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軍陣列之中,忽有一人排衆(zhòng)而出。
鶴氅綸巾,廣袖長髯,衣袂當(dāng)風(fēng),飄逸如神仙中人,不是草軍總帥、振衣盟盟主,天下第一高手——“天補平均大將軍”王仙芝,又是何人?
他行步看起來極爲(wèi)悠閒遲緩,步履的每一分每一毫移動,都烙在所有人眼中,讓人看得清清楚楚。但移動起來卻似縮地成寸,不過幾個剎那間,已然逼近五方陣前。
王仙芝的左掌之上,捧著一口不大不小的四方形瓦缶,四面有龍形耳飾。這瓦缶除了形制古拙,看起來也是平平無奇,但仔細(xì)觀察,便覺著有種神秘的魅力,能將人心神都吸入其中。
這一刻,王仙芝已經(jīng)遠(yuǎn)離自己的部曲,周遭一片空闊。
他就這樣一人一缶,昂然而峙,面對著當(dāng)面的千軍萬馬。
然而千軍萬馬,卻彷彿成了他一人的陪襯。
甚至這漫天的雲(yún)海,這廣闊的天地,這大千的世界,也似只是他一人的陪襯!
孤身兀立,已是絕世。
王仙芝以右掌在瓦缶上一拍,發(fā)出清越的振響,應(yīng)節(jié)而歌。
“天地將崩,烘爐劫火。”
“飛來峰頂,孰人長歌?”
“大野龍蛇,人間錯落。”
“百年孤寂,爭渡似我,似我!”
“我曾見萬點繁華凋花落,釃酒難喚舊山河。”
“我曾見天兵殺人如剪草,誰憐生靈血淚多?”
“亂世兵荒,看阡陌漸成朔漠。”
“生涯寒苦,問天公誰挽星河。”
“覆舟水兮,蒼生淚也。”
“橫流時節(jié),不過一場醉歌!”
唱聲悽廣激越,震盪十方,天地之間,一片幽愴之氣,直衝三十三重天闕之上!
一闋曲罷,王仙芝掌上發(fā)力,落在瓦缶之上,似未發(fā)生任何衝撞,瓦缶卻轟地一聲應(yīng)節(jié)而碎,碎片飛揚處,發(fā)出五色華光,顯然絕非什麼凡物。
擊碎瓦缶,王仙芝毫無惋惜之意,而是拊掌大笑起來。
“王某人自稱天補平均大將軍,卻是草莽僭越之詞,終不過山東濮州一介匹夫。某人昔日亦曾想要盡心爲(wèi)國,效命大唐。”
“然今日之大唐,已沉痾難返,非昔年朝陽初升之大唐。今日之大唐,茍延殘喘,如殭屍之毒,漫延流離,徒爲(wèi)蒼生之患。仙芝雖爲(wèi)匹夫,亦有補天之志!”
“可笑!”
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陡然自唐軍陣中響起。
“無知草賊,哪來膽氣置喙天家功業(yè)?若非朝廷天軍捍禦,西北兩邊的奴賊,早已將爾等家鄉(xiāng)掠成白地!你等未曾護(hù)民,卻來擾亂天下,荼毒黎民百姓,不忠不義的東西,也敢說爲(wèi)蒼生補天?”
說話之人也是招討大帥宋威的族侄,乃宋襄翎之弟宋襄羽,一樣在平盧軍中爲(wèi)將。他吐詞清晰,言辭犀利,絲毫不爲(wèi)王仙芝的氣勢所懾,足見有些功力。
“咄!何方鼠輩,也敢在此狺狺狂吠!”
王仙芝轉(zhuǎn)向此人,突地嗔目暴喝,猶如虎豹之吼,震得地面上草屑都紛飛而起。
宋襄羽身軀突地顫慄起來,搖搖晃晃,忽地口齒噴出血來,倒撞於馬下,脣邊竟逸出青綠色粘稠汁液,顯是肝膽已碎!
本來距離如此之遙,以音聲殺人,饒是王仙芝神功蓋世,也決計不可能做到。但宋襄羽本來就有舊疾,王仙芝又鎖定其氣機,含怒斷喝,恰恰牽動宋襄羽命門,當(dāng)下令宋襄羽宿癥復(fù)發(fā),肝膽破裂,吐血墮馬而亡!
王仙芝一聲吼死宋襄羽,驚得官軍當(dāng)中,全場噤若寒蟬。宋襄羽的親兄宋襄翎縱見幼弟身亡,悲慟含淚,竟也被王仙芝氣魄所駭,不敢言語。
王仙芝劃然長嘯,氣衝霄漢,整理衣襟,轉(zhuǎn)向西北方向。
那頭,有鳳樓龍閣,九重宮闕,神策禁衛(wèi),皇家陵寢,還有人流如織,車流如水。無窮的壯麗繁華,盡在那漕運水路的盡頭,雲(yún)與山的彼端。
那裡,正是大唐帝京,天家之城——長安之所在!
西北望長安,王仙芝振衣肅容,遙遙而拜。
絕世高手的威壓輻散而出,他伏身下拜時,天地彷彿都隨之而顫抖。
“天道殘缺,匹夫補之。”
王仙芝頓了頓,眸光如電,抗聲道——
“草民王仙芝,請大唐赴死!”
話音未畢,他的身形已經(jīng)化作一道閃電,殺入五方陣之中。
只有這一句石破天驚的話語,還在雙方所有人的腦海中縈繞震盪,似空谷餘音,迴響不絕——
“草民王仙芝,請大唐赴死!”
言語之間,鐵葉紛飛,卻似隨狂風(fēng)亂舞的墨竹竹葉。
那是一衆(zhòng)秦銳士身上的鎧甲。
隨著一片片長槍大戟折斷的音響,王仙芝的雙袖飛舞,如同天花亂墜,擊打在官軍銳士身上,如擊敗革,沉重的鐵甲,卻抵擋不住布袖的一擊!
秦銳士們被大袖擊打,有人甚至整個身軀彈起,在空中飛舞起來,當(dāng)轟然墜落於地時,登時變成一團(tuán)模糊血肉。
然而實際上,被打得飛起的銳士,在落地之前,就已經(jīng)被巨力衝擊得筋斷骨折!
方纔柴納鈞勇踹五方陣,不過一兩合之間,就被擊殺於馬下。
而此刻天下第一高手王仙芝身化驚風(fēng),摧鋒直進(jìn),同樣沒有一合之?dāng)场?
“袖裡乾坤大,掌中日月長。”
王仙芝左摧右蕩,所向無前,攻殺之際,仍在悠然長吟,衣不染血,大有世外高人的氣度。
但在官軍看來,這飄然而來的老者,就是自阿修羅界降臨的世外兇神。
若非兇神降世,又豈敢峭然大言,要請綿延二百多年的大唐赴死?
大唐是否會滅亡,這些官軍戰(zhàn)士並不知道。
然而王仙芝殺至,他們的死期便就在目前!
饒陣法嚴(yán)整無方,固若金湯,赴蹈馳突,勢難匹敵。
但這世間總存在著血肉之軀無法匹敵的力量。
天下第一、武林盟主、正道魁首、陸地神仙、四十年來無敗……無數(shù)煊赫頭銜,昭示了王仙芝震古爍今的威能。
而今日大殺五方陣,則顯示出這一切光環(huán)冠冕,如同渾金足赤,沒有分毫虛誑!
“袖裡乾坤!今日竟能見到振衣盟主技驚天下的袖裡乾坤,死又有何懼?”
五方陣中,亦有極其勇悍,視死如歸者。
陣勢如同波分浪裂,這名“魏武卒”面對奮銳而至,所向披靡的王仙芝,卻橫戈而立,長戈直刺王仙芝胸膛而去。
此人顯然也是王仙芝這位武林頭號名宿的狂熱崇拜者。
面對這樣一力破盡萬法的絕世強大,又怎能不生出高山仰止的欽敬之意?
但處於不同立場,最能表達(dá)自己欽敬的方式,無非是使出全部的實力,拼儘性命,與王仙芝一戰(zhàn)。
然而面對橫蕩而來的大袖,他的下場與其他人沒有任何區(qū)別。長戈被擊彎折斷之後,直接錘在胸口,盔甲連著肋骨塌陷進(jìn)去,顫巍巍向後退出數(shù)步,吐血倒地。
“這……纔是無數(shù)武者夢寐以求的極限啊……”
這人臨死之際,仍然擦拭著脣邊的鮮血,低聲喘息著,說出了人生的最後一句言語。
而王仙芝只是微微駐目在他身上,便又飛身長掠,如同健鶻騁空,衣袖翾飛,落入一片魏武卒陣中。
這羣戰(zhàn)士待要掛弩放箭,對王仙芝發(fā)動勢若千鈞的齊射,卻被王仙芝感應(yīng)到殺機,先投入其人叢當(dāng)中,殺了個人仰馬翻。
“人仰馬翻”並非誇張之語,因爲(wèi)疾馳而來的一名“趙邊騎”,同時也被王仙芝手掌自袖中拍出,渾厚磅礴的掌力橫拍在馬首,頃刻戰(zhàn)馬痛嘶噴血,仰面翻蹄倒斃,顛得上頭的騎士也連人帶鞍,倒撞於地!
掌力迸發(fā)之時,陰陽兩氣流轉(zhuǎn),有光華忽明忽暗,似日月周流交替一般。
“掌中日月。”伏牛派掌門鄭漢章喃喃道:“是王盟主的掌中日月。”
尚君長接過話頭:“袖裡乾坤大,掌中日月長。師尊已經(jīng)有十年未曾使用肉掌,只以一對大袖克敵。但今日如此惡戰(zhàn),終究是讓他使出了‘掌中日月’。”
尚君長之弟尚讓道:“袖裡乾坤蘊含道家奧義,掌中日月卻是參詳佛門妙法創(chuàng)出。師尊學(xué)兼佛道儒三家,一身功力實是曠古絕今。如今我軍士氣盛而敵衰,正是‘道長魔消’,此消彼長之下,師傅趁此銳氣,長驅(qū)敵陣,又有何人可擋?”
被王仙芝的大言所激勵,尚讓竟也敢於指斥大唐朝廷爲(wèi)“魔”。
但羣豪關(guān)注的並不是這個,而是紛紛好奇詢問王仙芝的儒門秘技是什麼壓箱底的招數(shù)。
此技似威能還在袖裡乾坤和掌中日月之上,一旦使出,定會石破天驚。
然而尚讓只是賣個關(guān)子,笑而不答。
而五方陣已經(jīng)被王仙芝來回馳突,殺出數(shù)道血衚衕,原來威儀動世的陣勢,日不移影之間已經(jīng)被殺得七零八落,不成片段。
陣中幾個成名好手脊背相對,勉強結(jié)陣抵擋王仙芝,槍戟戈矛紛舉,配合應(yīng)敵,終於抵擋住了王仙芝四五招,但隨著王仙芝一聲斷喝,這幾人也頃刻被橫掃上天,如同飄零的秋葉。
“技止於此!”
王仙芝再次吐出了這四個字。
但這一次,帶著無比的確定,言詞之間,沉若千鈞——
五方陣,不過如此!
他又怎能不確定?
五方陣已經(jīng)不存在,剩下的只有倉皇逃竄,惶惶如喪家之犬的“平盧軍精兵”,以及滿地堆積的,人和戰(zhàn)馬的屍體,如同一座座小小的山丘。
鮮血化作小溪,在地面上潺湲流瀉,與之相對應(yīng)的,是王仙芝面不改色氣不喘,臉上看不見一點汗滴,依然是一派仙風(fēng)道骨的儀態(tài)氣度。
一己之力,殺穿五方陣,只不過如同探囊取物。
誰敢稱無敵,哪個敢言不敗?在這天下第一的絕代威能面前,虎賁盡皆俯首,神佛亦需低頭!
“請大唐赴死!”
王仙芝漠然凝視著官軍陣列,看著顫慄如秋蟬的大唐戰(zhàn)士們,再次說出這一句驚世駭俗的話語。
五個字,每個字都如同一座泰山。
“請大唐赴死!”
身後的草軍軍勢當(dāng)中,不知是誰當(dāng)先複述了這句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豪言,但追隨者此起彼伏,頃刻化成了海潮般的聲浪,聲浪中是萬民與天相抗的傲然意志。
“請大唐赴死!”
每個人都眼含無畏,他們千營一呼的咆哮,令大地也爲(wèi)之隆隆顫抖。
每個人都想到了這號稱生養(yǎng)他們的大唐朝廷,給予他們的苦痛和屈辱。
詩家雲(yún)——“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谷。醫(y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
而在場的義軍戰(zhàn)士,在隨王仙芝黃巢揭竿而起之前,絕大部分也只是這唐土大地上最底層的田家。妻子飢寒、酷吏索賦、債主催逼,他們對於“醫(y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的句子,可謂心有慼慼焉,有切膚之痛!
若是還有一條生路,誰願意上戰(zhàn)場與如狼似虎的官軍搏命,任敵人斬殺他們這些毫無軍事經(jīng)驗的田夫,猶如刈草?
若是還有一條生路,這些原來老實本分的莊稼漢,又怎敢指斥天道不公、蒼天不仁,更是敢於齊聲高喝“請大唐赴死”?
民之怒,已如星星之火,燎原而起,直衝天際。
在萬民的憤怒面前,許多宋威軍將士變得面色如土。
他們相信,他們被天子所統(tǒng)轄,是代表蒼天去鎮(zhèn)壓這羣暴民。
然而如果民衆(zhòng)擁有了逆天而行,衝破蒼天的氣概與決心,又當(dāng)如何?
“哈哈哈哈哈,盟主所向無敵,這幫朝廷鷹犬,在盟主面前,不過是一班土雞瓦犬!”
王仙芝愛將,泰山派第一高手曹師雄揚聲大喝:“我等且併肩子上,隨盟主將這羣殘兵敗將,殺得雞犬不留,爲(wèi)這些年死於朝廷狗腿子手爪的弟兄們報仇雪恨!”
曹師雄發(fā)起號召,羣雄均是摩拳擦掌,熱血沸騰,一個個點校部下士卒,傳令擊鼓,整齊陣列,便要帶隊紛紛往垓心衝殺而去。
畢竟,橫在正前方的五方陣,那看似固若金湯勝過萬古長城的五方陣,已經(jīng)在王仙芝的天威下土崩瓦解,死傷近半。對面的官軍,已經(jīng)肝膽俱寒,不堪一擊。
這時還不出擊,還要等到何時?
但就在此時,官軍密密匝匝的營房工事當(dāng)中,突然緩轡馳出一人。但見他身軀高大,座下駿馬也是壯碩非凡。但無論是人還是馬,都被蒙在一重銀光湛湛的鐵幕之中。
唯有來人掌中那一把寒光爍爍的天刀,能顯示出他的身份。
宋威之弟,一代絕世高手,號稱“天刀奮銳,四海揚鋒”的天刀宋玦!
昔年宋威與南詔大軍激戰(zhàn)於星宿山,宋玦便憑藉一己之力,連斬貼身護(hù)衛(wèi)南詔王的六詔使者,將南詔王蒙世隆打成了孤家寡人,不得不變裝易容,竄入深山幽谷逃遁。
因此世人評價,同爲(wèi)絕世高手,大唐四帥智勇雙全,以軍謀名世,然而僅以武力論,尚不足以與宋玦匹敵!
不過,此前“天刀”宋玦與輕敵冒進(jìn)的朱溫交手,一時大意,被朱溫斬殺了戰(zhàn)馬,此後孟楷等人趕到,硬是將馬上要斃命宋玦之手的朱溫給強搶了回去。此事被宋玦視作奇恥大辱,因此他此番出陣,便是人馬具裝,周身覆鎧的高頭健馬,氣勢威猛,如山海經(jīng)中步出的洪荒巨獸一般。
而宋玦本人也是被銳甲覆蓋全身,只露出鼻竅和一對眼孔。但絕世高手的超絕氣勢,仍不可避免地透鎧而出,厚重的銀色戰(zhàn)鎧,越發(fā)給宋玦增添了強大神秘的意味。
“這弄兵潢池的賊子恃勇破了五方陣,不過趁一時之銳。此獠已是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而我軍損失,不過五方陣中百餘人而已!三軍將士,你們有何可懼?”
宋玦的出現(xiàn),頃刻令官軍許多人的眼中亮起了光芒。
王仙芝固然是天下第一,但己方這邊,同樣也有絕世高手!
而此前,王仙芝從未和宋玦交手過,究竟能比宋玦強上多少,無人得知。而此時此刻的朝廷軍當(dāng)中,更是有不少人相信宋玦的一身功夫,不在王仙芝之下,乃至更有過之。
在這一刻,他們實在太需要這樣的念頭爲(wèi)自己打氣。
“強弩之末,何爲(wèi)末?汝之弩,只可射二百步,及遠(yuǎn)而不能動搖樹上灰泥。老夫之弩,弩箭迸出,如仙人劍氣,足可縱橫十萬裡!”
王仙芝眸光瞥見駐馬而立的宋玦,一揮手阻止曹師雄等人衝殺前來,傲然道。
宋玦被面甲覆蓋的面容登時神色驟變,雖看不清晰,卻能聽到他的呼吸變得粗重。
“王仙芝!你還是那樣大言不慚。昔日兄長將你追殺得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時,可看不見你如此張狂!”
“民間無寸鐵,義師無訓(xùn)練,老夫不過拿你們當(dāng)做磨刀石而已。且你等有小將王建之良謀而不能用,近小人,遠(yuǎn)賢能,正是敗亡之局!可笑你宋家兄弟二人,還是這般厚顏無恥,竟將前一番的裂碑谷伏擊,功勞盡攬在自己身上!”
宋玦登時忿怒語塞,少頃才切齒道:“王仙芝,你要戰(zhàn),那便戰(zhàn)!宋某人便來領(lǐng)教,你究竟是不是所謂的天下無敵!”
說罷,宋玦也不再言語,策馬揚刀,向王仙芝猛撲而來,馬嘯如雷,刀卷流風(fēng),如同一座鋼鐵巨山,向著王仙芝碾壓而去!
明眼人都能看出,宋玦不僅是馬戰(zhàn),更是人馬皆著具裝,對於步戰(zhàn)的王仙芝相當(dāng)不利,絕不是什麼公平的致師決鬥。
更何況,宋玦的血戰(zhàn)八法是在多年沙場徵殺中打磨而出,利於騎戰(zhàn),如今宋玦挑選了最雄壯的駿馬,最堅固的具裝,再運用這套刀法,無疑是如虎添翼!
然而以王仙芝身爲(wèi)天下第一高手,成名四十年無人可撼動的江湖地位,自有著不可褻瀆的孤傲。哪怕是如此不公平的挑戰(zhàn),他也不可能拒絕!
但王仙芝沒有絲毫憑藉輕身功夫,飛速閃躲的意思,而是欺身直進(jìn),大袖席捲,被內(nèi)勁鼓盪,頃刻變得硬逾精鋼,橫掃向宋玦掌中光華大作,神兵長鳴的天刀!
驚風(fēng)呼嘯,與烈陽般的刀光席捲在一處,頃刻化作流光飛濺,而雙方觀戰(zhàn)之人,卻只覺一片眇眇忽忽,無法捕捉到其要領(lǐng)。兩人交鋒速度之快,使得幾乎無人能夠看清他們的動作細(xì)節(jié)。
一代武林盟主王仙芝,袖卷長風(fēng),幻化出殘影如飛花漫舞,朔雪翾飛,遮蔽著觀戰(zhàn)所有人的視線。
但宋玦掌中的天刀也不遑多讓,在內(nèi)勁激發(fā)下發(fā)出杲日一般的光芒,清振長鳴,彷彿鶴鳴九皋,其刀意足以聲聞於天,與昊天的意志相勾連。
宋玦身爲(wèi)成名已久的絕世高手,大唐軍中的有數(shù)猛將,又怎可能只會口吐狂言?
天刀與王仙芝的一雙大袖糾纏在一起,相互攻殺,有來有往,日不移影之間,竟已鏖戰(zhàn)了數(shù)十個回合。
宋玦刀強馬快,面對步戰(zhàn)的王仙芝,以一己之力便抵禦住了王仙芝此前血洗五方陣所向披靡的絕世神威。
但眼尖的也早就發(fā)現(xiàn),王仙芝並非一味站在地上纏鬥,而是不時騰身而起,足不沾地,懸在半空中和宋玦過招,亦即宋玦連人帶馬衝擊而來的刀力,王仙芝也常常無從卸力於地,只能憑藉精深內(nèi)勁,自行消化。
且,大多數(shù)時間,王仙芝竟都是騰在半空中,不肯讓馬上的宋玦高了一頭。其輕身功夫,竟已幾乎修煉到了傳說中的“御風(fēng)而翔”的地步。
泠泠然御風(fēng)而行,手摶扶搖,足躡杳冥;這是道家幻想中,修行之人所能達(dá)到的境界。但明眼人都知道在這世上絕不可能,人非飛鳥,無有羽翼,雖有大風(fēng),焉能高飛?
然而王仙芝竟能常常浮掠而起,凌空與宋玦過招,這樣的藝業(yè),當(dāng)真是天下第一的絕代豪傑,分毫不愧於“陸地神仙”的江湖稱號。
隨著王仙芝被宋玦所抵擋,官軍一方,又漸漸回覆了士氣。
畢竟,他們此前只看見王仙芝所當(dāng)無前,一對乾坤大袖,就殺出一片屍山血海,彷彿這天地間真的沒有他一合之?dāng)场?
如今宋玦竟能與王仙芝鏖戰(zhàn)數(shù)十個回合,如何不令他們已經(jīng)跌落到極致的士氣得以恢復(fù)?
“哈哈,這王仙芝也不過如此,況且人力豈能與具裝鐵騎爭鋒?在次帥的神威面前,這蓋世兇賊也難免成爲(wèi)宋帥軍功簿上的一筆!沂州城,中牟縣,吾等放過他的次數(shù)實在是太多了。今日我軍不但要反敗爲(wèi)勝,更要令王、黃二賊授首當(dāng)場,頭懸北闕!”
開腔的乃是大唐昭義監(jiān)軍判官雷殷符,出身霹靂堂雷家,是少見的江湖出身卻在朝堂上享受高官厚爵的人物。由於宋玦乃是討賊總帥宋威之弟,又身負(fù)絕世武功,因此雷殷符稱呼其爲(wèi)次帥。
此前王仙芝試圖攻打鄭州,雷殷符率軍駐紮於中牟,便投入了率大軍追擊王仙芝的宋威軍中,在王建的獻(xiàn)策下,與宋威一同大破草軍,殺傷無算。
當(dāng)場官軍諸人皆知,雷殷符這黑麪漢子雖然性情倨傲好大言,不時喜歡胡吹大氣,但於排兵佈陣、行軍結(jié)寨、把握戰(zhàn)機,都有相當(dāng)?shù)男牡茫^往攻戰(zhàn)多有勝捷,確實算得上當(dāng)今大唐的一員良將。
縱然早已軍心動搖,又被王仙芝絕世神威所逼,在場三節(jié)度聯(lián)軍將士,不再存有求勝之志。但聽得雷殷符這一番言語,許多人的信心又被提振起來,越發(fā)目不轉(zhuǎn)睛地關(guān)注起王仙芝與宋玦的這一番生死大戰(zhàn)。
如若王仙芝擊斬了宋玦,官軍自然是兵敗如山倒。但如果宋玦僥倖一刀劈殺了天下第一高手王仙芝,那麼即便黃巢軍已經(jīng)擊敗了泰寧節(jié)度使齊克讓,也絕無可能扭轉(zhuǎn)整個局勢——作爲(wèi)無敵天下的“陸地神仙”,王仙芝在羣雄中的地位實在是太重要不過!
“當(dāng)!”
一道振聾發(fā)聵的交擊轟鳴,在場中蔓延開來,宋玦連人帶馬,竟被拍退數(shù)步。
草軍羣雄待要歡呼之時,卻見王仙芝身軀緩緩飄落於地,細(xì)細(xì)的血點,竟自掌上滴落下來。
由於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王仙芝和宋玦的身上,這樣的細(xì)節(jié),自然是也被觀察得清清楚楚。
王仙芝受傷了!那從來衣不染血,飄然若仙的王仙芝,以一雙肉掌硬接宋玦的天刀,竟然手掌受傷流血!
十八歲時,王仙芝就已視神兵利器爲(wèi)外物,棄劍不用,只靠一對大袖,兩隻肉掌接敵,卻不妨礙他於玉皇頂擊斬曠世魔君喬北溟,更是在隨後四十年將整個天下武林,置於他的威壓之下。
這樣強大得超出許多人想象極限的王仙芝,竟也有受傷流血的一日!
想起王仙芝此前僅憑一身之力,大破五方陣,斬殺唐軍虎賁銳士,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唐軍此刻紛紛生出敵愾之心,感覺大出一口惡氣。
“二叔,努力!快快揚刀斬了那姓王的老頭兒,爲(wèi)弟弟報仇呵!”
宋威的族侄宋襄翎大聲喊道。此前王仙芝一聲吼死了他的弟弟宋襄羽,令他心痛如絞。
“大唐二百年江山,撫育黎元無數(shù),豈是一羣蚍蜉所能撼動!再強大的蚍蜉,也不過是蚍蜉罷了。”雷殷符長聲道:“宋次帥黽勉!奏凱報捷,就在這一招之中決定!”
宋玦亦在鐵面覆蓋下的眼孔中射出自得神色。
他憑藉“血戰(zhàn)八法”,竟與這佔據(jù)天下武功第一之位四十年雷打不動的振衣盟主鏖戰(zhàn)數(shù)十合,打得平分秋色,更是憑藉寶刀鋒芒傷到了王仙芝。
縱使不能擊敗王仙芝,而是把這次交手逼成平局,則敵軍將無復(fù)所向披靡之銳,無論如何也沒法真正攻破己軍的營寨了。
嘴上,宋玦自然更不能落下風(fēng):“哈哈哈哈哈!陸地神仙,也不過如此,草莽妄語,豈可當(dāng)真?終難逃吾手中寶刀飲血!我這天刀兀自呼嘯不已,看來它是想要你的心頭熱血,聊充飢腸!”
而王仙芝卻是面色少有地凝肅起來。
“老夫倒是讓你這豎子輕視了。”話是這樣說,王仙芝的語氣仍然顯得頗爲(wèi)恬淡,只是眼神變得鋒銳耀目起來。
“生氣?呵呵呵……人生在世,怎可能事事如意?就像王盟主武功號稱天下第一,也免不得被我寶刀飲血……”
宋玦這樣說著,卻發(fā)現(xiàn)王仙芝壓根沒有看著他,而是看向後方軍陣當(dāng)中的雷殷符。
“豎子,你說一招是嗎?”
在其他人耳中,這話雲(yún)淡風(fēng)輕,聽在雷殷符耳裡,卻如同雷霆炸響,讓他眼前一黑,感覺耳膜幾乎都要頃刻破裂。
“那便一招好了。”
王仙芝突然消失在原地,如同用了隱身術(shù)一般,沒人能看清他是怎樣消失的。
只是當(dāng)他的身形再次出現(xiàn)的時候,所有人看見,他輕舒猿臂,五指箕張,手掌舒展間骨骼關(guān)節(jié)發(fā)出炒豆般的爆響,竟是須臾間肉眼可見地漲大;同樣放大的虎口如同鱷魚的大頜,直接夾住了宋玦座下那匹巨馬被精鋼馬面和鎏金銜鐵包覆的馬嘴,而後單手一舉,便如同霸王扛鼎一般,將連人帶馬被精鐵包裹,重逾千斤的宋玦,舉上了高天之上!
那馬被舉得垂直倒立而起,馬上的宋玦卻並未墜下,而是被一種神秘莫測的力量吸附在了馬上。此時此刻,即使自那兩個黑黑的面甲眼孔,也能看到他不可抑止的恐懼之色。
這世上有人能掌控時間嗎?
那當(dāng)然是沒有。
但這一刻,所有人眼中的時間,彷彿停滯了。
如有一種魔力,將本來如兔起鶻落般迅疾的動作,放慢,拆解,深深烙印在衆(zhòng)人的眼中,腦海中,銘心刻骨。
介冑全裝,重逾千斤的乘馬宋玦,被王仙芝擎住馬口,向天託舉而起。
由於時間彷彿變慢了,所有人看見的是,那甲人鐵馬,皆如同凝固封凍了一般,明明恐懼的情感向著四面八方,整片空間流瀉而出,卻全然無力掙扎。
而後,被託舉到最高點的宋玦和具裝戰(zhàn)馬,被王仙芝如手揮五絃,向下發(fā)力一擲!
明明有挾泰山、超北海之威,出手時卻仍是那般地輕描淡寫。
只是如同巨大鐵盒的具裝,衝撞著凝固似的空氣,在與地面接觸的那一刻,肉眼可見地像被壓扁的豆腐一樣變形——戰(zhàn)馬的馬鎧,騎者的甲冑,像被鍛造了一般緩緩融合到一起,成爲(wèi)一團(tuán)形狀詭異的鐵疙瘩。
而後,停滯的時間重新開始流動,自那巨大鐵疙瘩的孔眼縫隙之中,一團(tuán)團(tuán)黏糊糊的殷紅血肉,伴著如蟲豸般蜿蜒流淌的臟腑,如茶聖陸羽煮茶所用的惠山泉沸騰了一般,紛然噴濺而出!
這團(tuán)詭異的事物旁側(cè),唯有那把以鑌鐵千錘百煉而成的天刀,雖然彎折,仍然保持著一把刀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