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素亭並沒有坐騎,所以朱溫把蘭素亭拉到自己馬邊,一把將其抱上馬,而後翻身而上,兩人擠在狹窄的馬鞍裡,就像朱溫將對方抱在懷裡一般。
蘭素亭眼神浮現一絲侷促。
“我的行李還在商隊裡。”蘭素亭對朱溫道。
“有重要的東西嗎?”朱溫問道,一邊打馬飛馳。
“沒有。”蘭素亭搖頭:“重要的東西都在身上的褡褳裡。”
“那就沒事了,雜七雜八的東西,到軍營裡了給你置辦。”
朱溫話鋒一轉:“小兄弟,你其實是女兒身罷?”
蘭素亭身軀如含羞草般一顫。
“不……不是……”
她還想撒謊,但朱溫直接抓住她發巾,把她臉轉了過來,與自己眼神相對。
這樣近的距離,以及男兒如能直射心底的目光,讓她頓時再說不出話。
對於這樣一個認真的女孩子來說,撒謊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她只能發出一聲無奈的輕嘆,算是默認。
朱溫笑著鬆了手。
蘭素亭化裝得並不差,本來十六七歲的少年,也確實有長相、聲音都非常像女人的。
所以顏景明這種老江湖,也沒看出蘭素亭是個貨真價實的女嬌娥。
他只是直覺覺得對方該是個小娘子,於是試探一把,沒想到不出所料。
“其實商隊首領也瞧出來了。”蘭素亭嘆息一聲:“不過他沒告訴別人。看賬先生這行,本是不許女人做的。”
“我沒少揍女人,因爲二哥跟我說,對女人沒必要客氣。”朱溫坦誠地道,一邊懷念著不久前暴揍陳麗卿的手感:“不過痛打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娘子,確實過了些。”
蘭素亭沒有回話,只是用手輕輕揉了揉臉上的淤青。
她纖細的身軀貼著朱溫前胸,身上散發出淡淡的少女清香。
並不像小師妹段紅煙身上的香氣那樣濃烈,但是有種令人心中安寧的味道。
“‘素亭’是你的真名嗎?不是‘娉婷’的‘婷’?”朱溫問道。
“是。”蘭素亭點了點頭:“家父生前就很喜歡書聖王羲之的書法,但我卻學衛夫人的簪花小楷多些。”
王羲之是東晉時瑯琊王氏最出名的人物。家裡已經完全弄丟經學傳承的王仙芝王盟主,據說也是王羲之的直系後代。
“原來是《蘭亭集序》的典故。”朱溫點點頭:“是個好名字,男女皆宜。”
蘭素亭“嗯”了一聲,又道:“你說要我做你的魏徵,是讓我給你提諫言嗎?你如今的身份,似乎用不著專設這種職位。”
朱溫如今雖是黃巢軍的謀主,但也只是個帶兵五百的營將,確實不需要專設諫官。
“那就做我的軍師吧,也幫忙出謀劃策什麼的。”
“素亭倒是熟讀過《春秋》,裡面有很多用兵之法,但恐怕不合於現時了。”蘭素亭輕輕道:“此外,我這個人並不太聰明……”
《春秋》是五經之一。朱溫的父親朱誠人稱“朱五經”,是五經都熟習的。但朱誠畢竟在朱溫五歲時就棄世而去,朱溫也只背完了《詩經》,便沒有繼續研習下去了。
“我覺得你很可靠。”朱溫掏出一塊金錁子塞蘭素亭手裡:“這塊金子,值十貫銅錢,算預支你這個月薪俸。你若不幹活,別怪我再揍你。”
金錁子來自黃巢軍之前擊殺天平節度使薛崇的繳獲,是拿薛崇盜墓所得的馬蹄金熔鍊後重鑄的。
蘭素亭怔了怔:“這麼多?不行,我做賬房先生,一個月才兩吊錢……”
朱溫不由覺得這妮子傻得有些可愛,轉念一想,她本就只是個半大孩子:“軍師的薪俸,哪裡是賬房先生能比的?”
“可素亭現在還做不好軍師呀。”蘭素亭輕輕嘆了口氣,將金子接了過去:“你軍中有賬目給我管嗎?”
朱溫撓了撓頭:“這事似乎一向是我二哥負責的。”
朱存看起來像個傻大個,其實卻是個相當精細且不怕麻煩的人。
“那我就掛著軍師的名號,找找還能做些什麼別的好了。”蘭素亭認真地說著。
她顯然很擔心自己做的事對不起報酬。
“那麼,你願意僱我一輩子嗎?”
少女緩緩轉過頭,柔和的目光投在朱溫的臉上。
她有一張精緻好看的小臉,但也不算絕頂好看。一字平眉,纖秀的五官,小小的嘴兒——朱溫瞬間幻想出她抹去臉上淤青,換上女裝的樣子——典型的小家碧玉。
但她凝靜的目光,卻比桂林的灕江水更加純粹清澈,讓人生出想要呵護她的慾望,不忍心欺騙這樣一個認真、單純的女孩兒。
蘭素亭這個問題讓朱溫頃刻愣住了。
他的手頃刻就放開了繮繩,以至於快速奔馳的駿馬失去控制,看起來差點一頭衝進河裡。
這事實上是不可能的,馬是有眼睛的活物。在衝下去之前,這匹棗紅馬就自己轉了方向,繼續沿著回軍營的道路飛奔。
“我以前做事的時間都不長。”蘭素亭輕聲說道:“總有很多人不信任一個女孩子來管賬。當足夠多的人發現我的女兒身,我就只能換個地方謀生了。”
朱溫聽到這話,提老高的心才驀地放下。
真是個不會說話的傻丫頭。
朱溫卻也感覺到,作爲一個讀書人,卻是女子,確實很不容易。
若是武人,那就好辦得多。無論上陣殺敵,當趟子手走鏢,做獵手捕獵猛獸,只要能證明自己功夫不在男人之下,所在的團體便會慶幸己方多了個戰力。
但對於女兒家,許多男人都覺得,不讀書不識字,老實本分,就是最大的賢良淑德。
與此同時,這些男人又要跑到秦樓楚館裡頭,找才藝出衆,卻並不賢良淑德的妓女們尋覓情趣。
“你可以放心,只要我活著,你能在我這裡做很久。”朱溫笑了笑:“我覺著,三十歲以前,自己能謀到節度使一級的位置。那時候,你這個軍師就名副其實了。”
對於一個敢拿李世民自比的年輕人來說,想當節度使一點也不奇怪。
至於推翻大唐朝廷之後,是誰來做天子呢?是王仙芝盟主,還是老師黃巢?朱溫並不想多考慮這個問題。
但無論如何,爬到雲層上邊去,會讓他覺得更加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