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大總管,懇請您再替在下打聽打聽。陛下這……到底是何意呀?”
被李明陛下稱爲“旅店”的鴻臚寺別館,專供外國使節下榻的客房內。
一位老翁向一位意氣風發的黑炭頭深深地拱手。
老翁儒雅隨和,漢語說得幾乎聽不出口音,身上穿的綢緞料子也很考究,脖頸處圍了一圈貂,平添了一絲異國的氣息。
他便是代表新羅和百濟兩國國主出使、請求大明把自己國家吞了的使者,同時也是百濟國的宰相,扶余比流。
老翁還有一層身份,那便是尉遲循毓的下線,大明埋在半島上的最高級別細作。
“在下自從有幸踏上貴地,雙手呈奉國書以後,已經過去好幾日了。
“這幾日裡,未能承蒙陛下召喚。
“不知在下哪裡做得不到位,或者新、百兩韓哪裡侍奉大國不勤?還望大總管不吝賜教!”
扶余比流的態度很是謙卑,但是不解和焦慮也是寫在臉上的。
我們帶國來投了啊,免費白送的領土啊!
怎麼上面的態度這麼冷淡呢?
尉遲循毓滿臉尷尬,撓著腦袋:
“那個,應該是明……陛下最近比較忙。
“你知道的嘛,打倭人啊,搞水利啊,還有洪災的掃尾啊什麼的……”
這藉口找的,尉遲循毓自己都不信。
莫非明哥還想敲打敲打韓人,再多榨一點好處?
可人家都已經把自己國家都獻出來了,都躺平任搞了。
還能再榨點什麼東西出來?
一滴也沒有了啊……
“加入大明,乃是全體韓人的悲願。
“請總管閣下務必……”
扶余比流再次深深地彎腰。
“不……不必這樣……”
尉遲循毓心虛地扶起老登。
他也是很尷尬的啊,腳趾都快把鞋底給摳穿了。
自己的下線,終於完成了最高難度的工作,把國家都雙手送上了。
結果這邊卻已讀不回,就這麼釣著人家。
萬一把翹嘴都給放跑了怎麼辦啊!
李明那廝在搞什麼啊!
開疆不積極,思想有問題啊!
“我……我今天一定要當面和他說說,問個明白,他到底什麼意思!”
尉遲循毓一跺腳。
敢在四處都是耳朵的衙門裡對神皇陛下這麼大不敬,充分說明了他作爲陛下心腹的地位。
“不不不,都是在下的不是。請切莫爲了我等韓夷的一點小事,耽誤了大明的軍國大事……”
扶余比流在一旁很綠茶地勸解尉遲心腹道。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一個義憤填膺的聲音:
“讓我看看是誰敢在背後對聖人不敬!”
門開了,一張古板的山羊鬍子臉探了進來,不茍言笑,完美符合一名中年官僚的刻板印象。
這位官僚的目光短暫地停留在了室內的黑炭頭上,微微愣了愣。
但他旋即又恢復了一本正經的表情,整個人擠進了房門,嚴肅地捻著鬍鬚:
“即使貴如尉遲公,亦不得犯忌!”
是鴻臚寺卿唐儉啊……尉遲循毓撇了撇嘴,黑臉愈發黑了。
唐儉這人死板得很,在前朝就是一個“犯顏直諫”專業戶了。
屢次把時任皇帝的李世民陛下噴得惱羞成怒,差點動刀剁了他。
和他一比,魏徵都顯得溫文爾雅了。
能讓這位仁兄沒有停止新陳代謝,甚至還能繼續在衙門裡當官,老李家父子的器量確實都是槓槓的。
這位爺既然敢噴皇帝,那皇帝麾下的嘍囉們,自然也是難逃其毒舌的。
“我把話先放在前頭,《大明律》可沒有什麼大不敬之罪嗷!”尉遲循毓做好舌戰的準備,先給自己套層甲。
“所以我說犯忌,又沒說犯法,對陛下總得敬重……算了,我不是來說這個的。”
唐儉這次罕見地沒有較真,只是口頭批評了一下,便轉向了尉遲循毓身旁的百濟使者。
扶余比流眼睛一瞇,當即躬身道:
“唐公,在下借居京城的這幾日,多有叨擾。”
外交部長在這時候突然來訪,多半是有重要的事項要傳達,絕不敢懈怠。
他表面沉靜,心臟卻是跳得飛快。
百濟、新羅兩國的命運,就在此舉!
“咳咳,這個……”
唐儉古板的臉上,居然也閃過了尷尬的表情,爲難地假咳幾聲,道:
“關於閣下呈交的國書,陛下在經過深思熟慮以後,覺得……”
這一開場,就讓扶余比流的心涼了大半。
“覺得此事的時機,恐怕尚不成熟。
“閣下覺得呢?”
說得比較委婉,但也明確表達了上頭的態度——
想併入大明?沒門兒!
我能覺得什麼呢,我難道還能拗過神皇的大腿不成……扶余比流的腦子一片空白,癡癡地呆立在原地,竟不知該作何回答。
不僅是他,連向他宣佈這條消息的唐儉,也同樣是腦子空空。
他實在想不明白,人家都把國家給白送上門了。
爲什麼要拒絕?
難道百濟、新羅是什麼鞭長莫及的邊遠之地嗎?
是,也不是。
對以前的華夏王朝來說,燕山以外基本就是實際控制的邊界了,半島實屬天涯海角。
但對大明來說,遼東正是龍興之地,東北纔是大後方,兩韓就是家門口的兩位鄰居,出平壤城往南也就一腳油門的事情。
地方不遠,習俗差不多,物產雖然說不上多豐饒,但能住人、能種地、能挖礦,也不能說是負資產吧!
搞不懂,搞不懂……
“這……不對吧?”尉遲循毓迷惘地撓著頭皮。
送上來的國土不要?
這還是“我全都要”的那個饕餮……不是,明哥嗎?
“一定是奸臣從中作梗!我要親自見他!”
黑炭頭丟下目瞪口呆的百濟使臣,氣呼呼地就衝出房門了。
臨行前還不忘惡狠狠地瞪唐儉一眼。
別瞪我啊,我只是一個無辜的傳聲筒……唐儉轉過臉去,不搭理他。
“哼!”
尉遲循毓風風火火地走了。
房間裡只剩下鴻臚寺卿和百濟宰相,兩個不太熟的中老年,在那兒大眼瞪小眼。
尉遲總管真是,一如既往地莽撞……唐儉心裡吐槽,目光轉向房間裡的客人。
“咳哼!那個……”
他組織著語言,不太確定地向對方說道:
“應該……恭喜嗎?”
按照正常的外交邏輯,國家保住了,沒有失去獨立國格,這總應該是一件值得慶賀的喜事吧?
然而,原本長袖善舞的百濟宰相,現在就像整個人的魂靈兒被抽空了似的,仍然目光虛浮地傻站著。
這幅猶如喪家之犬的可憐模樣,讓唐儉都不由得起了惻隱之心。
“陛下的意思,就是這麼個意思,並沒有。
“事情還沒有定論,閣下先……再等一會兒通知吧。”
說完便匆匆離開了。
走的時候還在心裡直納悶兒:
這世道到底怎麼了?
一個白送不要,一個賣國無門。
說好的以利益核心的外交呢?
一個個都學孔融,謙讓起來了是吧!
“這活兒不好乾,這活兒不好乾啊……”唐儉憤憤不平地嘀咕著。
…………
送走了兩位客人,扶余比流整個人都是麻的。
同時身兼百濟宰相和大明細作,他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是二五仔。
相反,他覺得自己纔是百濟真正的愛國者。
兩韓蜷縮在半島南端,土地貧瘠、物產匱乏,就這麼在一畝三分地過家家是沒有前途的。
要想有所發展,必須徹底融入華夏大陸!
就是爲了踐行自己的理想,他才以皇族宰相之尊,甘願屈居尉遲循毓之下,當一個小小的線人。
不然他圖什麼,圖那點活動經費嗎?
而這一路的經歷也證明了他策略的正確性。
跪舔大明以後,錢有了、米有了,甚至普通百姓偶爾還能吃點肉了。
這是過去根本想都不敢想的神仙日子啊!
這就給兩韓人民打下了思想鋼印——
跟著大明混,有肉吃!
而更堅定兩國人民“投明”的契機,莫過於這次倭人入侵了。
倭人登陸,一開始確實所向披靡,殺得韓人哭爹喊娘。所幸韓人攢夠了皇恩,召喚出一記皇恩碎地拳,直接把倭人砸得碎了一地(物理)。
有這麼一根文能富國、武能定邦的粗壯大腿,沒有人比他更懂做狗的韓人,能不緊緊抱住嗎?
而什麼樣的抱大腿,能比“直接加入大腿”本身更忠誠、更徹底呢?
只要加入了大明,直接泡在皇恩裡了,到時候誰還敢欺負咱啊!
“都沒了,都沒了……
“呵,呵呵!”
老宰相悽苦地一笑。
他恍然感到,長久以來支持著他的信念,開始轟然崩塌了。
…………
“問題是,後勤補給要怎麼運上島去。”
夕陽西下,到了理論上的下班時間。
可國務衙門依舊忙碌。
最上層的書房裡,李明正在和兩位首相就出兵倭國的後勤問題激烈地討論著。
“徵倭的關鍵不在戰場——你們二位也看到了,倭人的戰鬥力稀爛,根本不是我大明天兵的對手。
“可是徵倭也難,難就難在後勤。
“倭國是島國,又貧瘠多山,因糧於敵是不可能的。
“我們必須保證後勤供應充足,要把糧食和裝備,足額實時地運到島上去!”
李明唾沫橫飛地說著大道理。
糧食和裝備,對大明來說從來不是問題。
問題是怎麼把這些後勤物資運送到前線去。
而在交通基本靠走的古代,民夫是唯一可以依賴的運輸手段。
因此,李明最後強調道:
“因此,我們必須往半島和倭島同時徵調大量民夫。
“誰贊成,誰反對?”
房玄齡面無表情道:
“臣反對。”
李明眼角一挑。
“說出你的理由。”
“很簡單,沒人,沒錢。”房玄齡兩手一攤。
“全國不是隻有徵倭一件事,尤其是今年冬季。
“讓大河重回故道,這也是一件勞力傷財的大事。
“如果將大量民夫抽調上半島,那麼國內的水利工程,誰來建呢?”
李明反問:
“就不能多徵募些民夫嗎?”
“恐怕不能。”長孫無忌接話道:
“今年——請恕臣直言——是多災多難的一年。
“上半年戰事頻頻,下半年又天災不斷。
“重建需要人力,戰爭需要人力,而民間需要休養了,陛下。”
房玄齡微微點頭,表示對同僚的同意。
一旦牽涉到“人”的問題,成本就低不了。
但李明不幹了:
“那你們說,應該怎麼辦?
“沒有民夫,誰來給軍隊運糧?難道讓天兵也像倭人蠻子一樣吃草嗎?”
對陛下意料之中的反問,房玄齡早就想好了答案。
“我們可以放棄半島,在揚州、青州建立倉庫,以那裡的港口爲出發點。
“雖然距離倭島的距離比半島遠一些,但勝在靠近人口腹地,可以就近徵調人員,避免長途的人力物資消耗,成本低。”
長孫無忌附和:
“臣附議。”
李明敲了敲地圖:
“這兩地離倭島主戰場還很遠,運送補給來得及嗎?
“戰爭首要考慮的應該是怎麼保打贏!”
房玄齡和長孫無忌也寸步不讓:
“可是經濟問題也必須考慮進去,否則容易讓國力透支,國民不得生息啊陛下!”
就這個後勤補給基地位置的問題,兩邊針鋒相對。
就在相持不下的時候,敲門聲響了。
一張古板的山羊鬍子臉探了進來。
“陛下,您要交待的事情,臣已經告知了百濟使臣。”
是唐儉,他來複命了。
然後,他就看見皇帝和兩位首相緩緩轉過腦袋,就這麼一言不發地盯著他。
盯得他瘮得慌。
自己好像來得不是時候……
“哦。”
李明最後點點頭,就當是知道了。
而兩位首相對此也沒有什麼表示。
韓人嘛,能鬧出多大點事?
水利、重建、徵南蠻、徵東倭……哪個不比那倆犄角旮旯的附庸重要。
國家一大,攤子就大,事情就多。
尤其是現在,正是討論徵倭策略的關鍵時刻。
他們實在顧不上韓人了。
無非是讓鴻臚寺卿傳個話而已,能惹出什麼亂子來呢?
“那,恕臣告辭!”
唐儉如釋重負,轉身就要走。
前腳還沒離開,後腳尉遲循毓就衝了進來。
“不好啦!百濟使臣尋短見上吊啦!”
阿西巴……李明在心裡罵了一聲。。
傳個話,都能整出幺蛾子?
“他人怎麼樣?”
長孫無忌有些緊張地問。
大家雖然平時看不起兩韓之地,但韓人的宰相要是死在大明衙門的地盤上,那還是能算一樁大事的。
這可真是黃泥拉褲兜,有理說不清,指不定還會平白吸引新、百兩國的仇恨。
值此徵倭時刻,韓人如果在腹背反水,那還是挺麻煩的。
“所幸發現及時,把那使者從繩子上放了下來,他無事。”尉遲循毓心有餘悸道。
大明作爲特務統治的樣板(正面)國家,其招待別國使者的鴻臚寺別館完全處於諜報機構的監視之中,是十分正常的。
裡面的密探細作都扎堆了。
這是爲什麼尉遲循毓能第一時間發現百濟使者自殘。
也是爲什麼來彙報此事的是尉遲循毓。
李明瞪了唐儉一眼。
“你怎麼和他說的?”
唐儉很是冤枉:
“不是……我只是很禮貌、很客氣地向他轉達了陛下的意思啊!
“尉遲大總管可以爲我作證!別館裡安插的釘子也可以爲我作證!”
他也是急壞了。
不管那使者有沒有把自己搞死,他這口“破壞兩國關係”的鍋是背定了……
“行罷,請唐公一會兒隨我一道去探望那使者,給他壓壓驚。”
長孫無忌揮揮手,要把那唐儉打發走。
“嘖!手頭上的事兒已經夠多了,現在又平白生出一樁事來……”
唐儉低著頭站在一旁,活像挨訓的小學生。
李明眼睛一瞇,忽然想到了什麼,嘴角勾勒。
長孫無忌湊了上去。
“陛下有妙計?”
“有。不就是騰不出民夫嗎?這事兒好辦。”
李明指了指傻站著的唐儉。
“前線的勞力,不有的是嗎?”
唐儉愣了愣,傻傻地指著自己:
“我嗎?把臣流放到新羅去扛大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