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盟主決定對此事假作不知,就當顏景明是被官軍殺掉的。”
傳令兵將黃巢的口信帶了過來。
朱溫心中不由相當感激,老師又幫自己擺平了一件麻煩事。
但王仙芝不找他麻煩,不代表王仙芝的部將們不會找他麻煩。之前劉漢宏等人看朱溫就相當不順眼。朱溫知道,自己殺了顏景明之後,越發要多做提防了。
投入草軍之中,要接觸更多人,難免會與更多麻煩打交道。
譬如霍存又在朱溫與二哥朱存一起玩骰子的時候,急衝衝跑了進來。
“老大,蘭軍師……她和營裡的弟兄,頗是鬧了些不愉快。”
朱溫怔了怔,馬上意識到那隻會咬人的小兔子,不止對自己說了逆耳的話。
“她跟丘八們說了些什麼來著?”朱溫無奈道。
霍存道:“還不是讓他們不要欺負百姓,不要爲爭取戰利品互相詬罵廝打什麼的。”
這本來是基本的軍紀,何況朱溫作爲黃巢軍謀主,宋州大戰的首功,上次也分了不少財貨,營裡的兄弟本不該太缺錢。
而且朱存也沒少向這些小子申飭軍紀。
但朱溫馬上意識到是什麼情況。
“一個長得瘦瘦小小,穿著男裝的小丫頭,一副說教的樣子跟他們講大道理,他們一定是會很討厭的。”朱溫感嘆道。
“不止如此。”霍存用手捂在兩腮邊上,模仿著那些丘八的語氣:“他們暗中說得可難聽了——‘一個小娘們,當什麼軍師,定是鑽營將的被窩上來的’‘沒胸沒屁股,營將看上她哪點了?’‘莫非是一襲男人打扮,讓營將喜歡上走後門的調調?’”
朱溫只覺自己太陽穴一跳。
他捋了捋袖子,準備馬上站起來。
“三郎,冷靜。”朱存蒲扇般的大手撫上了他的肩頭。
“那位小娘子的事,你也跟二哥說過了。”朱存神色鎮定:“既是你瞧上的人,二哥當然沒有信不過的道理。”
“但自個看上的人,你爲何不自己相信一回呢?”
朱溫微微一愕,馬上明白了二哥的意思。
這位外粗內細的兄長,對世事看得實際上極爲明白。
自己在這時候介入,絕非最理智的決策。
不若觀望幾日。
於是朱溫弄了件風帽捂住腦袋,在營內鬼鬼祟祟地踅摸起來。
他決定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
“裝什麼好人?誰不知道你是個吹枕頭風上來的。”一名戰士惱怒地攔在帳門口。
“不錯,昨天還想打攪咱哥倆賭錢,當自己是誰啊?”
只聽這兩人說話,就知道蘭素亭這些日子找了些什麼事情做。
“不行。”少女神色凝重:“帳內那位兄弟情況很嚴重了,請放我進去!”
“放你進去?”門口的戰士冷笑:“你能做什麼?你懂醫術嗎?”
他眼中帶著一絲玩味,這還是認爲這女孩兒是營將的女人,纔不敢當面說得太過。
“我……”蘭素亭微微垂了眸:“不大懂。但我會照顧人。”
“照顧人?”戰士彷彿聽見了平生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捧腹大笑起來:“你個自己都要人服侍的小丫頭,還照顧人?你可把爺逗樂了!”
“那是……”蘭素亭爭辯道:“營將一定要給我請的。其實我從小都能自己照顧自己。”
她輕輕道:“我真的很會照顧人。”
說話間,一聲慘厲的痛叫又自帳內傳出。
門口兩名士卒麪皮抽動,這時,少女藉著身形嬌小的優勢,竟從他們之間鑽了進去,兩人一時來不及阻攔,只能跟著追入。
營房內的通鋪上,躺著一名面色焦黃的戰士,捂著右臂,呻吟不止。
從他指縫間,可以看見一個極大的膿包,膿包裡有淡綠色的膿水滲出來。
蘭素亭急奔過去,眉目間露出關切神色。
生瘡的戰士見她過來,不由有些訝異。但痛楚馬上令他的思維都恍惚起來,只覺女孩兒的身影突然分成了幾個,在自己眼前晃動不已。
“你不要動,忍著點。”少女溫柔地說著,在戰士的額頭上用玉指點了點,而後取出一枚銀環,壓在對方的癰疽之上。
接下來,兩名心懷偏見的士兵,就看見了令他們不可思議,且終生難忘的一幕。
這樣一個穿著乾淨的儒袍,生得精緻小巧的女孩子,竟然毫不遲疑地將自己的口脣覆在一位多日未曾洗澡,全身散發著汗味和臭氣的病號的毒瘡上。
她用牙關輕輕咬了咬瘡口,而後發力吮吸,從裡邊吮出一小團毒血,吐在自己左手掌心。
然後又再次將嘴脣貼了過去。
方纔冷言冷語的兩人面面相覷。
其實醫士已經來看過,告訴他們,這是典型的癰疽,需要用嘴去吸吮才能痊癒。
否則,就是要命的疾患。
但讓醫士親口吸吮,價格不菲。
而兩人作爲病號最好的哥們,也仍然懷有猶疑。
反倒是一位素昧平生,而且被他們所輕視的女孩子,竟放下身段,爲他們的弟兄吸吮毒瘡!
兩人頓時只覺想要挖一個洞鑽到地下去。
一位士兵麻利地找了個粗陶唾壺過來,讓少女用來吐毒血。
蘭素亭將一口毒血吐進士兵手裡的唾壺,露出感激神色。
“軍師,是咱們想岔了。”另一位士兵頃刻就流出淚來,噗通一聲跪在當場:“咱們怎能說你不是,你分明是上天賜下來的仙女!”
“營將向來是個有主意,講義氣的人,咱們不該說小話妄議他的品格,也作踐了自個兒!咱這雙招子不亮,還亂嚼舌根,該打!”
說著,他猛地一耳光抽在了自己臉上,頃刻留下五道血印子。
“快起來!”蘭素亭神色驟變,將戰士扶起,輕聲道:“不必這樣,你們是營將的弟兄,他一個月給我那麼多錢,就是讓素亭爲戰士們做些事的。”
說著,少女悠悠輕嘆:“我阿爺在的時候,我也幫他這麼吸過。可惜,阿爺還是走了。”
已經有不少戰士被聲音吸引攏來。
他們終於明白這位喜歡給他們說教大道理的小娘子,是個什麼人。
這是位能愛世間衆生,如愛自己父母兄弟的女孩子。
若用佛家的話說,那便是所謂的“菩薩”。
蘭素亭一直吸吮到無法吸出更多膿水,她的嘴脣都顯得有一點腫脹。
“我過幾日再過來。”她細緻地用熱水爲傷患擦拭了傷處,本還打算動手爲對方擦拭一遍全身,卻被那兩個感激涕零的戰士攔了下來,連聲說他們自家弟兄,自己照護便好。
這只是一個開始。
接下來的每一夜,戰士們都看見那個清秀的身影,提著一盞搖曳的風燈,在營內來回巡視。
她在高燒的士兵牀前守候,直到天明。
她爲每一位受傷的將士端水熬湯,包紮上藥。
當有戰士不治而去時,她雙目流著淚,雙手合十,爲逝去的戰士念《無量壽經》,唱經追福。
“諸菩薩衆,聞我名字,壽終之後,常修梵行,至成佛道。修諸功德,願生彼國……”
滿營將士聽著清脆的梵唱聲,只覺那道纖秀身影,纔是此界當中住世的活菩薩。
不再有人爲了爭奪戰利品爭吵廝鬥,不再有人偷偷喝酒賭博。
他們不想讓那個純淨如仙子般的女孩兒難過。
甚至連找女人,他們都改在營外解決——
草軍中是有營妓的,此前打敗宋威軍又俘獲了不少,這本是男人的正常需求。不過,戰士找營妓,需得付錢,並經過對方的同意。
但現在,再沒有人把營妓帶到營房裡來,害怕那些不堪的場面與聲音,會污染少女清淨無邪的耳目。
一個人若對自己比對別人更嚴格,那對人嚴格就不能挑出什麼錯處。
一個人若愛別人超過愛自己,被愛的人也終將爲此感動。
朱溫親眼看著這一切變化,終於明白了二哥讓自己觀望一段時日的用意。
有些時候,二哥實在比自己更聰明。
“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朱溫對朱存嘆息著道:“我算明白了,寇帥爲什麼能得到二十八位世上頂級騎士不求名利的追隨。”
蘭素亭的性子,確實與死在朱溫手上的寇謙之有些相像。
想到這裡,朱溫對於自己擊殺寇帥來檢驗心中之道,不由有些懊悔。
“人性亦善亦惡。”朱存咧嘴笑著,說出的話卻發人深省:“寇帥有力量保護自己,才能用大愛感化衆生。而你這位小軍師,正是有你的力量庇護,將士們纔不敢對她起太多邪念,才能被她的品格所感化。”
朱溫若有所思。
他一向驕傲,自命天才,厭惡各種齷齪與蠅營狗茍。
但哪怕是最底層的人性,也從未讓他完全失望。
“保護好她。”朱存拍了拍朱溫的肩:“無論你怎麼看待她,這樣純潔的一個女孩子,若出了什麼事兒,你會後悔的。”
說完,朱存眼中凝重頓去,頃刻又恢復了平日裡那副傻里傻氣的模樣,打了個飽嗝,拍著肚子,回帳房去了。
他還有許多軍務要幫朱溫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