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兩天,我都躺在病牀上,斷斷續續地發著低燒,像是一個趕不走的夢魘,一直追著我跑,難受極了。
我知道肯達就在我身邊,照料著我,可是當我勉強睜開眼睛時,卻只看到他母親,心裡那股又失落又委屈的感覺,讓我更加難受。
“像,真的很像你啊……小姐?!?
我雖然閉著眼睛,但有時候意識還是清醒的。肯達的母親看護我時,經常夢囈般地重複著這句話,如同她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一樣。
我到底像什麼?
弄不清這一點,我無法安心養病。
我努力地睜開眼睛,問:“阿姨,我到底像誰?”
她愣了一下,顯然沒有料到我是清醒的,過了一會兒,她才結結巴巴地說:“沒有、沒什麼……我自言自語罷了……”
“不,阿姨!”不知從哪來的力量,我突然坐了起來,緊緊地抓住她的手,懇求道:“你不告訴我,我睡不著。”
“快躺下,孩子?!彼K於回過神來,扶我躺下,幫我蓋上被子,“你長得……像你的母親,像極了?!?
“什麼?”我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姨,你認識我母親?她是什麼樣的人?也像你一樣溫柔嗎?”
她點了點頭,說:“你母親,她美麗,聰明,溫柔,善良?!?
“是嗎……她叫什麼名字?”
這一問,嚇得她連臉色都青了。
“小主人,別問了,多點休息吧?!彼D身就要走。
“阿姨……”
我不過是想問個名字而已。好笑吧?長這麼大,連自己母親的名字都不知道。
聽到我近乎哀求的聲音,她又回過身來,眼裡帶著淚光。
她撫摸著我的臉,說:“孩子,有些事情,你最好這輩子都不要知道。你只要記住,你母親現在過得很好,所以你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她的臉溫柔得讓我感動,又哀傷得讓我心碎,眼淚就滴在我嘴角,鹹鹹的。
“我能喊你一聲‘母親’嗎?”這是我最後的請求了。
她沉默了一陣,終於點了點頭。
“母親?!?
這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了。
那晚,她緊緊地抱著我,直到我模糊了意識……
第二天,我的燒終於退了,精神爲之一爽。
早上瑪麗就來找我,見我病好了,高興得大叫。
阿姨也幫我準備了早餐,我這纔想起這兩天都沒吃什麼東西,肚子早咕咕叫了。
用完早餐,找遍了整個屋子,也不見肯達身影。
“你哥哥呢?”我問瑪麗。
“不知道。他一大早就出去了,我問他,他只說傍晚回來?!?
“傍晚纔回來?”
我失落極了,我已經三天沒見到他了。
自肯達來我家以後,我還沒試過這麼長時間和他分開。我不明白,爲什麼自己越長大,越是離不開他?
“小哥哥,我們一起玩遊戲吧?”
瑪麗見我愁眉苦臉的,極力想逗我笑。
我擠出了一個笑容,說:“好呀。什麼遊戲呢?”
“我們一起唱兒歌吧?!?
“兒歌?我不會……”
“那我教你,聽好了?!?
瑪麗在那裡一遍又一遍地唱,那聲音婉轉動人,真比知更鳥還要甜上三分。
但是,我的心情,卻不在這歌聲上面,無論教了多少次,還是學不會。
肯達去了哪裡?
那天晚上他是怎麼了?他討厭我嗎?
還有,昨天晚上,他母親對我說的那番話……
瑪麗的歌聲停住了,問我:“小哥哥,你怎麼了?是我唱得不好嗎?”
“不,不是的,瑪麗,你唱得很好。只是,我有點累了,想休息。”
“哦?!爆旣慄c點頭,乖乖地出去了。
我沒有心情睡覺,只是在腦海裡一次又一次地整理這兩天發生的事情,還有對肯達的那份奇怪的感覺。這感覺似乎超越了朋友的界限,隨著年齡的增長,心裡面的依賴感、佔有慾,竟然越來越濃。不過三天不見,那份思念的痛苦就啃噬著我的心靈。整個人像墜落下深淵,既著不了地,也爬不上去,那種無邊際的不實在感,讓我不安到了極點。
其他人交朋友,也會交出我這樣的感覺嗎?還是我本來就脆弱,不正常?我的感情,難道也像我的長相一樣奇怪?
這份感覺,會向哪個方向發展呢?該遏制它?由它自生自滅?還是讓它像野火一般,日日夜夜燎燒我的心?
煩悶!真的煩悶!
無論怎麼整理,也理不清這繁雜的思緒……
太陽已經西沉,還是不見肯達的蹤影。
用過晚餐後,我和瑪麗就一直在院子裡面等他。
後來瑪麗也沉沉睡去了,她的母親把她抱回了房裡,我則堅持在這裡等他。
他不回來,我片刻不得安寧。
雖然我相信,他一定會回來!
天上的月亮已經缺了一角,我還是無法忘記那天晚上的月色。
那一晚,他爲我殺了人。
那一晚,他帶我到湖邊。
那一晚,他推開了我。
到底是爲什麼?他從不對我粗魯的,那麼溫柔的一個人……
我做錯了什麼?惹他討厭了?
他討厭我……
這四個字,像一把把尖刀,剜絞著我的心……
門外終於響起了馬蹄聲,輕輕地,生怕驚醒夢中人,夜已深了……
我失魂落魄地跑了出去,他正栓著馬。
是他!是他!
我不顧一切地跑過去,用盡全身氣力抱緊他,心裡的苦澀頓時化作了兩行清淚,滑過我的臉頰。我再次感受到那熾人的溫暖,聽到他熟悉的心跳,然而這一次,他的心跳聲卻變得急促而凌亂,和我的一樣,已經失去了平常的規律。
我們的身體貼得很緊,過了一陣子,我才感覺到自己身上蔫呼呼的,低頭一看,襯衫已經被染紅了一角,這血不是我的,是他的!
“怎麼回事!”我驚呼出聲,看見他的下肋一大塊青紫,伴隨著割破的傷口,還有血冒出。我擡起頭,才發現他的額頭也破了,血跡停留在臉上,已經幹了。
“噓,小聲點,我沒事的?!彼孀∥业淖?,看了看屋裡,怕驚動裡面的人。
“你去哪裡了?”我掰開他的手,控制了聲量,他身上的傷扯疼了我的心。
“幽谷?!彼卣f,彷彿那只是個悠閒的地方。
他不顧身上的傷,拿下馬背上的袋子,小心翼翼地打開它。
是一朵百合,還沒有全開,花瓣的細嫩與純潔,勝過我看過的任何一朵。
那種美,我無法形容,只能說在很久很久以後,我也深信,它就是世上最美的花。
“你受傷,就爲了這個?”我驚愕地望著他。
“幽谷裡的百合,我答應過你的。”
“你是笨蛋啊!就爲了一朵花受傷,要是你出了什麼事,再美的花我都不要!”
我哭了,大哭,眼淚鼻涕流了一臉。
他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他見過我哭,但沒見過這麼厲害的。
“你這是怎麼了?不喜歡嗎?不喜歡我把它扔了?!?
“不要!”我擦乾眼淚,連忙奪過那花,“我是高興!”
“高興?”肯達徹底被我弄蒙了。
“對,高興!”我燦爛地笑了,變臉比變天還快。
我把他拉進院子,幫他清理完傷口,兩個人在玉蘭樹下,我呆呆地看著月光下的百合,安靜得出奇。
大哭過後,心靈像被大雨沖刷了一般,堵塞在裡面的泥濘,被清洗得一乾二淨。然後又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喜,把心裡的空虛填得滿滿的。
“不早了,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趕路回去呢?!?
我搖頭,這麼好的夜色,我纔不捨得睡呢。
他沒有勉強我,只是陪我欣賞這寧靜的夜。
我們一夜無語。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那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刻,他就在我的身邊。
而我,因此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