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州城池,已被義軍圍了個水泄不通。
但圍城並非攻城,大部分人實是在營寨內無事可做。
孟楷可以丟下部屬,往東方海州剿殺水賊。朱溫和小師妹也能於夜間出營,騎馬來到孟渚澤湖上泛舟。
新月從雲堆裡探出半個身子,細碎的星點綴在黛色緞子似的夜穹上,星月都盪漾在粼粼的湖水裡。
段紅煙脫了軍靴羅襪,將一對赤腳浸在清泠的湖水中,腳丫略一踢踏,就踏碎了漫天繁星。
想讓朱溫陪她出來蕩蕩舟,說說話。
這是段紅煙在昨夜酒宴上,含著三分醉酡,扯著他的衣袖,壓低聲音對他說的。
而此時此刻,輕風也將這一葉扁舟徐徐搖盪著。
星河之下,流風幽幽,化作滿船清夢。
朱溫抹了抹被她濺到自己臉上的水花:“嗨,小師妹,你把水弄我臉上了。”
“是嗎?”
段紅煙把面頰轉過來,淡淡星光映著她嬌顏,流風微微拂動她衣袂,宛若幽夢中幻出的水澤女神“湘君”一般。
“仔細一瞧,你這張臉也挺好看的,不比本千金差了。”
段紅煙一雙水眸打量著朱溫還沾著片片水跡的清秀臉頰:“如若早早死了,也太可惜。”
“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寇帥那種好人才容易死,我哪裡會。”朱溫俏皮一笑,自嘲道。
段紅煙眸光一凝:“別給我打馬虎眼。你真當自己是大師哥,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從對陣宋玦,挑戰寇謙之,再到差點遭了王建毒手,你哪次不是將自己放在生死線上?”
她忽地雙手托腮,幽幽一嘆:“劫泰寧軍營寨時,你曾對我說過,人本是互相支撐,有時依靠別人也沒什麼不好。”
“既然如此,你爲何自己卻要如此逞強呢?”
朱溫一愣,他確實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小師弟你啊,活得太累了。”
段紅煙像一個大姐頭一般拍了拍朱溫的肩頭,迷離的眸光卻似想看透他的心底。
“你看,這晚風拂來,坐在船上,就如同小時候在阿孃的搖籃裡一樣。”
段紅煙用白膩如酪的腳掌劃了劃湖水:“小時候,阿孃對我說,人如果離開了,就會變成天上的星星。可今夜這漫天的繁星,也不知哪一顆是孃親……”
她手掌攥住朱溫的衣袖:“真的,如果哪天你也變成星星離開了,我找不到你,我會孤單的。”
她眼神落寞,帶著淡淡的哀傷。
剛認識時,朱溫覺得小師妹應該與大師哥孟楷是一類人——騎最快的馬,爬最高的山,喝最烈的酒,玩最利的刀,殺最狠的人。
但他很快發現,段紅煙心中,也有女孩子的軟弱一面。
此時此刻,朱溫眼中師妹的身影,顯得如此纖細、單薄,全不似她平日裡的幹練英斷。
他明白,師妹之所以會患上“離魂癥”,必然是用看似剛硬的外殼將軟弱的那個自己保護了起來,這樣才能忍受失去親人的痛苦。
她此時此刻,說的全是真心之言。
朱溫卻不知道怎麼回答,只覺一大團亂麻在心頭糾結。
那些亂麻突然幻化成一頭純白色的猛虎,用嘲弄的眼神審視著他。那神情,與他嘲弄別人時一模一樣。
朱溫並不覺得陌生,因爲這隻老虎,已經在他手持大夏龍雀寶刀殺敵時多次出現。唯一奇怪的是,這傢伙竟然會出現在戰場以外的地方。
“你覺得很慚愧。因爲她關心你,向你傾吐心事,你本該感激。”猛虎在他心中開口說話。
“可你其實是個相當自我的人。你最喜歡的那種女孩子類型,大概是那種外表看似柔弱,其實內心比你更強大的?因爲這樣不會給你添麻煩。”
“可惜啊。當初在錯誤的年紀,遇上想要攜手一生的人。她早不在宋州,你不知道她在何處。或許現在她已經嫁人了,而你心裡縱是落了疤,也全然放不下過往……”
朱溫感受到一股強烈的窒息感,應道:“我現在沒有心力去考慮感情之類的事……”
“不啊,你在逃避。我就是你,所以沒人比我更瞭解你。”猛虎用爍亮的虎眸審視著他:“你執著於自己,在自己事業以外,壓根不想惹麻煩。當你顯得圓滑、世故的時候,只是覺得這樣更方便,不想惹上更多麻煩而已。”
“我不是自私自利!我也想讓這個天下好起來!”朱溫憤怒反駁道:“我哪裡顧得上什麼兒女情長!”
“每個自命不凡的人都是這麼說的。”猛虎譏笑道:“如果說你希望百姓過得好,只是因爲你父親教你的聖賢書是那樣寫的。但你,其實不是一個容易共情的人。”
“你爲什麼告訴寇帥,他的一生,不是演戲。因爲你也害怕否定自己,害怕面對自己的虛僞!”
“這世上,誰的臉上沒有面具?”朱溫大聲問道。
“絕海師兄對我有恩。”朱溫答:“現在就很好。我們三個人的關係,沒必要發生什麼變化。”
“嗬嗬嗬。”猛虎發出尖利的笑聲:“如果這就是你的回答,那你確實還是把自己看得太高尚了。下次再見吧,但我永遠與你同在……”
猛虎的身影如霧氣般散去,朱溫的眼神再次聚焦在師妹如花凝曉露的嬌顏。
“喂,你這小呆瓜,怎麼呆住了!”段紅煙叫道:“莫非是本千金過於美貌,讓你魂都給看丟了?”
她嗔怪地在朱溫腰眼上捏了一把,痛得朱溫脊柱一顫。此刻的師妹,臉上已經完全看不到之前的小兒女軟弱情態。
朱溫暗歎一聲,道:“紅煙師妹,你和師哥牽掛我的心緒,我也是明白。我新投義軍,確是過於貪功了,該罰!回去你罰我酒三杯便是。”
“三杯哪夠!”
段紅煙哼了一聲:“仗打勝了,師傅管得也沒那般嚴了。你真不怕死,我直接給你灌上三壇新豐美酒,看醉不醉得死你!”
朱溫急忙求饒道:“師妹你大人有大量,就饒了我吧。且不說醉不醉死,這……肚腸都要給漲爆。”
“那就看你以後表現了。”
你要是再不把你這條命當一回事,那還不如本千金用酒灌死你算了,怎麼也比死於刀劍之下來得痛快。”
朱溫尬笑以對,拄著槳將小舟往湖岸處劃去,心神卻徹底舒展開來。
這樣的對話,讓他輕鬆得多。
曾經,他和那個女孩,哪怕是再好、再重要的朋友,終究也只是朋友而已。
而今天,他覺得,與師妹的關係,是可以互相交託生死的朋友,那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