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胡茂要自己去坐坐,朱思遠心裡就有一種不好的感覺。
只是,自己已經到了福建,出了這船艙,一船的人,都是胡茂的屬下,朱思遠能說不去嗎?
他也是圓滑之人,將心事藏住,一臉嚮往地說道:“此前多次聽張武定說到貴指揮使,便覺得到底是何人,能讓張武定這般念念不忘,若是能見上一面,也不虛此行了!”
“哈哈……朱道長好會說啊!延興聽了這話,都有些飄飄然了。”忽然爽朗的一聲從艙外傳來。話音未落,幾個年輕人已經從艙門進了船艙。
粗粗一看,見這幾人氣勢不一般,朱思遠連忙上前稽首行禮道:“貧道朱思遠稽首!見過各位郎君!”
藉著行禮的時間,纔有多瞄了幾眼。
見是居中的一名身形高大的弱冠青年虛擡雙手道:“朱道長遠來辛苦!快快請起!”
待朱思遠緩緩起身,那青年卻又拱手道,“某便是此揚波軍指揮使,王延興,還要請道長指點一二!”
原來此人便是將張武定打敗的王延興!想不到,竟然這般年輕。想來是有高人相助吧!
朱思遠連忙再次稽首:“貧道朱思遠見過王指揮使……不曾想,指揮使竟是這般少年英雄!指點二字,貧道斷不敢當。”
王延興微微一笑,又將右手邊的孟咸和左手邊的秦一秋介紹給朱思遠,一邊請朱思遠重新坐下,一邊詢問道:“某聽胡校尉說,通曉越州形勢的朱道長路過福州。而延興越州之形勢正是頗有許多不明白的,還要請朱道長不吝爲延興說明一二!”
同樣是上位者,同樣是有求於人,這說話的風格跟在此前在各地所遇到的,可就完全不一樣。
朱思遠連忙躬身回禮道:“指揮使有問,貧道豈敢有絲毫保留?”
反正是說他人之事,朱思遠也不做保留,將越州時局一一道來。
這老騙子本就口才極佳,而越州的局面本也是戲劇得很,這一番說下來,竟是比那傳奇、演義來得還要精彩。
他說了半個時辰,才說完。
而王延興竟然也是聽得認認真真,堪比州學裡的好學之學生,不插話打斷不說,甚至還拿了筆在紙上構畫,竟然是在作記錄一般。
而他身周諸人,但凡是有座的,都是一模一樣的人手一個紙板,一根筆,竟然都在寫寫畫畫。
他們對自己竟然這麼重視?朱思遠這虛榮心登時就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他長這麼大,從來都是小心揣度別人的心思,卻還是第一次被人如此看重!
等到衆人劃寫結束,王延興右手邊孟鹹纔開口說話:“如此說來,越州此時看似富強且得朝廷封敕,風光無二,實則內患極重……董昌這隴西郡王,似乎也沒幾年好當了嘛!”
朱思遠裝作聆聽的樣子,偏頭看向孟鹹,見他看著單單瘦瘦的,也就是弱冠年紀,能坐王延興右手第一個位置,應當是這軍中極重要的人物。
只是,此人面相卻有些闇弱,不太像是多壽之人。
他將自己的心思壓住,連忙附和道:“這位郎君所言極是,董昌此人,爲人粗鄙,尤其是聽信吳瑤、李瑜等人的讒言,確實不是能坐穩高位的人!”
聽到朱思遠這麼貶損董昌,王延興卻是搖了搖頭:“也不能這麼說,幾年前,董昌還是很不錯的!只是,人卻是會變的。”
話到此處,他頓了一頓,朝身周諸人看了一眼,沉聲說道,“如果某等不能時刻警醒,今日之董昌,便是某等明日的模樣!”
聽王延興說得認真,身周諸人立即拱手齊聲答道:“喏!”這聲音竟是齊展展的,跟刀切似的。
朱思遠不意突然來這麼一出,嚇了一跳,卻見艙中諸人均是習以爲常,心裡不禁冒出一陣冷汗,暗道:此人治下之嚴厲,竟到了此等的程度!不日,當是一方梟雄啊!
不待朱思遠多想,王延興又說道:“不過,某倒是覺得,這李瑜、吳瑤二人像蛀蟲一般將董昌蛀空了,終將有一日,是要好了他人,害了他們自己啊!”
“指揮使覺得,楊行密會趁機南下?”這次發言的卻是王延興左手邊的秦一秋。
秦一秋年紀要長一些,可也就是三十多歲的年紀。常年帶兵,自有一股威嚴,氣勢竟是不弱於居中的王延興。
不過,看他在朝王延興說話時,眼目中全然都是順從——朱思遠對自己的觀人之能還是很有信心的——卻是不知道這王延興是以何手段將其收服。
“楊行密嘛……”王延興拖了拖語氣,王延興對五代的歷史知之不詳,對這個名字沒什麼印象。
但是,他卻記得,現在楊行密所據之地,以後是南唐,南唐國主卻是姓李:既然他的地盤後來被姓李的人佔了去了,那這個楊行密應該也就是個領盒飯的主;
再加上,楊行密現在還在跟孫儒拉鋸戰,又要直面中原最大軍閥朱溫的威脅。他南下的可能性應該不大。
而在剛剛提到的幾人之中,倒是有一個人的姓名是王延興所熟悉的,那便是錢鏐。
此人後來當了吳越國的國王,留下了錢王射潮的典故;而西湖邊上的雷峰塔,也是他的後人所建;
吳越國的地盤,跟現在董昌的地盤大致相當,有了這些線索,掰掰腳趾頭都能猜到,錢鏐不久必定會反。
“楊行密不會南下,不過在董昌軍中,卻有一人,執掌義勝軍的錢鏐!某料定此人必定會反!”
朱思遠聽著王延興字字句句地說著,心裡也是暗暗點頭。
他見過錢鏐,以他的觀人之術看來,這錢鏐定然不是久居人下之人。只是這王延興又沒去過越州,如何能這般料定。
朱思遠還沒開口,又有一人發言道:“那是否可以藉此機會反過去奪了溫州、臺州甚至是明州?”
“時機尚未成熟……既然指揮使料定錢鏐會反,鹹以爲,等錢鏐動手之後,便是機會!”這次開口的,卻又是王延興右手邊的孟鹹。
朱思遠在心裡也是點了點頭,看來還是漁翁好啊,人人都想當漁翁。
這種觀點跟王延興的心思也是一致的,他點了點頭,又把話題引向朱思遠,“朱道長,以你之見,那張武定會不會隨軍南下?”
“這……”朱思遠倒是也想過這個問題,下意識裡,他覺得,張武定肯定不會放過這次機會。
可是,這人心隔肚皮,萬一他沒有來,自己不就說錯了嗎?
“但講無妨!道長你也看到了,在這裡,誰都可以暢所欲言,不分尊卑!”王延興似乎看到了朱思遠的心思,笑道。
“那貧道便略說一二。以貧道之見,那張武定定然是會全力南下。”
“他在越州,以營造爲名,私下徵召了數百兵士,再加上他原有的屬下,人數當在千人以上,再加之其從某處騙得伏火方,造出了噴火弩,可以在五十步之外洞穿牛皮。”
“貧道猜他定會跟在溫州和臺州兵的後面,等你們相持之時,再殺出,做那漁翁!”
王延興點了點頭,不覺間,皺了皺眉頭:“五十步外洞穿牛皮,還真讓他做出來了,朱道長,這伏火方既是你有所,可否將那配方與某一看?”。
朱思遠早就準備好了,將寫好的方子雙手呈上:“貧道之方,主要是直接用乾燥之木炭代替馬兜鈴,所生火焰,較之藥王的原方,要大上許多!”
“哦?朱道長有心了!”王延興接過方子,見上面寫著硫磺三錢、火硝三錢、木炭三錢,心中便有底了。
自打火藥被用於軍事起,提高火藥威力的事情,便被擺上了日程,但直到近代化學興起之後,人們才知道,以往的火藥配方最大的問題是硝石的比例太低了。
在中國,直到戚繼光的時候,纔將硝石的比重提高到一半左右。
沒有正確的指導,這是要開多大的腦洞才能讓那做測試的人,將硝石的含量從三分之一提高到四分之三?
看過方子,將那字條再退回給朱思遠,繼續問道,“那朱道長可知那張武定每所用的炮口有多大,炮管有多長,一次裝多少火藥,而又裝多少鐵砂嗎?”
朱思遠不知道王延興將方子退給自己是什麼意思,不好多問,只能按照自己所見的比劃了一下張武定所造的樹炮的炮口大小、炮身長度。
至於裝藥,他是這麼說的:“先用一個碗,從裝火藥的罈子裡,舀了兩碗火藥裝進去弩身之中,然後再舀一碗鐵子裝進去……”
這描述,倒是很形象。王延興笑了笑。裝藥這麼隨意,竟然沒有一把火將那作坊燒了,這張武定運氣還真不錯啊!
“多謝朱道長將這些信息告知。”王延興拱了拱手道謝後,又繼續說道,“胡茂說,他與道長有約,助道長離開越州,而道長則將張武定之虛實相告,當下,算是扯平了。只是不知道道長接下來,又將去往何處呀?”
“出家之人,四海爲家,似那浮萍一般,漂到哪裡算哪裡了吧!”朱思遠在心裡盤算著王延興的意圖,含含糊糊地回答道。
王延興說的時候,卻很直白:“某倒是有個想法:道長何不繼續往南邊去一點,將那茶葉的生意,做到廣州去?”
“廣州?還去賣茶葉啊!”朱思遠一聽,下意識裡,就不願意了。
朱思遠是洛陽人,出家之後,也大多在中原一帶行騙——錯了,出家人應該叫修行。
只是自從黃巢起義之後,中原便一天比一天亂,他也便隨著逃難的人羣,往南走,到了揚州的時候,正是高駢信任道士呂方的時候,他也跟這過了幾年好日子。
隨後,高駢掛了,道士在揚州便成了過街老鼠,他便再次難逃,到了江南。
江南以越州爲最富,自然也是他夢中的淘金地。他的目標是搞定董昌。
只是,那個時候的董昌還沒糊塗到家,當神仙的事,還沒擺上日程,他的努力失敗了。
而且,還因爲在試圖爭寵的過程中,得罪了董昌的兩個寵臣之一的吳瑤,他在越州的日子,過得並不如意。
現在,不得不再次逃到了福建,在印象中,這已經遠離中原的偏離蠻夷之地了,若不是情急所迫,他也是不願的。
如何願意去那更南面的廣州?那可是瘴癘之氣殺人於無形的地方啊!他連忙搖頭道,“非貧道不願也,實是不能啊!貧道今年已經五十了……”
不待朱思遠把苦水吐完,孟鹹冷笑道:“朱道長!你可知,爲了將你從越州救出,指揮使損失有多大?”
“多大?”朱思遠一愣。
“且不說別的,單是,胡茂辛辛苦苦開闢的商路,卻是斷了;每月指揮使經由此商路,進項不下五千貫,朱道長該如何補償呀?”
“這……貧道,貧道身上還有些珠玉金銀,可以彌補一二……”朱思遠一聽,這是要敲竹槓的前奏啊!但是,人已經落在人家手裡,也就由不得自己的,他肉痛地準備解開衣裳,去取藏在夾衣中的細軟。
“不必了!就算朱道長身上披的是金絲玉衣,又能價值萬貫?更何況,若是孟某所料不差,道長身上的金葉子、玉佩,全加起來,也不過七、八百貫吧。而這條商路若是斷上一年,某家指揮使的損失,可就是六萬貫。即便是將道長拆皮煎骨,似乎也榨不出這麼多錢來呀!”孟鹹一雙眼睛在朱思遠身上上下打量,似乎在估計這身肉大概有重一般,看得朱思遠身上直發毛。
“那!那該如何?”
“道長莫要驚慌,長求只是與你開個玩笑罷了!兩廣之地隨是蠻夷,可那廣州卻是繁華,尤其是番商雲集,熱鬧之處,不下揚州啊!”王延興搖了搖手,不讓孟鹹繼續嚇唬朱思遠。
“而且,道長此去,並非孤身獨人,胡茂會與你一同南下!你去了廣州,也非完全沒有依靠,某將安排人手在廣州照顧道長起居;”
“你在廣州辛苦所得,也不是要交於某,而是道長自己所有……”
“想來,道長在越州與胡茂打交道的時候也有所感受:你從某家買進茶葉,每斤茶葉不過五百錢而已,賣出,卻是一兩黃金,某可嫉妒過?可曾漲過一文的價?”
朱思遠一聽,這倒也是,換了別人,斷然沒有將這樣的好處裝作沒看見的,尤其是張武定和李瑜二人,將自己坑蒙拐騙得來的好處,勒索了差不多一半去了,還一副理所當然的臉面朝著自己。
不得不說,這王延興,還真是個異類!只是:“這……實在是指揮使高看了,只是,指揮使屬下人才濟濟,卻爲何要用老道?”
王延興卻哈哈一笑,說出一番道理,讓老道目瞪口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