女兒膽敢在背地裡算計女兒,難不成阿嬌還得忍著。”
“那你怎麼不把她打死,還將她留著做什麼,都這麼大的人了還是傻里傻氣的,和你阿孃一個樣。”陳彥繃著一張臉,言辭滿是對阿嬌‘沒將人打死’的不滿。
“阿嬌不敢嘛,阿嬌哪裡拿得動刀。”她拉著陳彥的手,委屈極了。
阿爹,你這樣子說話,讓我很有壓力您知道嗎?
“瞧你這沒出息的模樣,不就是宰個人,和宰雞宰鴨有什麼區別,拔刀一砍,腦袋一掉,不就完事了,若是運氣好沒死,再補上一刀不就行了,想算計人就得隨時做好犧牲的準備,天底下哪裡有便宜的事情,算計人還不許人反抗。”
“阿嬌,你不要怕,以後遇上這種人,不用給她臉,提著刀就上去砍,出了事還有阿爹和你哥,他桑家算什麼東西,沽名釣譽,全家人都是僞君子做派,真當別人都是傻子,我們陳家沒什麼缺的,就是少了幾顆裝模作樣的腦袋。”
阿嬌:“……”我們陳家最不缺的就是腦袋。
陳彥看著女兒有些愕然的神情,放柔了神情,摸著女兒的腦袋,說道:“人生太短,若凡事都瞻前顧後,算得什麼人生,你看那些專研心機不顧一切向上爬的人,哪一個不是爲了今後能恣意妄爲。”
“你是陳家的女兒,皇室的翁主,本就是恣意妄爲的身份,何必自掉身份,既然武力能徹底解決的問題,爲什麼要用腦子,多累,日後誰敢搶你的東西,覬覦你的東西,什麼不要想,殺了再說,一勞永逸,豈不快哉。”
阿嬌聽著陳彥的話,覺得自己這小白花戲碼實在有些裝不下去,只是一看著自家阿爹這般費盡心機的‘勸導’她,她覺得自己還可以忍忍。
畢竟她是一個好女兒。
這方陳侯爺一本正經的對自己的女兒訴說陳家‘家規’,三定亭中的陳束揉著額頭放下一子。
“清塵見笑了。”笑的雲淡風輕。
看樣子昨晚阿妹還未能領會茶道神髓,也罷,他這個做哥哥的還是能辛苦一兩日的。
少年執棋,輕輕落下,低眸瞬間長睫似蝶,瀲灩一片,“若能無所顧忌,必不長袖善舞,人世昭然,非人定尊卑,爲己終論。”
陳束溫潤一笑,將手中棋子放下,兩人又陷入了沉寂的廝殺。
亭中兩人氣氛安然,阿嬌伏在陳彥膝上,時不時的看著那道紅葉中隱隱約約的身影。
“以後少進宮去,宮裡跪來跪去的有什麼好的,你要是實在無聊,阿爹待會就下藥將徐清塵留在府中。”
阿嬌:“……”
“家父長年征戰,脾氣素來古怪,清塵莫要放在心上。”他是真的不知道這番話自己是怎麼說出來的。
徐清塵不言,嘴角笑容清淺。
“真的嗎?”阿嬌覺得自己整個人又活了過來,一想到少卿大人……
“阿爹,你可不能說話不算話。”她掩心中的竊喜,神情有些嚴肅,眸子裡的火光看得陳彥心中有些悶。
他是終於明白明華的心情了。
千嬌白寵養大的女兒,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這才過了多久,眼裡心裡都是外人,怎麼能不生氣。
他今日將徐清塵帶回來都是自己人生中的一場敗戰,一場恥辱。爲了自己的女兒不泥足深陷,誠信什麼,都是浮雲。
“徐清塵有什麼好的。”
“臉好。”天下無雙。
“臉好有什麼用。”繡花枕頭一個。
“賞心悅目,秀色可餐。”
陳彥:“阿嬌,紅顏枯骨盡皆一體。”
“便是枯骨,卿卿也是最漂亮的那個。”她歪著頭,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家阿爹,說道:“阿爹,你該不會是想反悔了吧。”
陳侯爺假意咳了兩聲,不自然的說道:“阿嬌,阿爹得去給你阿孃買糕點了,此事,容後再議。”
他又不是傻,哪能因爲自己女兒的激將法就留下一個大禍害。
想到此處,陳侯爺推開膝上的女兒,提起石桌上的大刀,急急忙忙的就離去了。
阿嬌看著陳彥走遠,揉了揉憋笑憋疼的臉頰,再看了看自己一身白色的桃花裙,提著裙子就朝三定亭跑去。
長廊是竹板制的,踩在上面有些細微的咯吱聲,時不時落下的紅葉點綴其上,頗有幾分寧靜的韻致。
她跑得有些快,漾開的裙裾有蓮花喋血的驚豔。
“呀,哥哥你又要輸了。”她坐在徐清塵身邊,看著棋盤上的白子黑子滿臉的幸災樂禍。
陳束看向她,溫和一笑,不急,有的是時間好好教導你。
白子黑棋密佈,無形的織就一張大網,羅列著萬物輪迴。
阿嬌看了一會,捂著脣打著哈欠,索性就坐到徐清塵身後,靠著他的背睡了過去。
清風繾綣,紅葉零落,雪白的裙色裹著緋紅的色澤糾纏不休,一片紅葉悄無聲息的落入手中,再無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