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李治的小煩惱和大問題
“香爐、文房四寶、博古架上的古玩……這些皆是我多年悉心收藏之物,爾等小心收拾,莫要遺漏或污損了。
“呔!卷得小心些,那畫卷可是顧愷之所畫的《洛神賦圖》!畫卷若被撕破一絲,我就撕了你這個人!”
洛陽魏王府,李泰正挺著大肚皮,吆五喝六地指揮家丁收拾行李細軟。
他要跑路了。
速通長安的一階段戰(zhàn)略,因爲李治的突然反水攪局而宣告失敗。
他就算聯(lián)合其他六位庶出藩王,將兵力合爲一處,也終究沒能突破程知節(jié)鎮(zhèn)守的潼關天險。
打仗打的就是一口氣,氣兒散了,人心也就亂了。
在李治的文攻武嚇、威逼利誘之下,諸王聯(lián)盟很快就土崩瓦解。
大家?guī)е髯缘能婈牷氐椒獾兀骰馗骷腋髡腋鲖尅?
而失去了那些擋風的草包,李泰就不得不直面從關中刮來的凜凜西北風了。
天太冷水太涼,李泰並不打算自己剛正面。
他打算搶在李治的西軍到來之前,裹挾著剩下的部隊跑路。
“殿下?這……”
執(zhí)失思力一進魏王府,就被這熱火朝天的搬家景象給嚇到了。
“您這是要離開洛陽?”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洛陽就是這堵危牆。
“呼……身外之物太多,累死我了。”
李泰坐在椅子上,大冬天的也扇著那把文玩扇。
雖然你什麼也沒幹,但還是辛苦你了……執(zhí)失思力在心裡吐槽。
洛陽作爲幾朝古都,有著完善的城防系統(tǒng),又能背靠黃河運輸,比長安還要難打得多。
只要別碰上天可汗那樣的戰(zhàn)爭怪胎,堅守上幾年並不成問題,完全沒有必要倉皇逃跑。
不過,執(zhí)失思力並沒有將這個想法告訴李泰的打算。
放過城裡的百姓,放過歷史悠久的東都吧。
李治再怎麼不濟,在他治下的洛陽也不會比在李泰手下更糟。
況且,和李泰打交道久了,他也發(fā)現(xiàn),李泰不過是一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繡花枕頭。
別看李泰現(xiàn)在優(yōu)哉遊哉的,心裡肯定慌得一批。
讓這個只會陰謀和享樂的王爺,困守孤城、打一場硬仗,還不如勸他把魏王的稱號讓給自己來得現(xiàn)實。
“那您準備逃到哪裡去呢?”執(zhí)失思力問道。
李泰原本靠著椅背翹著二郎腿,一聽見執(zhí)失思力的“妄言”,腿也不翹了,整個人立刻坐直,頗爲嚴肅地瞪著這位手下大將:
“什麼逃……我這是轉進!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難道一定要把自己逼到彈盡糧絕的境地,讓手下將士和無辜百姓和自己殉葬,才叫勇氣,才叫氣節(jié)嗎?”
說得那叫一個義正辭嚴。
要不是聽多了魏王的漂亮話、已經產生了審美疲勞,執(zhí)失思力幾乎都要被說動了。
“鑑於潼關之戰(zhàn)後諸王的情況,我終止自己在東都的活動。我做出這個決定,是基於爲國爲民的原則考慮的。”
李泰繼續(xù)爲自己塗脂抹粉地叨咕著,即便他唯一的聽衆(zhòng),是早已經熟知他真實面目的執(zhí)失思力。
“但是我這絕不是向篡居長安的亂臣賊子妥協(xié),更不是向李逆治投降。
“薛延陀歷來是我國的友好鄰邦,真珠可汗夷男無法坐視李逆治的倒行逆施,向我伸出援手,邀請與我共管河北山東之地,以圖後效……”
“你與薛延陀結盟?並且把廣大河北之地割讓與他們了?”
執(zhí)失思力從李泰所說的辭藻中翻譯出了真正的意思,不禁又驚又怒:。
“鐵勒人正在河北燒殺擄掠,殿下您不驅除虜寇還則罷了,怎麼還向對方稱臣了?”
執(zhí)失思力最看不起向異族投降、賣國求榮的渣滓了。
什麼?你說執(zhí)失部落也是異族,他在十幾年前也向唐朝出賣了東突厥?
大唐可是天朝上國,那能一樣嗎?
再者說,突厥人是唐朝人的奴隸,而鐵勒人過去又是突厥人的奴隸。
這回唐朝人倒反天罡去當鐵勒人的奴隸,那他豈不是成了奴隸的奴隸?
執(zhí)失部落不要面子的嗎?
越混越落魄,這降唐不是白降了嗎?
“您與鐵勒人茍且,那河北當地的老百姓怎麼辦?”
執(zhí)失思力說話也不爲尊者諱了,直言道。
李泰皺了皺眉,很快把不滿的情緒掩藏起來,聳了聳肩膀無所謂道:
“河北民風粗野,是需要治他一治了。”
“殿下您就不怕失去天下民心?”執(zhí)失思力追問。
“呵,民心?貴族相爭,與羣氓有何干系?”李泰幾乎笑出了聲:
“天子,兵強馬壯者爲之。如果誰得民心誰就得天下,那竇建德怎麼輸的?李明又怎麼會被驅趕到遼東一隅?”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執(zhí)失思力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了。
“執(zhí)失將軍,那你有什麼打算呢?你也一起去河北嗎?”
李泰重新靠回了椅背,慵懶地看著他。
執(zhí)失思力的臉上現(xiàn)出了糾結之色。
德,對一個政治人物來說,絕對不是可有可無的屬性。
領袖可以不講小禮,也可以偶爾爲一個崇高的目的而動用一些缺德的辦法。
但是,如果一個領袖從目的到手段都卑鄙無比,那就很讓手下人難受了。
“我……唉。”
執(zhí)失思力嘆了一口氣,沒有明確接受,但是也沒有拒絕。
這也是因爲,他無處可去。
在經歷了阿史那結社率、阿史那思摩相繼背叛陛下,把大唐攪成了一鍋粥以後,朝野內外對他們突厥人的信任已經降到了零點。
大唐人民纔不管你是姓阿史那還是姓執(zhí)失,一視同仁,統(tǒng)統(tǒng)歧視。
頗有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意思。
因此,除了在李泰這個主動勾結蠻族的內夷手下,執(zhí)失思力也無處可去。
如果他轉投李治,多半會被安在哪個無關緊要的崗位發(fā)黴,而自己的部衆(zhòng)被流放到全國各地,從此再也成不了氣候吧。
“如果沒有異議,那就請執(zhí)失將軍集合部衆(zhòng),做好長途跋涉的準備吧。”
看著執(zhí)失思力看不慣自己、卻又不得不和自己建設新大唐的糾結模樣,李泰由衷地露出笑容:
“去河北這幾千里路,需要借道我弟弟們的領地,可不能隨意劫掠。”
這露骨的嘲諷,讓執(zhí)失思力忍不住面頰抽搐。
…………
“哦?四哥放棄洛陽城了?”
太極宮太極殿。
大朝會之後,李治大大方方地坐在龍榻上,聽取著長孫無忌的彙報。
他終究不是李明,沒有忍住御座的誘惑。
在某天大朝會上,安排長孫無忌喊了一句“請攝政上座”,演了一出三辭三讓的戲碼以後。
他就毫無心理負擔地坐上了父皇的寶座。
即使父皇李世民,以及繼承順位比他靠前的監(jiān)國李明和太子李承幹,現(xiàn)在都還沒死呢。
“是的,魏王離心離德,一場戰(zhàn)敗後,他的擁躉便作鳥獸散了。”
李治微微點頭:
“四哥並不擅長治理,想必在當地也不得什麼人心。
“不過他也無所謂什麼人心向背就是了。”
看人看得這麼透徹,你居然是這樣的晉王……
長孫無忌對深藏不露的小外甥感到毛骨悚然,嘴角掙扎著往上翹,凹出了一個誇張的笑臉:
“現(xiàn)在魏王倉皇逃竄,再也沒有誰能夠阻止殿下登臨大寶了。”
這一場虎頭蛇尾的八王之亂也終於要結束了……他在心裡補充一句。
只打了兩場仗,李泰就提桶跑路了,實在是太菜了。
“嗯……如果能迴歸太平,對天下蒼生自然是好事……”
李治心不在焉地應付著,不知道在思考些什麼。
冷場了。
長孫無忌等待著少主的指示,等了半天也沒有結果,忍不住問:
“殿下,要派兵追趕魏王嗎?”
總不能放一個不穩(wěn)定因素亂跑吧?
“不必,追不上的。”李治輕描淡寫地否決了這個想法。
果然,攝政殿下知道一些我所不知道的情況,但是不告訴我……長孫無忌心中不無酸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理智地決定閉嘴。
老陛下還在的時候,君臣之間何曾有過如此的隔閡?
甚至在李明得勢、房玄齡成爲文官之首以後,李世民陛下也沒有這麼對長孫無忌藏著掖著……
長孫無忌覺得自己當了個假首席,心中憋悶無比。
“那……臣告退。”他低落地說。
“嗯。”李治簡單地點頭。
長孫無忌慢慢從席位上站起身,又補充說道:
“今年冬季較暖,下雪不多,明年春耕時恐怕會生蟲害。”
“嗯。”李治還是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並沒有從龍榻上挪開屁股的意思。
很顯然,攝政殿下還要與另一位更親密的心腹重臣,進行一場密談。
這場密談並不需要長孫無忌的參與。
又是瓦崗寨那夥人?雉奴怎麼就那麼信任那些粗鄙武夫……長孫無忌肚皮裡打著官司,向上座一拱手,心中憤懣地離開了。
眼看著舅舅走遠了,李治微不可查地撇了撇嘴,向身邊的宦官點了點頭:
6◇9◇書◇吧
“叫他上殿吧。”
不多時,一位身材平平無奇、長相過目就忘的大衆(zhòng)臉大臣,亦步亦趨地登上了太極殿。
張亮,曾是李世民手下的密探頭子。
在他的繼任者李君羨被李明砍了以後,張亮又被李治委以重任,重拾情報大權。
“臣亮,拜見陛……殿下。”
張亮假裝說漏嘴,以覲見皇帝的禮儀,跪坐在席位上長長一拜。
太極殿的宦官們看著這堪稱造反的一幕,嘴巴動了動,沒有吱聲。
“尚書請起。”
李治溫和地說,假裝沒有發(fā)現(xiàn)對方逾越禮制的行爲。
張亮這懂事的態(tài)度,讓他心花暗爽。
所以他這麼喜歡瓦崗寨的人,非常有眼力見。
“關於我的幾位兄弟,不知張尚書查得怎麼樣了?”
李治直入主題。
“臣的諸多義子遍佈各個王府和重要州縣,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掌握之中。”
張亮胸有成竹地對答道:
“被魏王蠱惑作亂的諸位藩王,雖然同時從潼關撤軍,但各自的軍隊並沒有回到都督府,而是留在了各自的封地。”
這條關鍵的情報,讓李治不由得眉頭皺起。
藩王所遙領的都督府,和他們所居住的封地,往往不在一個地方。
比如韋貴妃的兒子、紀王李慎,他的封地在青州,而遙領著秦州都督府的都督一職。
軍隊不開回都督府,而是留在了封地之中……
“我的那些兄弟們究竟想幹什麼?擁兵自重?他們還想反抗朝廷?”李治嚴肅的目光掃過張亮。
張亮微微一笑:
“或許只是希望用軍隊作爲籌碼,向您多索取一些利益而已。”
“就像頑童利用吵鬧,要挾父母多買一塊麥芽糖?呵。”李治輕蔑地笑了一聲:
“他們要,就給他們唄。”
反正等到自己正式當上皇帝以後,這些利益又可以隨時收回來。
那些庶出的皇子,果然沒有什麼智慧。
造反這條路,要麼別走,踏上了就一條路走到黑。
像這樣內戰(zhàn)打到一半不打的,算什麼意思?
外臣可以有投降的選擇,但皇子沒有,他們先天就是皇權的威脅。
等天下安定下來,他們徹底被剝奪了軍權、失去了依仗,自己遲早要收拾這幫眼高手低的廢物。
相比之下,李泰就比那些臭魚爛蝦高明多了。
知道自己沒有回頭路,必須負隅頑抗到底。
“其他藩王的動向知道了,那魏王呢?他往哪兒跑了?”
李治問到了關鍵問題。
張亮立答:“經過諸藩王的領地,開往河北。”
李治眉頭一挑。
“河北,不是正在被薛延陀蹂躪麼?他去守國門去了?”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李泰纔不是這種有家國情懷的人。
也就是說……
“他與薛延陀合流,打算以鐵勒人爲後盾,利用河北的人力物力,和我繼續(xù)打下去?”
李治咂著嘴,覺得事情開始向不可控的方向發(fā)展了。
他雖然把持著“首都”和“朝廷”這兩件公器,佔據著最有利的位置。
然而,對李泰的優(yōu)勢並不是壓倒性的。
首先,他對南方的控制並不強。
江南、湖廣、巴蜀各地聽調不聽宣,官僚主義非常嚴重。
讓他們提供糧草兵餉可以,讓他們直接出兵、乃至於只是提供民夫,便很困難了,各種推三阻四。
李治知道他們並不是真的效率低下,而是利用“官僚主義”這層皮,對李治的命令有選擇性地執(zhí)行。
讓他吃了不少軟釘子。
而他還拿那些老官油子們沒辦法。
加上初唐時期,廣大南方地區(qū)經濟和人口全方位落後於北方。
因此,導致李治的勢力範圍看著挺大,但真正堪用的主力仍然是老李家的基本盤——關中。
至於李泰讓出的中原地區(qū),則被諸藩王的封地分割得七零八落,他還需要花費不少的時間精力進行吞併與整合。
“又是關中對河北……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李治手指彈著扶手,又問張亮:
“魏王與薛延陀合流,也就是說,李明所言皆是事實?
“之前那些針對父皇和皇族的多次暗殺,包括九成宮之變等,皆是魏王的陰謀?”
張亮點頭:
“確實如此。”
“呼……”李治長長出了一口氣。
看來,又多了一個必須和李泰死磕到底的理由。
李明小老弟的情報很是靈光啊,這麼早就看穿了李泰的真正面目……
“說起來,我的那位弟弟近況如何,在遼東可曾安生?”
李治放鬆了一些,好奇地問。
他覺得李明已經被淘汰出局了,不可能在鳥不拉屎的遼東掀起什麼風浪。
而且,在自己給他留了一條後路、滿足了他“被貶爲庶人”的夢想以後,那個小弟弟也不該有動機造反了。
他這麼問,純粹是出於好奇。
不料,張亮的神情卻凝重了起來:
“臣……不知道。”
“嗯?”
李治的表情頓時玩味了起來:
“還有事情能逃出張尚書的法眼?”
全天下還能有你張亮不知道的事情?
你豢養(yǎng)的那些鷹犬……抱歉,“義子”們,難道都是吃乾飯的?
張亮低下了頭:
“臣派往遼東的探子無數,但從沒有送出來一封密信。”
“什麼叫沒有送出來一封信?”李治覺得很不可思議:
“遼東雖然只是國土東北角的一隅,但也據有兩州之地,十數萬人。
“更何況河北大亂以後,不少人口都向那邊逃亡,人員流動複雜。”
李治認真地看著張亮:
“正所謂人多嘴雜,那裡怎麼可能傳不出任何情報?那些探子人呢?”
張亮的鼻尖冒出了冷汗,聲音顫抖,似乎比李治本人更覺得難以置信:
“自從他們進入遼東地界以後,便杳無音信,沒有人回來。
“好像……就這麼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