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軍將士一腳深一腳淺地踩著積雪,成縱隊蜿蜒行進在大別山中。深冬的山中空無一人,雪地裡偶有覓食的狐影忽隱忽現。
四野無水,戰士們煮雪水而飲,夜晚則合雪而臥。
這是大唐僖宗乾符四年冬十二月發生之事。一夜之間,赫赫有名的義陽三關盡被草軍所攻陷。
平靖關、禮山關、黃峴關,位於大別山、桐柏山交接之處,即春秋吳王闔閭、兵聖孫武攻楚所途徑的冥阨之險。
在三關補充大量物資之後,再經一段山路,前方便盡是漢水以東的坦途,向南可直接飲馬大江。
尚讓在微微的風雪中,身披一襲氈裘,立身陣列最前方,回首來路,只見白雲之中,羣山林立,猶如成百上千的樗蒲,卻早已被義師甩在身後。
“劉娘子,尚某人用計如何?”
尚讓個子不甚高,聲調也不激昂,但言談中自有種卓然氣魄。
“先請柳副盟主以輕銳之兵,潛越大別山,做出要前後夾擊義陽三關假象,將官軍注意力引向此處。”
“再以主力長驅唐鄧,唐鄧乃朝廷糧草財帛囤聚之地,官軍見將中聲東擊西之策,急令淮西之兵回救,以保南陽之地。”
“我軍再突然掉頭,於大雪之中疾行,分兵三路,奪取三關。而柳副盟主所部,早已深入漢東平原,爲我軍打好前站。”
“郎君用計環環相扣,已有名將之風範。怪不得威名赫赫的潁州葬刺史,也被郎君調動得疲於奔命,如同狐犬一般。”
綽影戴著一頂黑色冪籬,於風雪中盈盈而立。雪粉繞著她飄灑翾舞,越顯得綽影身姿曼妙修長。
她如今尚未正式加入草軍,只是秘密前來,因此尚讓只喚她俗家姓氏,以免暴露身份。
尚讓心中得意,忍不住伸手執住綽影玉掌,綽影愣了愣,卻也未曾掙扎。
“劉娘子不必過謙,若非你爲我修改補充計劃,尚某也不能畫出此策。”
尚讓又道:“昔年隋文帝楊堅之父楊忠以八千銳卒橫掃漢東,連擒樑國名將柳仲禮、蕭綸,威震天下。此番我軍亦長驅漢東,不知今日你我用計,相比楊忠如何?”
“楊忠可不僅是出謀劃策,更要統率全軍,令其所向披靡。”綽影吃吃一笑,給尚讓潑了冷水:“而四帥做的也是這等事情。你我於率軍合戰方面,功績有限,做的還只是謀士的事情哩。”
尚讓聽得此言,並無不滿,而是讚許地點點頭。
“但朱溫已經證明了,四帥絕非不可打敗。如今宋威重傷,名揚六合的平盧鐵騎跟著他們的節度使一起,變成一羣不肯挪窩的死狗。焰帥甄燃玉僅靠著洛陽、淮西之兵,而我方連戰連捷,士氣愈盛,並無不可決戰之理。”
說話間,東方出現一片朦朧光亮,頃刻霞光萬道,風雪似乎也在剎那間平息。
尚讓臨高眺望,眼底山河萬朵,心內豪情越發激盪。
曹孟德身不滿七尺,而橫掃天下。李太白身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
他尚讓雖然身形並不出衆,與一丈高的兄長尚君長相比更顯纖秀,因此常被人調笑,但好歹也是堂堂七尺之軀,容貌亦稱得上英俊。
身旁美人相伴,幽香如雪中梅花微聞,更令他眼中的世界越發光彩。
壯志縈懷之間,本來也很難有世俗的情慾。對尚讓而言,能不能真正得到身旁美人的身體,也不甚重要了。
至少,握著對方纖細的玉手,他感覺到自己的平生壯志,已被砌上堅實的基礎。宏圖霸業,談笑成就,方不辜負男兒膽氣,青春年華。
……
“這麼說,平盧軍給不了本帥一兵一卒,只有你這個小小推官過來了?”
隔著紗幕,劉鄩只能隱隱瞧見攲在美人榻上的那道玲瓏魅影。
但只是朦朧的曲線,以及帳內浮動的暗香,就已經讓他感覺神魂都在顫抖。
“宋帥令卑職捎來他老人家的書函,並讓卑職在甄帥帳前聽用。”劉鄩畢恭畢敬地道,話音和神色都不敢有絲毫唐突。
劉鄩雖然不到二十歲,但他出身將門,在平盧之地從小就有神童之名。
宋威敗歸平盧之後,曾經感嘆說,我若帶上劉鄩小子參謀軍事,不致慘敗如此。
但這種話,劉鄩當然不敢對焰帥甄燃玉說出來。
他知道,大唐四帥,恐沒有一個把老宋威真正放在眼裡的。
“人家倒要瞧瞧,宋威帶了什麼話給我這個故友。”
粉色簾幕微微掀開一角,一位姿貌妍好的俏婢從中盈盈步出,高簪靚妝,衣裳精美無匹。其儀容氣質,竟不輸給許多大家閨秀。
俏婢取了劉鄩遞上的書信,而後步回簾內,垂下頭,似在甄燃玉耳邊低聲誦讀書信的內容。
方纔簾幕掀開的一刻,劉鄩只覺香氣驟烈,令人沉醉,忍不住鼻翼翕動,輕輕吸了一口,但隨即就感覺到一陣透骨的寒意,彷彿死亡近在咫尺。
這種體驗令他剎那不敢出一口大氣。
帳中女子可能是大唐最美的女人。
這點,由於並不能看到容顏,劉鄩無法確定。
但他已意識到,焰帥是大唐最可怕的女人這個傳言,絕對不虛。
有軍營內高桿上,懸掛的一片片被高風拂乾的違紀將士首級爲證。
如果劉鄩說錯一個字,他的頭顱也恐將成爲那些腦袋的一員。
“昔龐勳滅,康承訓即得罪。吾屬雖成功,其免禍乎?”
這句話說的是鹹通十年,討平明教教主龐勳之事。當時龐勳起兵之後,一呼百應,天下震動,幾不可擋,朝廷發兵二十萬,方纔將其討滅。沒多久,作爲此役最高指揮官的老帥康承訓,卻被貶謫而死。
在複述了宋威書信中最關鍵一句話之後,帳內傳來一陣風鈴般的輕笑,帶著鑽魂蝕骨的絕魅。
但劉鄩更能感覺到當中的隱隱殺氣。
“這都是些什麼蠢話,宋威這個老東西怕是老糊塗了吧?”帶著幾分慵懶的揶揄聲傳出帳幕:“是不是因爲九年前討滅龐勳的那一戰,他發揮不佳,所以誤以爲康承訓是混到了主帥之功,才死於功高蓋主?”
“當時本帥也參陣建功,怎麼就活得好好的?平龐勳的主功明明是風帥麾下的沙陀鐵騎,風帥不還藉機撈了個國姓麼?”
“宋帥確有養寇自重的嫌疑!卑職身爲宋帥幕僚,亦不能諱談此。”劉鄩叩首下拜:“但卑職在甄帥營中,便一心只想討賊大業,只求能爲甄帥略盡犬馬之勞。”
“犬馬之勞?”
劉鄩驟見一份卷宗被信手扔了出來。
他不敢讓卷宗落地,急忙接住。
展開一看,竟是平盧軍的機密軍事檔案。
確切地說,是他十七歲時,爲宋威制定的一份平滅海賊的計劃。
當時宋威依此施行,三個月內,便清除了肆虐青齊海岸的一支巨寇。
這也是劉鄩長到這個年紀,至今的最得意之筆。
然而這份計劃書上卻已全是各種各樣的紅圈和批註,以丹砂寫成的鮮紅血字,觸目驚心。
“這份計劃看上去很好,但若說其中的愚蠢之處,用兩隻手也數不完。”
甄燃玉的話語此刻已不帶絲毫揶揄,變得從容若水,顯示出這已是她出自內心最大理性的評價。
“計劃過於複雜,靡費大量時間物資。只因爲敵人比你更加愚蠢,完全按照你的預判行動,才僥倖成功。不然的話,你早就被宋帥斬首示衆,以定軍心。”
“本帥是個愛才之人,所以容許你觀摩本帥如何斬下王仙芝首級的詳細過程。另外,設計用謀這塊,你實在可以多向忠武軍的王建學一學。”
劉鄩陡覺五雷轟頂。
自己所追求的“一步百計,算無遺策”的境界,竟被焰帥一口否定。
但卷宗上的批註,看上去又是那樣詳實有理,令他說不出一個字來反駁。
“卑職謹聽焰帥教誨!”劉鄩擡高聲調道。
冷汗卻已將他背後衣衫徹底溼透。
“你退下吧。”甄燃玉吩咐完,轉向一邊的俏婢:“凰兒,給本帥取幾個新鮮的石榴來,要外皮和瓤都一般紅得似火的,這應當不難罷?”
這個要求看似簡單,冬天想要吃到新鮮的石榴,卻不容易。
然而焰帥的要求,總必須儘可能被滿足。
如果沒有及時被滿足,她就會想殺人,一般是敵人,也有時是自己人。
也許在她看來並沒有太大差別。
焰帥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大動作。
如果呆在溫暖舒適的城池裡,她的要求一般都能被滿足。
畢竟焰帥並不會刻意提真正爲難人的要求。
但這也讓天下許多人忘記,上次焰帥像割草一樣殺人,是什麼樣子了。
縱使對焰帥的評點,不可能完全服氣。
退出帳外的劉鄩,在突然想起,那位被焰帥稱作“凰兒”,儀態謹小慎微的婢女,和他見過的那位出身潁川陳氏,總是不可一世的女將軍陳麗卿的畫像十分相似時。
他不禁覺得——
那位武功天下第一,風頭當下極盛的振衣盟主王仙芝,前景恐怕要很不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