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
初秋午後的日頭依舊毒辣,蟬鳴聲刺得人耳膜生疼。
留著兩撇山羊鬍的周掌櫃提著荷葉包的滷牛肉和花雕酒,笑瞇瞇地轉過街角。
他背後的青布短打洇出汗漬,像幅將幹未乾的水墨畫。
“哎呦~!周掌櫃,怎得這般猴急?嚇了人家一跳.”
許是太過心急,竟與剛好站在轉角處的劉寡婦撞了個滿懷,周掌櫃顧不得灑了一地的酒水,趕忙告罪:
“對不住對不住.可有傷著妹妹?”
“嘿嘿~”
一聲‘妹妹’惹得對方心花怒放。
劉寡婦搖著團扇,掩面一笑,豐腴的身子霎時間地動山搖,厚重的脂粉隨著她的動作簌簌落下。
“討厭啦”她看了看那隻空了一半的酒罈,眼珠一轉:“此處距離酒鋪可是不近,哥哥要不隨奴家到家中去打上一點?”
“沒傷著就好!”周掌櫃像是沒有聽懂她的話裡有話,徑直越過了對方:
“好妹妹,昨兒新收了一對琺瑯彩瓶,十天之內沒人來贖,哥哥便‘親自’送到你屋裡去!”
他故意加重了‘親自’兩個字,走出老遠,還不忘回頭朝對方眨了眨眼。
“哼,死鬼.”
剛轉過頭,瘸腿貨郎又杵著扁擔蹭了過來:“掌櫃的,上回典當的玉佩”
“給您放在庫房最裡頭的樟木箱裡呢!”他喉結滾動,稍稍緩解了口中火燒火燎的焦渴。
丟不了的此刻的地窖暗格裡,至少該有十二雙眼睛盯著呢。
周掌櫃腳步匆匆,像是生怕對方再跟上來,補充道:“放心吧,每日都有人打理擦拭,就等您湊足銀錢贖啦!”
他探手入懷,指尖觸到藏在暗袋裡的匕首。
再有三十步,就到當鋪,可賣炊餅的老趙又堵在了路口。
“周掌櫃呀,我家二小子明日”
“明日擺喜酒嘛!當然記得,我那還有一對剛收的銀鐲子,回頭給二小子送去!”
看著周掌櫃快步走開,來到那件掛有‘鴻運當鋪’四字的老舊匾額下方,掏出鑰匙。
街坊們對視一眼,面面相覷。
劉寡婦:“這周掌櫃,今日怎麼看上去有些反常?”
瘸腿貨郎:“不好說,我瞧見早些時候,有個看上去就不好惹的漢子進了當鋪”
“有多不好惹?”
貨郎壓低了聲音,小心翼翼地道:“站得筆挺,走路生風,壯得像牛犢!還有那雙眼睛.始終都是向下看人”他伸手指了指頭頂:“別看穿著一身破布衫,身上那股子官爺的味道,我大老遠都聞得到!”
賣炊餅的老趙擺了擺手,“散了散了,別在這蛐蛐.周掌櫃可是個大好人吶吉人自有天相?!?
——
終於推開咿呀作響的榆木門時,檐角銅鈴晃了三響。
周掌櫃反手落閂,臉上慈和的笑紋如潮水般退去。
屋內,屏風後方,早有一名孔武有力的漢子正坐在堂前等候。
‘叮鈴鈴——’
周掌櫃站在門前未動,聞聽此響,漢子卻是趕忙起身越過了屏風。
“周大人?!彼笆质┒Y,還不忘伸手將對方提著的酒菜接過。
“聽見了嗎?”
周有才面沉如水,陰翳的目光,刺得對面那個明顯比自己高大了不止一籌的漢子冷汗狂流。
若是給街坊鄰里見到,向來與人和善,跟誰都能聊上幾句的‘周掌櫃’這副模樣,包管要嚇上一大跳!
漢子當然明白對方在說什麼,畢竟那羣市井小民講起話來,自以爲小心翼翼,實則少了神識的遮掩,哪裡瞞得過他們這些早已開了耳竅的武者?
“小人聽見了”
“真以爲換了身皮,別人就看不出你的跟腳了?既然喜歡耍官威,何不乾脆穿著血衣衛的官服前來!”
撲通!
漢子膝下一軟,便跪了下去,“小的知罪!”
周有才搖了搖頭,“罷了,待會離去的時候,記得還是保持這番做派,免得惹人懷疑。
今日之後,若是僥倖不死,便找個藉口,趁早辭去職務,找個遠離京都的地方生活.切記,不可回草原去!”
“是大人!”
漢子臉色憋得漲紅。
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改頭換面,李代桃僵蟄伏在燕京二十多年,就連自己都快要誤以爲,他就是那名血衣衛的小旗.
卻在第一次被啓用之時,便徹底斷送了自己的前路。
“怎麼,不服氣?”
攝人心魄的威壓傳來,漢子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隻手掌給攥著,對方稍一用力,自己便要喪命於此!
他冷汗直流:“小的不敢!”
“說說吧,那個徐盡歡,現在何處?!?
“回大人,他今日午後入了宮,卻並未從宮城門口出來,屬下有意找尋之下,才發現這廝不知何時已然到了東城集市,肩上揹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娃娃,著翠綠色的長裙,很好辨認。”
周有才點了點頭,攝人的威勢當即一收。
“屏風後面,抽屜裡頭有一對碧玉鐲子,拿回去送給你家娃娃。”“遵命!小的告退!”
出了鴻運當鋪的門,漢子瞬間恢復了先前趾高氣昂的模樣。
迎著左右偷偷瞟來的目光,他故意拿出那對碧玉鐲子,放在掌心打量,任誰看了,都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
“官字兩張口啊.”
炊餅老趙搖著蒲扇,小聲嘀咕了一句。
脂粉鋪的劉寡婦,也跟著不著痕跡地朝一旁啐了一口。
漢子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心下嘆息。
這燕京的繁華,怕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剛剛拐過轉角,眼前陡然一花。
還未等他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手腕、腳踝處齊齊傳來劇痛!
糟了!
關鍵時刻,他甚至來不及喊叫出聲,下意識地便要咬碎潛藏在後槽牙中的烈性毒藥。
不料一雙有力的手掌卻比他更快!死死地鉗住了他的嘴巴!
“呃——!唔.”
有手下上前,將提前浸滿了蒙汗藥的抹布塞到對方口中。
沈煉任由那位手筋腳筋俱被斬斷的漢子癱軟下去,乾淨利落地收刀入鞘。
身後,數名便衣裝扮的血衣衛當即上前,將其託入了一旁的小巷子中。
整個過程電光火石,甚至沒有發出什麼多餘的聲響。
做完這一切,他朝著一旁拱了拱手:
“大人,細作已經抓捕完畢?!?
路邊一架看似尋常的馬車之中,剛剛出任血衣衛指揮使的張龍星走了下來。
“拔光了他的牙齒,小心一點,莫要讓他死了?!?
“是,大人!”
沈煉畢恭畢敬,指揮部下拔去對方的牙齒。
看著自己這位頂頭上司,雖說纔剛剛上任不到兩個時辰,對方卻是已經全然進入了狀態。
血衣衛埋伏的位置,第一時間挑斷手筋腳筋,並阻止對方吞毒自盡的手段,通通是這位張大人提前所佈置。
可見,其對於周國探子的習性早已瞭若指掌。
想到這位前些天還是隻一名禮部員外郎,兼京都笑柄的男子,如今一躍成了女帝跟前的紅人。
再加上莊掌鏡身體抱恙,就連明鏡司也由對方代爲執掌。
一夜之間,此人已然成爲燕京上下,無人可以忽視的一位存在!
沈煉心中後怕。
若非自己當機立斷、護駕有功,再加上並未插手寧賊造反之事
自己一路踏著同僚的肩膀,步步爲營,好不容易纔到手的鎮撫使,怕是也要便宜他人了.
這位張指揮使,做起事來雷厲風行,不怒自威,再也不復從前那副老好人的形象。
至於什麼‘借種生子’、‘綠帽王八’一類的戲言
如今若是再有人相信,並且私底下議論,那才真是蠢到家了!
——
盞茶功夫過後,周有才越過“童叟無欺”的褪色字帖,隻身來到後院,掀開地窖的蓋板,一躍而下。
咚——
黑漆漆的地窖之中,傳來陣陣迴響。
顯然這間看似不大的當鋪底下,其實別有洞天。
“目標在東城集市,肩上扛有一名六七歲大的女娃娃,即刻行動!”
看似空無一人的貨櫃、木箱後方,走出一剛剛面容陰翳之人。
他們自始至終不發一語,轉過身,朝著地窖更深處走去。
周有才看著這些追隨自己幾十年的部下遠去的背影,深深吸一口氣。
在今天之前,這些人是客棧的跑堂、兵器鋪的鐵匠、衙門的捕快、甚至西城的乞兒。
今天過後,他們將只剩下一個同樣的名字——
大周的英雄!
“諸位放心.你們的家人.都將得到最好的照料!撫卹與土地自不必提,直系男丁,識字者更直接可破例入朝爲吏!”
周有才將手中只剩下半壺的花雕灑在地上,低聲道:
“有朝一日,草原上的馬兒踏破燕京城門之時,英雄冢內,必將有諸位的名字!
一路走好!”
衆人腳步微頓,卻是依舊不發一言。只是齊齊擡起右臂,重重錘在自己心口之上。
片刻後,鴻運當鋪的正後方,那所由於種種詭異事件而荒廢了十幾年的宅院裡,一道道黑影從枯井當中一躍而出!
宅院地面鋪滿了乾枯落葉,他們輕飄飄落在上面,竟未發出絲毫聲響。
此院佔地甚廣,周圍四通八達,衆人小心翼翼翻越院牆,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