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朝的日子,格外寒冷。
因得了周焉國後的吩咐,雪晴然未到寒楓閣,直接前往王殿。
看到雪親王的女兒,百官無不繞道而行,彷彿生怕被她多看一眼,官服上就會燒出一個窟窿來。雪晴然因來時匆忙,衣服穿得單薄,又在寒風中等了許久,已經冷得面無血色。終於遠遠見得大殿門緩緩打開,正欲上前,卻瞥到一個人影遠遠走來。她即刻微紅了臉,卻又露出一個淺笑。
玄明走到近前,頓住腳步。似乎猶豫了一個瞬間,方纔向她施禮:“公主……”
他的目光掠過雪晴然單薄的衣衫,然後欲言又止。雪晴然輕聲問:“可是有事?”
玄明點點頭:“有東西給白夜。”
風更加凜冽,雪晴然打了幾個寒顫,擡頭望去,紛紛揚揚的雪花正從天而降。她一笑,勉強壓下聲音中的顫抖:“既然如此,你們在此細說,我先去了。”
說罷轉身要走,卻聽玄明喚道:“公主--”
她回過頭。玄明向周圍略一看,確定無人注意,這才下了決心般解下圍著的一領狐裘,裹在她頸上:“這裡太冷,快些進去吧。”
柔軟的毛皮帶了淡淡的溫度,雪晴然終於不再打顫,露出一個很淺的微笑:“你方纔猶豫,是因捨不得這條領子麼?”
玄明也笑了,是個比一切錦衣貂裘都更能驅散苦寒的溫暖笑容:“怕公主不喜歡。”
“喜歡。”
兩人互相看得沒完沒了,雪晴然先意識到這一點,連忙轉身離開。白夜看她走遠,方回頭望著玄明,他的眼睛永遠比橫雲的風雪更冷。玄明停了停,低聲問道:“你到底爲何要去王殿?當真不能告訴我?”
白夜咬了咬嘴脣:“我不會做讓她爲難的事情。”
玄明便不再多問,從懷中取出羽華的玉牌遞給他:“憑此可到殿上,你要三思。”
白夜的視線落在那塊玉牌上,驚訝的神情一閃而過:“怎麼得來?”
“何必要問。”玄明打斷了他,“再不去便趕不及了,隨我來。”
白夜跟在他身後走了兩步,忽然又說:“玄明,有句話我忘了告訴你。”
“什麼話?”
“你入宮時,我答應了要替你守護公主。但今日之後,我將不能再守著她。”
玄明停住腳步,半晌纔回過頭:“爲何?”
白夜死不吭聲。玄明眼中漸漸有些冒火:“又不能告訴我?”
白夜說:“惹你生氣是我不對……但我以後必定千百倍償還。”
兩人在寒風中對看了一會,玄明最後默然回頭,繼續向王殿方向走去。
百官已在殿上左右排好,雪晴然打起笑容,不疾不徐地踱到羽華身邊坐下。羽華輕聲笑道:“大冷的天,晴然妹妹怎麼穿這麼少,也沒個人照顧……他們這都
是怎麼了。”
雪晴然說:“少穿些沒有累贅。”
“這條領子倒眼熟得很,是宮中的東西呢。”
兩人仍拌嘴拌得悠然自樂。這時周焉國後也已入座,兩人方纔住了聲。
只聽她似極隨意地問道:“陛下,人是不是齊了?”
皇帝點點頭,對著玉階下道:“今日上朝,周焉國後有要事相商。”
遂望著那個誰都不敢惹的女人頷首示意。周焉後卻端起茶來,仔仔細細品了一番,這才嘆了口氣,說道:“其實本宮這次到橫雲來,一是在家中久了,想出來看看風景……”
百官心中齊罵:騙鬼去吧。
然而殿上一片寂靜。
“二是要找個人回去。”
依舊沒人說話,但大部分人微微變色。
“此前曾有個本家的孩子。”她似乎若無其事地說,“這孩子四五歲時便被人拐走,本來已經是不抱希望了,最近卻得了消息,說是被賣到橫雲來了。”
橫雲君臣無不露出五雷轟頂的神情。“本家的孩子”這是個多麼隨意的稱呼,然能得周焉國後親自來尋,這個孩子的身份不言而喻。一位老臣不由自主地顫顫問道:“國後說的孩子,可是,可是……”
周焉後微微一笑,卻讓所有人在瞬間感受到了一股殺意,頓時沒人敢再問。她又喝了口茶,不慌不忙地說下去:“我們家的孩子裡,常會有一個半個特殊的,除了玄術天分極高,身上會長一個蓮花印記。若是見過他,必定不會忘記。”
她忽然擡起頭,別有意味的目光在每個人臉上掃過:“諸位都是關心百姓的好官,大好官,想必多年來行走民間,見過的人都比本宮多。這個孩子四歲便到了橫雲,今年正是十八,面上當有一朵紅蓮。我王已在周焉備下一切,只等著本宮接回他去。這件事,諸位今天必定能說出一二來。”
一片死寂。
周焉後將手中杯盞放回案上,發出一個不重不輕的撞擊聲,不再說話。
許久,夏皇子的聲音忽然響起:“國後尋人心切,在場自然人人明白。但畢竟人海茫茫,莫說未曾留心,便是迎面見過,一時半會怕也會想不起來。不如請畫師來,按國後所述畫幅像,豈不是容易得多?”
“人心難測,果然滿大街貼上畫像,一旦有人心懷不軌,他一個舉目無親的少年人怎麼應付?夏皇子,本宮帶你去周焉,將你的畫像也貼滿大街說這是橫雲三皇子,你願意麼?”
“國後言重了。國後欲尋之人,怎會有人心懷不軌。”夏皇子淡淡一笑,“何況國後直到今日才提及此事,想必是此事已有眉目。”
“若有眉目,還輪得到問你!”
她突然停下,眼中染了怒色:“你敢試探本宮!”
“雪流夏不敢。”夏皇子略略一揖,“既然如此,這就去
尋個兩靨生花的十八歲少年人來。只是若尋錯了,還望國後見諒。”
“若尋錯了,就要橫雲賠一個皇子到周焉!”
兩人爭鋒相對。就在這時,突然有一個比殿外風雪更形凜冽的聲音在大殿盡頭響起--
“不必去尋了。”
所有人都向著那裡望去,他們所見到的,是一個白膚的年輕侍衛,他並不算得高,一抹青紗從髮際一直遮至眉骨,唯青紗下方的一雙眼睛,如同冷夜寒星般震懾人心。他說完那句話,便向著這邊一步步走來,眼中沒有一絲動搖。
雪晴然覺得背後一涼:“小白……”
在滿殿朝臣的注視下,白夜極是從容地走到高階之下,默默站定。他的眼神那般清冷,雪王府之事,皇宮之事,橫雲之事,縱然燒成轟轟烈烈的業火,映入這眼中也不過塵世浮光。
禮官喝道:“大膽侍衛!見到陛下與周焉國後,還不跪下!”
白夜似乎沒有聽到這聲呵斥,他擡起頭,靜靜地看著周焉後,一隻手慢慢扯下額前青紗。
青紗輕緩落地,隨之現出的是他額前一點硃紅。那十二歲上開始渙散的紅色,恰在這一年塵埃落定,成作一朵火焰也似的嫋嫋紅蓮。
周焉後驚得猛然起身,失聲道:“世子!”
隨著這一聲喚,朝堂上下是凝固般的寂然。白夜的聲音安靜而清晰:“母后。”
雪晴然心中突然傳來絃音驟停的寂靜。她說不出話,只愕然望著大殿上的白夜。
竟然如此。原來如此。
他那冰冷的眼睛,他那倨傲的態度,他那些信誓旦旦的承諾,一切的一切,原來都是因爲這一朵紅蓮。他當然目空一切,他當然天賦過人,他當然不會對任何人低頭,因爲他始終知道,他是那個神話般的帝國裡一個不可替代的存在。就算在饑饉中顛沛流離,就算在尚書府受盡苦楚,他都始終不會低一低頭,只因他牢牢地記著自己的身份。
他是周焉國無上尊貴的王世子。
羽華臉色青白,渾身都在顫抖。他竟是周焉的世子!她竟將玉牌給了周焉的世子!
周焉國後忘了矜持,快步奔至高階下,她已經認出了這雙眼睛。除了她兒子,世間再不會有誰的眼睛這般冷冽清澄。她一把將闊別多年的孩子摟在懷裡,歡喜得聲音都哽咽了:“世子,我的兒子,你果然沒有死……我就知道你不會死!你的命豈是那些螻蟻之輩能算計了去的!”
白夜默默閉上眼,他早已經不記得母親的溫度了。這麼久,在他受傷,生病,無助,爲難的時候,幫助過他的其實只有一個人。那人並不是他親人,卻待他情同手足。
他今天很生氣,但白夜並不在意,他早晚會讓他知道,他說過的每一句承諾,都是一定要兌現的,他欠他的每一個情,都是一定會償還的,而且要加倍償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