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州大戰已經結束一個多月了,如今王仙芝黃巢義軍進軍到了淮河北邊,潁州以東的位置。
潁州正是那位之前帶著淮西騾軍與地仙來襲擊王仙芝部,斬殺了兩千多人的葬刺史的治所。
但是黃巢、王仙芝並不打算去找葬刺史麻煩,因爲潁州城公認易守難攻,並不好打。葬刺史部下戰士又精,沒必要去找不痛快。
沿著淮水繼續往東,有許多防禦薄弱的州縣等著義軍去洗盪。
這天,朱溫剛起來,就聽見帳外的嚷嚷聲。
“老大,不好了!”小跟班霍存急急慌慌地衝進帳內。
他對朱溫的稱呼往往是“老大”而不是“營將”。
其實朱溫這一營人除了戰死後的補充,絕大部分還是那幫跟了朱溫兩年的銅山盜匪,在這方面霍存與其他人並沒有多少區別。
由於朱溫喜歡丟下寨子滿世界亂竄,他們與朱溫的二哥朱存打交道的時間還要更多一些。
“什麼事。”朱溫淡淡道:“一點小事跟火燒屁股的猴兒似的。”
“我抓的那個淮西俘虜,叫什麼馬殷的,跑掉了!”霍存相當惱火地道:“他這樣的小兵,家裡也沒人來贖他,他答應入夥,我還當他是真心實意哩。”
當然馬殷沒有告訴霍存等人的是,他其實是個管著十員騎兵的夥長,並不是一般的小兵。這樣一來,想逃跑會容易一些。
“能當到個騎卒,總是會覺得自己在官軍裡有點前途的,哪怕騎的是騾子。”朱溫全然沒當一回事。
但那個“馬殷”是霍存第一次捉生的戰果,竟然給跑回去了,霍存這樣激動也是理固宜然。
霍存見朱溫並不在意,只得無奈地換了話題:“老大你說,你現在都是鹽帥軍的謀主了,怎麼位階還只是個營將吶?咋也該做領一千人的都頭吧?”
“說得好,問題是那五百人怎麼變出來?你看孟絕海師哥與段紅煙師妹跟著師傅這麼多年了,他倆手下也只有各一個營,五百人。”
霍存垂下頭,躊躇了一陣。
他當然也知道招募來的新兵欠缺訓練,作不得大用。
“不能把其他現成的營調給老大你麼?”霍存問道。
朱溫將左掌掌面放在桌案上,用食指輕輕地叩動著:“小霍,你要知道,師尊手上真正的核心戰兵,也只有兩千多人,孟師哥與段師妹的兩個營,都在其中。”
“而咱們這營,因爲不夠精銳,還不配列入其內。”
“怎生這麼少?”霍存疑惑道。
“這就是義軍與官軍的區別所在了。”朱溫解釋道:“義軍是各地不服朝廷的羣雄投奔過來,跟滾雪球一般滾起來的,由於長期流動作戰,缺乏機會打散整合。像我營裡,也仍是我先前的部曲,沒有與其他營置換過人手。”
霍存這些日子也看了點兵法,一點就透:“老大你的意思是,雖然黃大帥軍法嚴格,練兵嚴謹,但是由於整合不夠,實際上義軍也難以打好真正的硬仗?”
“但既然如此,此前黃帥擊斬天平節度使薛崇,咱們又在宋州大破宋威、齊克讓,那是怎麼做到的?”
朱溫笑了笑:“齊克讓戰兵不足,才五千人。至於宋威手下那幫老爺兵,毛病可比義師還多多了。”
“不是我滅自家威風,如若咱們對上的是太宗皇帝李世民開國時,麾下的玄甲精騎與關西府兵,恐怕早被挫得灰都不剩了。”
霍存“呀”了一聲,沒想到竟然是這麼個情況。
“兵貴精而不貴多。”朱溫道:“王建只是個區區隊將,手上才一百五十人,可他那一百五十人,比我們現在一營五百人還能打。擴軍之前,咱們還是想些法子,把營裡弟兄的單兵戰力給提上去罷。”
“是!”霍存點頭道:“屬下一定嚴格督促他們操練,不得有任何懈怠!”
“入秋了,天氣涼下來,敵人的斥候也多了,咱們就在他家門口,潁州那位‘葬刺史’定然是不會安分的。我獨自出營探查探查,說不定還能抓幾條舌頭。”朱溫對霍存道。
說完,他就直接出帳牽馬,離營而去。
霍存腹誹不已,知道朱溫其實疏懶得緊,營中事務泰半都是交給二哥朱存處理的。所謂出營偵查,無非只是溜出去散心罷了。
但他也沒什麼辦法,只能去找朱存稟報還沒稟報完的軍務了。
相比地處中原腹地的宋州,淮北雖然同屬河南道地面,但水網、湖澤都比宋州那邊多許多。不過總體還算能讓騎兵作戰的區域,正所謂“地勢陸通,驍騎所騁”。
出生於宋州,而成長於淮北徐州,朱溫對此間的差異再瞭解不過。
由於沿淮水網和湖澤帶來的溼氣,秋日裡的蘆葦叢中往往清晨便凝了一層層的露水。正如古人所說的“蒹葭蒼蒼,白露爲霜”。
自從阿爺去後,朱溫讀的書便不太多了。但《詩經》還記得不少。
“蒹葭悽悽,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水湄”這個詞他很喜歡,亦水,亦岸,亦草,又像情人的眼眉,眉毛彎一彎,就能撩動到人心尖兒上。
水湄上成簇成簇的蘆葦,在晨間突然密起來的風中,揚起粉白略帶淡紫的蘆花,蓬蓬鬆鬆地在空中隨風飄舞,而後如雨絲般灑下。
正是連長安的勳貴子弟也常跑到中原來看的“蘆花飛雪”。
朱溫攤開左掌,接住一朵蘆花,細細地瞧著,只覺心中甚是寧靜。
但一個尖細的呼聲,突地穿進他耳朵裡,打斷了朱溫悠然的默思狀態。
聲音很輕很微,但那只是因爲朱溫離得甚遠。
但他耳力很好,隱約能聽出,對方說的是:“你們自稱是……振衣盟……殺人越貨惡行……”
這種事本是不可能完全避免的。
朱溫自認不是寇謙之那種遇到什麼不平事都想去出手的聖人。也許十幾歲時他還有這樣的古道熱腸,但有了幾次被救者不知好歹甚至忘恩負義的經歷之後,他很少願意去管這些閒事了。
但他仍舊跨鞍上馬,沿著小河邊積滿落葉的土地疾馳過去,想要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按照朱溫一貫的經驗,之前呼救的那個小子,現在已經無了。因爲殺人這種事,一向是一不做,二不休。
不過朱溫趕到的時候,發現似乎還在。
是位小個子少年,容貌清秀,身穿一襲青布襴衫,頭上戴著月白色襆頭。
他面色微微發白,但仍然極富勇氣地展開雙臂,將一整支車隊護在身後。隊伍一邊,有女眷,孩童,更有身高七尺有餘的彪形大漢。
這些人都不如那位小個子少年勇敢。
因爲更勇敢的兩個鐵塔似的魁梧男子,已經被刺死在旁邊的地面上,臉面仆地,鮮血都凝固成紫色,與落葉、泥土凝結成一塊了。
“我們振衣盟當然是名門正派。”一個唉聲嘆氣的聲音響起:“王盟主起兵,也確實是說要平均天下土地,爲蒼生補天。”
“可我顏景明這些日子賭博輸了不少金銀,幾乎要落到當褲子的地步了。”
“何況,我身後這些弟兄們,也確實嫌上次宋州一戰打下來,分到的東西不夠花銷來著。”顏景明一邊說著,一邊對後邊一羣兇神惡煞的草軍士兵指指點點。
“是哩!顏大哥吃肉,還帶著弟兄們一起,纔是江湖人最大的道義!”後邊一個漢子高聲應和道:“顏大哥,剛纔那倆個武師與你羅唣,被你兩劍就刺死了,如何這麼個書呆子,你還與他糾纏這麼久?”
“這樣不男不女的書呆子,看著就惹人厭!”另一個漢子大聲起鬨:“顏頭領不出手,我們便代大哥出手剁了他!”
攔在商隊前方的少年咬了咬牙,但眼神卻依舊堅定:“你們不能這樣,你們這是殺人越貨,哪裡符合什麼江湖道義了!此事如若傳到王盟主耳朵裡,他也是斷然容不得的!”
聽得此話,一個草軍漢子頓時放聲大笑。
“小書呆子,你知道咱們大哥是誰嗎?”
讀書人打扮的少年輕輕道:“我不知道。”
“但不管他是誰,總要講道理,講規矩吧?”
說話間,他眉間顯得極爲認真。顯然是從心底裡相信,這些道理該是對任何人,都講得通才對。
朱溫藏在一棵高大的銀杏樹後頭,默默觀察著這一切。
他當然知道顏景明的身份。
他也知道,顏景明的同夥一定會聲稱顏景明是王仙芝的三弟子,位次僅在尚君長、尚讓兩兄弟之下。
實際上還是有些區別。王仙芝只有尚君長、尚讓兩個入室弟子,至於外門弟子,卻有一大堆。顏景明只是外門弟子裡較受看重的一個。
果不其然,顏景明身後的狗腿子大喝道:“咱們顏大哥,乃是王仙芝王盟主的三弟子,極受盟主看重!他想要金銀、錢帛、娘們,你們這些不知好歹的東西還不乖乖地獻上來?”
卻又有個尖嘴猴腮,彷彿狗頭軍師的人物,見顏景明和這小白臉糾纏這麼久,還不動手,心下立馬有了計較,湊到顏景明耳邊,捻著指頭淫笑道:“顏大哥,莫非你也喜歡那調調?有道是——‘三扁不如一圓’……”
說著,狗頭軍師打量起那敢於一人與數十位手持兇器的草軍士兵對峙的執拗少年,只覺此子乍看上去不過爾爾,但細細瞅下來,卻見其五官纖巧,眉目疏秀,說不出地耐看,連自個兒也有幾分心動了。
狗頭軍師所言,對於顏景明而言,正是深得其心。奈何自己喜歡男風這事,莫非真能說出來?如此一來弟兄們豈不會擔心自己的溝子?因此顏景明看著那秀麗少年,明明是越看越喜歡,卻也越看越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