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外祖母乃名門之後,到了外祖母成年之時,家道中落,以外祖母現在的身份,只能嫁給一戶普通的人家,生一子兩女,而他的母后便是長女。
母后剛成年時,就在外祖母的主持下,嫁到一戶同樣普通的人家,沒過多久,外祖母找相士姚翁爲自己和的子女相面時,姚翁告訴外祖母:”汝之長女乃大貴之人,必懷天子“。
人心都是貪婪的,外祖母一直渴望能回到最初的生活,回到從前高高在上的日子,爲此,她強行將母后接了回來,並暗中殺害不願與母親脫離關係的張文。
而他的母親得知事情之後的表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自一出生便備受母后的期望。
他自小就聽母后提及阿嬌,直到那一年冬天他才真正的見到她。
那一年,雪下得很大,他走在永巷長長的甬道里,全身冷得厲害,可他知道,他不能哭,更加不能疼,便是風霜如刀,他的神情依舊。
彼時,他才六歲。
遠遠的,他聽見有人再著‘翁主’朝著這裡跑來,爲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他躲在一處廢棄的院門內,卻又控制不住想去看看這位‘翁主’究竟是誰。
他年紀小,這麼多年來,聽過的也就‘陛下,皇子,公主’之類的稱呼,而翁主卻是第一次。
風雪之中的一抹紅,熱烈溫暖,她提著繡鞋,白皙的小腳一路留下痕跡。
她的眼睛很亮,像極了夜裡放在自己牀頭的燈火,而她的笑容,美麗得讓他不敢靠近。
這一天,他明白母后細心教導自己是爲了什麼,不是爲了權力,也不是爲了皇位,而是爲了這一抹肆意笑。
他看著她走遠,看著身後追來的宮人擋住她的身影,也擋住他的陽光。
他擡頭,仰望天際的灰白,那裡,沒有陽光。
他想,他必須得爲自己做些什麼了,他也想擁有那般能讓冰雪爲之融化的笑容。
終於,七歲那年,他成了燕王,而他的母后也重新獲得了盛寵。
爲了守住自己心底的渴望的東西,他學什麼都非常的認真,加之他聰明,很快就將太子紀軒比了下去,父皇注意到了他,太后注意到了他,而向來對他不加理睬的明華姑姑也注意到了他。
他聽著母后和明華姑姑的話,心中既高心又卑微,爲即將擁有自己的太陽高心,也爲自己的內心的孤寂和陰暗而卑微。
可到底,當明華姑姑指著一衆宮女在父皇面前挨個詢問之時,他道:“若得阿嬌,當金屋佇之。”
這句話,脫口而出,超出了自己的預料。
很快,在明華姑姑的幫助下,紀軒被廢,韓姬被貶,而他,成爲了大胤的太子,也就是在這一天,他再次見到了她。
她穿著她最喜歡的紅,偷偷摸摸的將桌上的酒壺藏了起來,烏黑的眼珠子帶著墨玉的色澤。
果然,到了第二日,他就聽說明華姑姑因她醉酒,特地請了御醫。
他想,她真的太不聰明瞭。
很快,他就再沒有時間想起她了,皇祖母專政,皇叔野心太甚,而他心底最後期待被救贖的地方也終於被權利填滿了。
他想成爲一個偉大的帝王,而成爲帝王的首要條件,就是必須消除擋住面前的任何人,包括至親,所以,他的皇叔死在了父皇前面。
他的心變得麻木而冷酷,他一步又一步的算計,直到,他終於成爲了大胤的帝王。
帝王,天下之主,擁有著至高無上的權利,自登上了這個位置他便再也不會容忍任何人凌駕於他之上,故而,他必須讓他的祖母好好頤養天年。
同年,他迎娶了阿嬌,那個幼時心中的太陽,當自己掀開蓋頭的時候,說不清究竟是什麼心情,只記得她說:“表弟,你可願許我一生一世一雙人,白頭到老永不相負。”
“不。”他道。
“那你爲什麼要娶我。”她迷茫而不解。
爲什麼,爲什麼要娶她,他其實也不知道,是爲了利益還是單純的想要娶她。
可這人世間哪裡有那麼多爲什麼,不過是命運,一切都是命運。
“表姐,我是大胤的帝王。”
他希望看到她的示好和屈服,可惜,那人當場摔了鳳冠,拿著燭火燃盡椒房殿。
火焰,瀰漫了整個天際,他看著她眼中的得意,勃然大怒,“陳阿嬌,你瘋了。”
“既你給不了我一生一世,那麼我們便就此結束。”
結束,不,當然不可能結束,她想的到底天真了些,他看著她離去,又看著她回來,她看著他,道:“我陳阿嬌的人,誰都別想碰。”
呵,真是愚蠢,她以爲她是誰。
因著她的這句話,他不斷的寵幸女人,卻從不曾給她半分期待,他要讓她看清楚,這個天下,是他說了算,別人只能誠服。
每當看著她全無理智的斬殺一個又一個的女人,他視而不見,內心異樣的滿足,看吧,這人世間沒有所謂的救贖和陽光,起初再美好的東西也終究會墮落,陳阿嬌,你終於和我一樣了。
把年,就在這八年裡,南宮太后病逝,陳彥戰死沙場,陳束生死不明,明華姑姑追隨陳彥而去,南宮太后沒了,陳家倒了,他冷眼看著這個癲狂的女人逐漸變得沉靜和內斂,心中無比的雀躍。
很快,你就和我一樣了,內心孤獨得像一片死海。
次年,他奪了她的皇后之位,將原本屬於她的尊榮給了一個卑賤的舞姬,他想,她終於和他一樣了。
他將他圈禁在明華姑姑贈於他的長門宮,任由人去折辱她,每每聽著長門宮內的一樁樁事情,他都格外的興奮。
直到,他看著那抹紅融入雪地,最終死亡。
這,怎麼可以。
這是屬於他的一抹紅,沒有他的允許他怎麼可以死,怎麼可以拋下他獨自的離去,他艱難的走到她的面前,不敢去看她的臉,他怕,看到的是笑容。
他著人安葬了她,獨自一人走回了永巷,踩在雪地裡的腳印很快就被覆蓋,無所蹤跡,一如她,消失了。
他開始憎恨自己,憎恨那些女人,他給予她們無限的寵愛,最後一一的將她們的美夢破碎。
阿嬌,你看,我在爲你報仇,爲你殺光這些欺負你的人,你開心嗎?
可惜,一切無解。
隨著時間的逝去,他越來越蒼老,越來越虛弱,再也不是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君王,難道,他要以這樣的一幅面貌去見她。
夢裡的她,還是那麼的美好,不管是笑,是哭,還是怒,都美好得讓他自慚形愧,她那麼一個真實的女孩子,而他,滿心的腐朽和潰爛。
所有人都稱頌他,讚揚他,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份帝王偉大的背後有多少的辛酸苦楚,爲了這份帝王業,他失去了太多的人。
孤獨,荒蕪,日日夜夜的笙歌也撫不平心中的寂寞,他知道,只要將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放下便能釋懷,可他貪婪的不肯放開。
他舉杯看著場中的紅衣舞姬,笑得悲傷而無助,透過她,他好似看到阿嬌站在樓閣亭臺朝著他緩緩看來,目光如同她身後的月關一樣,清冷而疏離。
她說:“紀凜,我將你喜歡的還給你,自此,兩不相欠。”
不,怎麼會兩不相欠,她欠了他一生,不是嗎?
他撫摸著紅衣舞姬年輕的面容,似眷戀似不捨,他覺得他這一生極爲的漫長,漫長到死去的時候身邊再無一人。
阿嬌,我的阿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