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等人直接用長索玩空中飛人,從天而降,著實讓朱溫有些吃驚。
這隻“賊王八”還真有許多奇奇怪怪的點子。
我明敵暗,劣勢就在此。明知敵人要發起突襲,卻不知道對方在何時何地突襲,用的又是何種手段。
被泥石流截斷之後,殿後的朱溫所部只剩下百餘戰士,而王建一夥,至少有五百號人,以半圓形堵在谷口,作勢要圍攻上來。
“下馬!”朱溫飛快地發號施令,這樣逼仄地形,壓根不利於己方騎兵衝擊,不如依託谷口打防禦戰。
但是山谷兩側並非完全的陡崖,而是敵人步兵可以衝上去的坡道,便意味著敵方也能繞到己方的兩側甚至側後方發起進攻。
草軍騎士紛紛下馬,組成兩道橫列,由幾名執馬者將衆人的馬匹控制在後方,防止它們亂踢亂咬。
然而草軍會騎射的相當少,只有田珺等寥寥幾人帶了弓。
“弟兄們,給咱放箭!”
王建昂起頭大呼道,一干戰士紛紛彎弓如滿月,箭雨像烏雲蓋頂般向朱溫一行人射去。
王建的直屬部隊百餘人,是崔安潛節度使自己出錢豢養的“後樓兵”,比起牙兵還要精銳,人人可以以一當十。
弓、戟、矛、劍、盾,謂之五兵。而王建的一隊兵馬,全是五兵嫺熟,馬步皆精的虎摯之士。
與他們協同作戰的數百河洛之兵,由陳麗卿、劉鄩分領,顯然也都是焰帥軍中的精銳。
至於爲什麼只帶這一點人,一是方便隱蔽,二是王建早已對草軍的必經之路,以及周遭地形作了全面的勘察,整個計劃堪稱成竹在胸。
“提綱挈領,綱舉目張;解決事情須得抓重點。”王建教訓一邊的劉鄩:“黃巨天倚朱溫小賊爲謀主,殺了朱溫,黃巢便如同沒牙的老虎,比起王仙芝更好對付。至於尚讓這班庸人,像放鴨子一樣放過去又有何妨?”
王建此前告訴劉鄩,用計最好不要超過三步,因爲步數越多,變數就越大。
而此番王建發計,甚至只用了一步。
然而這區區一步,卻是經過無數事先勘察與計算,並完美切入人類思維的死角,別說一般人,就是朱溫這樣的智謀超絕之人,也實在難於想到。
“舉盾!”
朱溫一聲令下,戰士們紛紛將木製旁牌舉起,抵擋拋射而來的利箭。
利箭藉著春天的東風,來得又快又猛,如同傾盆暴雨落在盾牌上,令持盾的戰士們只覺大地都在搖顫。
所謂東風,實際上是東南風,來自東南大海方向,拂向西北。
而這處山谷谷口並不直接朝南,而是偏向東南方向,正好讓王建軍能借得東風之利。
這樣的細節,都在王建的考慮之中。
“德宗朝的名將韋皋,坐鎮西川二十年,屢次大破吐蕃,被後人稱作諸葛亮轉世。依小弟看,王建兄智謀如神,算無遺策,才真是諸葛武侯轉世了!”劉鄩眼裡冒著光,興奮地說道:“朱溫雖然狡猾,畢竟不是王大哥的對手!”
“說不得!”王建當即道:“我一個小軍校,哪能和諸葛丞相、韋節度相提並論。你小子是想把咱扔火上烤麼?”
嘴上這麼說,王建卻覺得劉鄩不愧是平盧的神童,想必從小說話就特別好聽。
蜀地也確實是個好地方,用當地話說就是巴適得緊,不知道自己將來能不能在那邊撈個節度使噹噹。
王建的看法相當有道理。像朱溫也甚是早慧,但因爲說話不好聽,鄉人的評價都是頑劣任性,神憎鬼厭。
幾輪箭雨下來,草軍一方便死傷了六七人。更有流矢射進後邊的馬羣中,戰馬被箭射中身軀,負痛哼叫,彷彿要狂躁亂衝起來。這種情狀,越發令朱溫等人士氣動搖。
朱溫瞧得明明白白,敵人爲了避免被發覺,是用牛皮長索一批批地自遠處山上蕩過來的,因此看上去皆未披甲。如果穿上鐵甲,重量太重拉斷了皮索,難免跌一個粉身碎骨。
根據此前的經驗,王建等人怕是在衣內又穿了紙甲。
然而紙甲防箭效果終是差了些,己方若人人有弓矢在手,縱是逆風,但也有居高臨下優勢,不至於面對敵人的箭雨,落到如此被動挨打局面!
田珺今天手氣卻異常地好,她連發三箭,射中三名忠武軍缺乏頭盔防護的面門,全部應聲倒地。
“看見沒有,我的箭法不爛,那天只是運氣不好!”她拉高嗓門向朱溫強調道,似乎一點不覺得現在是什麼生死危境。
對面的箭雨終於停了下來,草軍將士們這才緩了一口氣。但他們又必須再次做好血戰準備,敵陣中角聲大作,顯然是要步戰衝鋒了。
陳麗卿橫眉怒目,便要往前衝過去,卻被王建一把拉住:“你想死麼?”
聽到這話,陳麗卿怒吼道:“王建,你什麼意思?”
“將不可以慍而致戰。”王建淡定地道:“我聽說朱溫那小子在宋州大戰時,當著一堆人揉了你的白鴿兒,你當然很想報仇。但你本來就不是朱溫對手,這樣不顧一切地狂怒衝進去,很容易被亂刀砍死。”
聽到王建這話,陳麗卿氣得臉都青了,若非焰帥吩咐她一切聽從王建命令,以她的脾氣一定會當場和王建扭打起來。
但一粗一細兩道人影已經如閃電般向前撲過去。
“這兩位是焰帥高價聘來的客卿,崑崙派掌門鐵摩勒,與翠煙門掌門柳夢煙。這兩派與王仙芝的振衣盟,很有些樑子。二位掌門身手比你我都好,讓他們衝在最前面,可以最大限度減少我軍的傷亡。”
陳麗卿不得不承認,王建雖然說話很難聽,卻異常有道理。
以她的腦子,之所以能夠活到現在,就是因爲跟著焰帥這樣的聰明人,忠實執行焰帥的命令。
“朱溫小子的腦袋,倚馬可待。”
正如王建所言,他讀的書實在不多。
倚馬可待是說文思敏捷,下筆千言,倚在即將出發的戰馬前起草文件,可以等著完稿,王建卻用錯了。
但除劉鄩之外,其他人都沒發覺問題。
陳麗卿出身潁川陳氏浙東房,但她十二歲時被裘甫部義軍攻進家裡殺了全家,自己也被一羣變民狠狠蒔弄。此後她由潁川陳氏的本家養大,精力都花在練武上,只想著多殺些作亂的賤民發泄心中的怨恨,再沒有翻過半部書,當然也聽不出問題。
至於劉鄩,倘他當面指出王建的錯處,就不是什麼平盧神童,而是蠢材中的蠢材了。
“崑崙劍出血汪洋,千里直驅黃河黃。”
崑崙派掌門鐵摩勒手持一口重劍,劃然長嘯,衣袍隨風鼓盪,威風凜凜。
劍身如墨,隱隱透出赤色紅光。掃蕩之時,威勢驚人,頃刻將一位草軍戰士連人帶盾掃上高天,跌下來時,又被鐵摩勒一劍,劈得頭顱粉碎。
崑崙派立足於崑崙、祁連兩座巨山之間,與于闐國、高昌國,以及沙州張氏均相交好。吐蕃侵佔河隴之後,崑崙派表面與吐蕃人合作,暗中卻小動作不少,吐蕃衰弱後,張議潮沙州歸義,于闐、高昌重新向大唐朝貢,西域道路再被打通,崑崙派勢力重返中原,也與執掌武林牛耳的振衣盟結下樑子。
鐵摩勒的父親鐵崑崙以重賄買通朝中宦官,欲壟斷絲路貿易,與振衣盟結怨,遂於二十年前與王仙芝比鬥。當時王仙芝實已手下留情,但乃父仍被王仙芝以布袖削斷了五根手指,最終慚忿而逝。崑崙派由此和振衣盟結仇,如今王仙芝戰死,在鐵摩勒看來,更是痛打落水狗的最好時機。
翠煙門掌門柳夢煙是一位綽約少婦,眼角淡淡的魚尾紋絲毫未曾影響她的美麗,反而增加了幾分成熟豐儀。她嘴角含著恬淡的笑容,氣質卻如煙似魅,手中一柄與身姿不符的碩長彎刀更是異常醒目。
彎刀劈砍動作比直刀更省力,出刀速度亦比直刀更快,更利於發揮女子身法輕捷的優勢。
柳夢煙的招法時而大開大闔,激盪如潮涌,時而似風擺楊柳,柔裡帶剛。但殺傷力卻較鐵摩勒絲毫不弱,刀刃劃出一道道流麗的光弧,不多時竟將三四名草軍勇士劈於刃下。
兩大掌門一左一右攻至,顯然是直取朱溫而來。二人任何一位實力皆顯在朱溫之上,加上雙拳難敵四手,若被兩人合力夾擊,朱溫恐沒有一點生還希望。
朱溫待要出刀抵擋,卻只覺一股大力,將他向陣內推去。
“朱溫將軍向後方撤退,那匹紅馬背上有木屐,穿過泥淖,就能退入大隊當中!”說話的是王仙芝部將楚彥威,他方纔在朱溫身上狠狠推了一把:“我等拼將一死,也要掩護將軍周全!”
蔡溫球亦大聲道:“不錯,若非朱小將軍千里馳援,咱兄弟幾個已經埋骨蘄州戰場了!老子偷生數日,已經賺夠了,死有甚麼好怕的!”
兩人在蘄州戰中,被打光了所有部曲。自從朱溫馳援而至,便對他相當欽敬投緣,已約好要投入朱溫營中效力。
依著兩人建議,直接捨棄被泥石流隔斷的百餘兄弟,腳踏木屐穿過被泥石流衝出的泥澤,遁入大隊之中,似已是現下最理性的決策。
縱水流依然稀稀拉拉地裹挾著石塊傾瀉而下,從當中穿過去,有被巨石擊傷甚至送命的風險,但留下來,在敵人目標是朱溫的情況下,看上去十死無生。
但對朱溫而言,這不僅意味著面對王建臨敵逃竄,更意味著要拋棄霍存、田珺,拋棄楚彥威和蔡溫球,拋棄把性命交託給自己的百餘號弟兄!
朱溫自認是個講義氣的人,讓他這樣棄軍而逃,他怎能做到?
“快走!”楚彥威大吼道:“草軍可以沒有我們,但怎能沒有朱將軍?若沒有您的智略,誰來爲王盟主和咱們報仇?”
楚彥威挺槍向鐵摩勒刺去,蔡溫球則長刀席捲,猱身撲向柳夢煙,採取的皆是捨身忘命的打法。
朱溫看見楚彥威長槍折斷,被鐵摩勒一劍從右肩到左胯,整個揮成兩片,但他的牙齒也咬上了鐵摩勒的左腕,生生扯下一塊肉來。
鐵摩勒嫌棄地甩飛了楚彥威的殘軀,從衣襟上撕下一塊布,隨手包紮了傷口。
蔡溫球的刀鋒則刺中了柳夢煙的大腿,同時他的首級亦被柳夢煙一刀揮落,頃刻飛起數尺。
大腿被刺傷令柳夢煙格外嫌惡,這個女人竟揮刀凌空數斬,把蔡溫球的頭顱劈了個稀碎,腦漿與鮮血似散花般飛濺!
這兩位身手全不高強的尋常草軍將領,置生死於度外,竟也能堅持數合,更傷到武藝高超的大派掌門。
但朱溫所見,只是兩位認識才幾天,把信任徹底交給他的兄弟,爲了保護自己,付出了生命代價。
他們的最後願望,是希望朱溫拋棄這裡的其他人,從而活下來。
這樣的願望,他能夠滿足得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