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若硬要同清軍會戰(zhàn),多爾袞和吳三桂的八萬清軍,在數(shù)量和質量上相對於關中順軍都佔據(jù)絕對優(yōu)勢,何況長安被燒燬以後,關中積儲盡失,已經(jīng)難以再維持長期戰(zhàn)鬥。
關西與山東,關西積穀已失,民生凋敝,各地盜匪、軍閥、鄉(xiāng)團蜂起,城池皆殘破;山東則在順軍佔領以前,就遭到過清軍入關劫掠部隊的大規(guī)模屠掠,當?shù)匕傩諏M洲人敵意很深,郭君鎮(zhèn)、郝?lián)u旗、谷可成等大將率領重兵,足可以遏制豪格南下,截斷漕運。
殘破的關西,擁有漕運命脈的山東,孰輕孰重,已經(jīng)十分清楚。
李來亨以數(shù)百親軍直入關中,平定長安叛軍、救出延綏守軍,又遷民東進,加上賀珍的驚人發(fā)揮守住了漢中,則是爲將來恢復陝西留下了一個十分良好的局面。
但他也知道陝北諸將心中憤憤難平,延綏民氣可用,更不能輕易喪失。因此才甘冒奇險,單騎出陣同多爾袞談判。
李來亨以己推人,當然料定皇太極死後,清軍內(nèi)部必將發(fā)生一場血腥殘酷的權力鬥爭?,F(xiàn)在順軍主力在山東對抗豪格,豪格極難取勝,即便能夠取勝,其嫡系兵力也將受到重創(chuàng),而多爾袞不戰(zhàn)而取陝西,實力保存完好,這就會使得本來勢力均衡的多爾袞、豪格兩派力量徹底失衡。
以多爾袞的殘忍狡厲,他不會聽不出來李來亨的話中之意。
對李來亨來說,是以陝西之地換取秦兵、秦民的安全撤出,對多爾袞來說,則是以坐視李來亨安然撤走爲條件,換取睿王一黨能夠獲得一個徹底打敗豪格的機會。
獲鹿一場大戰(zhàn),李自成、皇太極、朱由檢,三個皇帝於一日之內(nèi)喪生。這場明末以來規(guī)??涨暗拇鬀Q戰(zhàn),其餘波還在激盪之中,李來亨和多爾袞的決策,皆自獲鹿而來,雙方都有著整合內(nèi)部、定於一尊的要求。
崇禎十六年的延安城下,因此終於呈現(xiàn)出一種異常詭異的局面。
清軍坐擁絕對優(yōu)勢的兵力,卻屯兵綏德州,裹足不前,坐視李來亨從容聚集三城兵力。不僅如此,多爾袞還放任李來亨花了十幾天的時間,將陝北一帶願意跟隨大順軍撤走的近十萬百姓也一起帶走。
吳三桂知道這關係到睿王一黨爭奪北京中樞大權的計劃,因此絕不敢輕易發(fā)言。多爾袞自己的親信錫翰則不敢置信地問道:
“小李賊以三四萬人馬裹挾十萬難民,軍民混於一體,此時我軍縱騎蹂躪,必當獲得大捷啊?!?
多爾袞瞇起了眼睛,比起像一條狐貍的皇太極,他的智略不及乃兄,狠厲卻更勝之,比起狐貍,更像一匹狼。
未等多爾袞做出決定,大順軍方面就派出一名使者,單騎前往綏德州,向多爾袞送來了一封李來亨的親筆書信。
錫翰唾了一口,狠狠舉起大刀,聲言要將順軍使者直接斬殺。多爾袞卻眉頭一動,決定先見一見使者。
使者是李來亨從身邊臨時挑選的一名文士杜崇禮,他單騎進入清軍軍營裡面,早已渾身僵直,不要說說話了,就連下馬都是被好幾個八旗兵硬扯下來的。
不過當他得知多爾袞要親自接見自己的時候,杜崇禮立即想到了出發(fā)前李來亨說的話:
“此大事也,成則萬戶侯之功?!?
心下一凜,居然奇蹟般地產(chǎn)生一股勇氣,啪的一聲,振袖直往多爾袞面前,慨然交上信件說:
“晉王新得山東戰(zhàn)報,聞貴軍與我軍交戰(zhàn)三場,累戰(zhàn)不勝,折兵二千人,今已斂兵退守德州,不再南下進攻山東。
我王聞之,以爲此必爲九王大患,特遣使來告,以免九王猝不及防,遭致褚英、阿敏之禍。”
這條消息讓睿黨諸將均大感吃驚,他們出大同遠征延綏,一時之間也不清楚山東方面豪格具體的交戰(zhàn)情況,對於順軍送來的軍情半信半疑,不能確信。
可如果事實確實和順軍使者說的一樣,那麼看來豪格並沒有真正發(fā)力攻打山東,而是在保存實力,屯守德州一帶坐觀成敗。難道豪格要等的就是多爾袞西路軍在陝西因爲激戰(zhàn)兵力受損以後,他再以保存了實力的全師返回北京奪取中樞大權嗎!
只是多爾袞和豪格相處多年,極其瞭解豪格的爲人。他不相信以豪格的蠻勇,會有這等頭腦。
杜崇禮卻又長嘆道:
“聽聞原任明朝大學士的謝升,在德州開城投降於豪格。謝升在明朝名聲卓越,乃天下有名的高才之士。此人舉城而降,看來貴軍也並不是毫無斬獲?!?
多爾袞哼了一聲,心中想到豪格入關以後,身邊的漢人文臣的確增加不少。而且自從清軍入關以來,多爾袞就一直在大同附近作戰(zhàn),豪格則始終跟隨在皇太極身邊,於東路作戰(zhàn),二人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長期相處,或許豪格受到身邊漢人文臣的影響,智略和行事方針都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些許變化。
多爾袞不敢把睿王一黨的身家性命,都寄託在豪格的愚蠢上面,杜崇禮又坦然道:
“我王爲遷民南下一事,又空關中餘兵,頓兵一萬五千人於宜君縣。九王若欲與我國爭民,但請縱騎長驅於宜君一戰(zhàn),不然,則我軍當徐徐退矣?!?
多爾袞身邊的鞏阿岱、錫翰二人,聞言皆將佩刀出鞘,營中侍衛(wèi)也盡皆向前一步,殺氣森然,嚇得杜崇禮又一次僵直難動。杜崇禮臉頰肌肉瘋狂跳動,喉中口水狂咽,拼出一生勇氣,才勉強維持住站姿,沒有直接跪倒下去。
這時候多爾袞卻輕輕“嗯”了一聲,未發(fā)一言揮手示意將使者送下去。
杜崇禮出了營帳以後,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汗水之多,居然順著衣服的下襬,已經(jīng)滴到了靴筒裡面。
但是看現(xiàn)在的情形,多爾袞沒有殺了自己,這封侯大功,應當是到手了吧!
杜崇禮心中狂喜雀躍,不過事情其實比他想的簡單一些。多爾袞如果真的有意,不顧皇太極死後八旗內(nèi)部的權力鬥爭格局,不惜兵力一戰(zhàn),那麼在李來亨和延綏守軍匯合以前,他就應該動手了。
現(xiàn)在清軍退守綏德州,坐視李來亨接走延綏守軍,已經(jīng)完全暴露出了多爾袞空有兵馬卻不敢一戰(zhàn)的心理。
即便現(xiàn)在李來亨軍中帶有大量民衆(zhòng),作戰(zhàn)能力直線下滑。可是順軍的兵力也從近二萬人,加上了袁宗第、王永強、孫守法的軍隊,增加到了近四萬人之多。
多爾袞有信心,能夠在自己兵馬傷亡不多的情況下,一股蕩平順軍嗎?
更何況現(xiàn)在順軍使者,一方面恐嚇他豪格在山東僅損失兩千兵馬,另一方面又聲言宜君縣另有一萬五千兵力作爲後盾。
這些話中,宜君的後援兵力大概是真的,但恐怕不可能有一萬五千人之多,只是這表達出了李來亨同樣不懼一戰(zhàn)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