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 人比人得扔
韋待價拿到了楊太后的手諭,並沒有立刻將命令帶到財政部。
他思索再三,好像在做激烈的思想鬥爭,最後隔著車窗,小聲對太后說道:
“殿下,房相和長孫相的意思是——
“決策當然由二位聖人做出。不過,政令可以以他倆的名義來發布。”
楊氏聞言,眉頭立刻皺了皺。
難道李明不在,那兩條老狐貍終於露出了狐貍尾巴,試圖篡權了?
當然不是。
且不說能不能的問題,開啓戰時經濟本來就是李明的主意,他倆在整件事情裡的角色,不過是發文秘書和橡皮圖章而已。
況且,戰時經濟也並不是一件很讓老百姓愉快的政策,相反,還很拉仇恨。
把自己的姓名加到這份政令後面,那就別想謀求一個好名聲了,反倒更像是個背鍋的。
背鍋……
恐怕這就是那二位的真實意圖吧。
楊氏隔著車窗,端詳著候在車外、忠心耿耿的阿韋,眼前莫名浮現出老房、長孫兩個筆耕不輟的身影。
她朱脣輕啓,簡簡單單地回答了兩個字:
“不可。”
韋待價似乎對太后的反應早有所料,開始擺事實講道理:
“殿下,這不是考慮個人名譽的時候,這是二位宰相爲了我大明朝的江山社稷所計。
“陛下和您二聖,乃是我大明的根本所在,是凝聚漢蠻各族於一心的基礎。
“二聖爲國殫精竭力,名譽不容污損,尤其是在這大戰之中、最需要萬衆一心的特殊時期。”
楊氏沒有立刻回答,只是靜靜地聽著。
“雖然二聖之光有如日月,大明萬民久沐其中。
“但是若緊縮財政、提高稅賦、配給口糧,百姓的利益暫損,仍不免有個別宵小忘恩負義,腆享皇恩而不自知,對二聖生出怨言。
“而唐軍主力雲集山西,大戰一觸即發,前線吃緊,實際情況又逼我方不得不出此下策,將更多的資源投入到戰爭中去。”
韋待價漸入佳境,語速越來越快,顯然對這套說辭雕琢打磨了很久。
“然而,如果由房、長孫二相作爲此項政令的名義決策人,則兩難自解。
“陛下在外將兵,殿下身居後宮,完全可以當做對此事不知情。
“百姓自然會將怒火對準留守國內的二位擅權宰相,而不會怪罪於冰清玉潔的二位聖人。”
楊太后聽得極爲專注。
聰慧如她,當然能明白文官們的意思——
把窮兵黷武的鍋扣在文官集團頭上。
套用李明的話來說,就是讓老百姓以爲“上面的意圖是好的,只是執行歪了”。
“如此一來,前線的將士既能收到充足的資費,而二位聖人又無需擔心名譽受損,國家的團結也能得到維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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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待價侃侃而談:
“三全其美,豈不美哉?還望殿下明鑑。”
楊氏久久不語,空氣彷彿凝固了。
就在韋待價懷疑太后殿下是不是聽得打盹的時候。
車輿裡,傳來楊氏溫婉而堅定的聲音:
“李明不是會推脫自己責任的人。
“諸位愛卿的好意心領了,但是此計策斷不可行。”
韋待價心中有些焦急:
“殿下,二聖的名譽事關軍國大計,不可有半點污損啊……”
“你們錯了。”楊氏輕輕打斷道。
韋待價一愣,立刻謙遜地抱拳道:
“韋某愚昧,還望殿下解惑!”
楊氏微微搖頭:
“我,也不擔責。”
韋待價:“咦?”
楊氏緩緩說道:“一切責任,都由明皇一人來揹負。”
“可是殿下……”
韋待價還想再勸。
被太后亮出的一張紙堵住了嘴。
紙頁平平無奇,背後還殘留著某位計相算賬的賬目。
但是正面蓋著大大的“大明皇帝”印章。
無疑,這張紙便是李明陛下從前線發回來的“聖旨”,敕令收緊國內經濟,全面轉入戰爭狀態,爲山西之戰做足物質準備。
大明帝國的一系列波瀾,就是以這張輕飄飄的一頁“廢紙”爲肇始。
“看清楚了嗎?”楊太后輕聲問。
韋待價機械地點點頭:
“看清楚了。”
在這份舉重若輕的聖旨底下,簽著頂天立地的“李明”二字。
意思是,這鍋我背了,你們誰也別搶。
“誰決策,誰負責。
“誰也別想推脫卸責,但明皇也不會讓手下人攬過。不讓老實人吃虧,這便是他的本意,很公平。”
楊太后輕輕說道,但每個字都擲地有聲。
韋待價還想最後再掙扎一下:
“殿下,事關江山社稷穩固……”
“不必多言。”
楊氏乾脆利落地打斷他。
“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
話說到這份上,韋待價也無法反駁,只能垂頭喪氣地領命:
“臣……這便通令房計相。”
“順便將吾的這番話轉告房相和長孫相。”楊太后柔聲吩咐。
“……謹遵懿旨。”
忠心耿耿的韋待價略一遲疑,但還是離開了。
楊太后靠坐在車廂裡,望著臣下雷厲風行的身影,粲然一笑。
“多新鮮吶,那些心機深沉、爭功諉過的大唐宰相們,到了大明卻願意爲國而自污了……”
大明新鮮的事兒還不止於此。
平州、以及大明其他城鎮的真實街景,老百姓的真實狀態,她自己一直在親眼見證——
到處都是安寧祥和的繁榮景象,離戰爭似乎非常遙遠。
從官府到民間,大家依舊按部就班地完成著年初就定下的生產建設任務。
可是別忘了,現在國家正處於全面戰爭期間!
和大唐的角力,非但沒有讓大明透支國力。
甚至可以說,國計民生毫不受影響,各項生產投資工作照常開展,彷彿這場大規模戰爭和大明毫無干系。
這本來就是如夢似幻般的事情。
憶往昔,漢武帝平匈奴、天可汗平突厥,都打得國庫空空,國力吃緊。
大唐怎麼說也比那倆蠻族強吧?
但是大明卻應對得很輕鬆,簡直可以用“遊刃有餘”來形容。
“能贏。”
楊太后微微握緊了雙拳。
以力平天下者,是謂社稷主!
…………
“山西大戰在即,我能爲李靖做的,就只有這些了。”
兗州城上,李明望著空蕩蕩的城門口發呆。
就在不久前,那裡擠滿了唐軍的陣列,他父親還在那個位置和他隔空對罵呢。
現在,都偃旗息鼓了。
種種跡象表明,對方已經看穿了他調虎離山的伎倆。
雖然每天還有幾個小兵來這兒按部就班地叫陣。
但那敷衍的態度,像極了老子逗熊孩子玩兒。
“不愧是唐太宗李世民啊,鼻子就是靈……你給我等著。”
李明咬牙切齒地抓起城垛上的一把雪,扔了下去。
“陛下。”薛萬徹的大嗓門兒在後面響了起來:
“已經做好出發的準備了,您可以上路了。”
上你媽的頭……李明放棄了提高這蠢貨情商的一切努力,就當他在放屁,氣鼓鼓地回了一句:
“哦!”
便頭也不回地下了城樓。
契苾何力正好上來碰見了李明,剛要打招呼,可看著領導的一張臭臉,硬是把話嚥進了嘴裡。
回頭納悶地悄悄問老薛:
“陛下怎麼生那麼大氣,你又和他說什麼了?”
薛萬徹無辜地搖搖頭:
“沒說什麼啊,只是告訴他該啓程了而已。”
“真的?”契苾何力不是很相信自己的這位老夥計。
“真的。”薛萬徹布靈布靈地眨著他的那雙銅鈴大眼。
…………
離開兗州北撤的一路上,李明坐在馬車裡一言不發,看樣子還在生悶氣。
“陛下您就別一直鬧彆扭了,咱離開兗州不是撤退,是戰略轉進啊。”薛萬徹坐在一邊開導道。
坐在另一邊的契苾何力滿意地微微點頭。
這傢伙終於學會說人話了啊……就在他剛放鬆下來的時候,老薛緊接著補上一句:
“反正太上皇已經提前看穿了陛下您的計策,把李靖打得急忙寫信求援了。
“您再繼續待在兗州也只是自己騙自己,不如趁早班師回朝,早做打算。”
老契苾深吸一口氣,想說點什麼,但什麼也說不出口。
薛萬徹,還是你行……
李明終於動了,緩慢地擡起脖子,盯著薛萬徹這張睿智的臉半晌。
薛萬徹一愣:
“我說錯了嗎?”
李明嘴角不帶笑意地一勾,機械地搖頭:
“沒有。”
…………
“啊——”
馬車門在行進過程中猛地打開,土木學長薛萬徹被一腳踢了下去,在泥濘的雪地裡打了好幾個滾才停下。
“將軍你腫麼了?”隨行的“明軍”——其實都是土木老哥——趕緊上前把他們的包工頭扶起來。
“呸呸呸~沒什麼。”
薛萬徹推開土木學弟的攙扶,悲愴地仰天長嘆:
“國有錚臣不亡其國,家有錚子不亡其家!我薛萬徹哪一點說錯了?!”
…………
馬車裡,契苾何力撫平滿臉的黑線,看著悶聲不響的李明,勸慰道:
“如果陛下對提高國內稅負這麼耿耿於懷,把責任推給文官即可,房相、長孫相也都願意爲國分憂。
“您何必把這罵名全一個人肩扛了?”
扛了又一個人生悶氣……他在心裡補上一句。
他可不像某位姓薛的蠻子,嘴巴直連腦幹。
李明的眼睛一直看著窗外,手託著腮,三心二意地反問:
“你以爲我看重自己的名聲?”
不然爲什麼生悶氣呢……契苾何力心說。
“魏王李泰是我兄弟,而殺他的命令就是我親自下達的,參與的將士也是我親自褒獎的。
“我連弒兄的惡名都不怕,還怕加點稅被老百姓戳脊梁骨嗎?”
李明說得很直白。
他當領導雖然很會使喚人,但絕不爭功諉過,該背的鍋自己一定背得穩穩的。
不爲別的,就因爲他自己在當小公務員的時候,被上頭甩鍋甩出心理陰影了。
“……陛下所言極是。”
契苾何力不吱聲了。
確實,能在一個敢擔責任的皇帝手下幹事,他還是感覺自己很幸運的。
不像歷史上的某些渣男皇帝,比如路人皆知的司馬昭,毫無壓力地把髒水潑到手下頭上,說砍就砍了。
只有這樣的領導,手下才願意真心幹事啊。
“真正讓我心焦的是……”
李明從窗外收回目光,開誠佈公地說道。
“現在全國開足馬力支持前線,不知李靖能把這仗,打成什麼樣子。”
備用血包都已經開起來了,如果還打不過,那麻煩就大了……
…………
大唐,長安。
相比習慣了鬆弛安逸、剛剛準備緊一緊褲腰帶的大明,這裡早就用褲腰帶把肚子勒成蜂腰了。
從朝廷到民間,都瀰漫著一股疲乏、無力、麻木的氛圍,和北方鄰居迥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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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了供養這場與大明的全面爭霸戰,大唐已經十分吃力了。
原本繁華的長安東西兩市如今門可羅雀,熙熙攘攘的街道一變得蕭條至極。
這場高負荷戰爭對國家經濟的打擊是毀滅性的。
京城尚且如此,地方更是不堪重負。
不少州縣的稅收都收到了五年、甚至十年以後,一些偏遠地區已經開始出現民變的苗頭了。
仗再打下去,老百姓可能渾身上下就剩下一條褲帶了。
不過絕大部分天下百姓還能忍。
哪一次戰爭不是這樣呢?
只是這次的對手比以往更強大億些罷了。
興亡百姓苦啊。
只是,如果他們知道,大明的統治者因爲“是否放慢國內建設以支援戰爭”而加了那麼多戲,不知會不會哭暈過去。
大明君臣的煩惱,和這邊一比,屬實有些矯情了。
…………
太極宮中,氣氛一天比一天壓抑。
“諸位愛卿,還有什麼解困的妙計,不要藏私,說啊,說啊!”
一向溫和的李承幹,也開始變得暴躁起來。
兩儀殿迴盪著他的怒吼,好像只有他一個人一樣。
然而並不是,朝廷的心腹重臣都齊聚一堂。
只是所有人都低著頭,像個木頭人一樣,一點聲音也不敢發出來。
因爲目前的形勢,實在是很艱難。
國家財政已經出大問題了。
就算各地的稅吏把地皮刮出火星子,也填不滿戰爭所造成的虧空。
爲了彌補軍費,朝廷已經把一切能減、不能減的開支,都給砍了。
對流民乞丐的賑濟施捨,停了;巡邏治安的武侯,縮編;普惠的濟民藥房,關了。
至於什麼開墾荒地、興修水利這些大工程,早在戰爭伊始就全部停止了。
極大地損害民生,不可持續性地竭澤而漁。
而這些省吃儉用、從牙縫裡摳出來的血汗錢,能支持前線燒多久呢?
一天,還是兩天?
過了這兩天,血汗錢燒光了,又該從哪裡騰挪來補虧呢?
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
“陛下……”
兵部尚書哆哆嗦嗦地進言道:
“又到了發餉日,前線已經開始要錢了。
“而且戰事膠著,還需要更多的士兵和民夫,以及糧食、兵甲、器械等後勤物資的補充……”
李承幹越聽臉越黑,到最後氣得一把拍在龍榻的扶手上,氣得咳嗽連連。
“咳咳!你……你說得好哇!朕因財政枯竭而問策與爾等。
“爾等倒好,反倒還開口問朕要起錢來了!
“朕不如先把你們的嘴封上,把省下來的俸祿先運往前線!”
兵部尚書膽戰心驚,生怕皇帝一口氣沒上來嘎了,讓他擔一個“弒君”的罪名,嚇得他匍匐在地,吞吞吐吐道:
“這……這是太上皇陛下的諭旨……”
一聽太上皇的名頭,李承幹就像泄了氣的皮球,身體一下子垮在了榻上,臉色灰敗,意識模糊地回了幾個字:
“朕……知道了,朕……再想辦法騰挪週轉。”
太上皇在外面戰鬥,爽。
結果把糟心事都扔給了家裡留守的皇帝和皇儲。
戰爭就像一個無底深淵,無情地吞噬著大唐的國力,把天下萬民消耗得疲弊不堪,形銷骨立,猶不滿足。
該如何是好……
“陛下,臣有一言,不吐不快。”
老學究李百藥打破了沉默。
李承幹立時大喜:
“愛卿快快請講!”
薑還是老的辣,還是老臣有主意啊!
“咳咳。”
李百藥乾咳一聲清清嗓子,鄭重其事地向龍榻的方向一拜,緩緩開腔了:
“不知陛下和諸位還記不記得,僞明首逆之母,禮法上仍然是我大唐的太后……”
“什麼什麼什麼?”
李承乾急躁地打斷他。
他原以爲李百藥身爲作《封建論》的前朝老臣,在朝堂之上必有高論。
沒想到竟說出如此粗鄙之語!
“這和軍國大事有何干系?”
李承幹忍著脾氣反問。
要不是看在這老頭老得隨時會嗝屁的份上,換個人一定拖下去打屁屁。
“陛下三思,天人感應啊。”
有人辯解道,卻不是李百藥,而是長安朝廷的首席文官劉洎。
李承幹頓時暴怒。
“大敵當前,戰事吃緊,百姓困苦。你們怎麼還有心思鑽禮法的牛角尖?”
是,他對父皇立楊氏爲後非常不滿。對父皇仍然沒有休了叛變的楊氏、仍然保持著名義上的夫妻關係感到不解。
但是,這不是外人對他老李家說三道四的理由!
尤其是在這個節骨眼上!
“劉侍郎,你這是何意啊?”李承乾眼神陰冷。
“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民生怨,民生怨則天降大禍於大唐。這都是後位不正的報應啊。”
第三個聲音,是韋貴妃的堂弟韋整。
他的荒謬言論,卻得到了滿朝文官的附和。
“是啊是啊。”
“天人感應便是如此啊。”
“應速速匡正禮法綱常纔是。”
李承幹臉色變幻,眉毛漸漸皺起。
他只是和其他三個李比起來才顯得平庸,但他又不是傻子。
當滿朝聰明人突然同時講起了奇談怪論的時候,他便知道,事情不大對勁。
“退朝……”
他有氣無力地擺擺手,把重臣們都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