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能將朕當成罈子裡的王八……呵呵,有點意思,那小子真的有點意思!”
李世民坐在顛簸的馬車裡,望著車窗外高低起伏的山巒,一邊呵呵笑著,一邊惡狠狠地從牙齒縫裡擠出幾個字。
這讓周圍的侍從不敢靠近,不知太上皇陛下是在高興還是在生氣。
在太上皇的指揮下,唐軍這一路東奔西跑,跑得連自己都摸不著頭腦。
在他們軍糧見底、以爲就此寄己的時候。
突然陛下發起絕地反擊,率領他們一波捅穿了明軍陣營。
就在他們以爲柳暗花明,摩拳擦掌地打算教育教育河北佬、就此翻盤的時候。
陛下卻只準許他們在朔州補給幾天,便又立刻輕裝啓程,卻不是向東進攻河北,而是向南回撤晉州。
這一來一回是圖啥,越野拉練嗎?
不但是底層的小兵。
連唐軍指揮官也對陛下的指令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是,天策上將還是天策上將,寶刀未老,仍然能帶領弟兄們打贏幾場關鍵戰役。
但是,在得了風疾以後,天策上將又不再是之前的那個他了。
在小事上騷操作不斷,親手把大家剛建立起來的信任又給歸零了。
“停下,就地休整,生火造飯!”
經過一天一夜的強行軍後,唐軍短暫地停下了。
趁這個機會,李世績、阿史那社爾和郭孝恪三位主將一起碰頭,開個短會。
“太上皇陛下突然放棄追擊殘敵,掉頭南下。你們怎麼看?”
大總管李世績開門見山,徵求意見。
李靖部隊已經被擊潰了,正是乘勝追擊、擴大戰果的最佳時機。
戰損比就是在這樣的追擊中刷出來的。
結果陛下輕輕一張口命令全軍南下,到手的鴨子就這麼飛了。
這是陛下出的昏招嗎?
阿史那社爾當即表態道:
“凡是天可汗的戰略,我等都應堅決執行,凡是天可汗的決策,我等都當始終不渝地遵循!”
天無二日,在大唐忠臣阿史那的心中,只有李世民一位可汗。
郭孝恪則表達了不同的意見:
“我也不是說太上皇陛下老糊塗了,但是就在昨天夜裡,陛下突然大喊著什麼‘林中的樹在說話,明軍伏兵來了’,便強令士兵向汾河中央行軍,差點釀成大禍。
“結果一覺醒來,太上皇又什麼都不記得了。
“我不只是他老糊塗,我只是向二位分享一下最近的經歷。”
作爲大好年紀被踢到西北當個“安西都護”、去年才總算鹹魚翻身瓦崗寨老哥,他在心裡對唐廷難免有些意見。
“簡直大逆不道,顛倒黑白!”大忠臣阿史那社爾聽見有人污衊天可汗,不禁勃然大怒。
“要不是可汗的戰略得當,你和你的部隊早就不知餓死在哪個深山老林裡了!”
被同僚當面點草,郭孝恪的脾氣也上來了,立馬駁斥道:
“那昨晚你怎麼不跳進汾河啊?別說你沒聽見嗷!”
“你……不忠不孝之徒!”
兩人吵成一團。
李世績感到腦殼疼。
手下有這樣的分歧也是情有可原,因爲李世民這段時間的狀態就在“神”和“神經”之間搖擺。
雖然在戰略上打了個漂亮仗,但是出錯的地方更多,只是爲尊者諱,沒有一件件詳細記錄罷了。
天知道陛下這次南撤的命令是“神仙操作”還是“神經操作”。
如果陛下是一直犯糊塗,那還則罷了,還可以作爲一個反向指標。
最怕的就是這種不知對錯的指令,和開盲盒似的。
而在如今大唐風雨飄搖之際,這盲盒要是開錯了,大家都將陷入萬劫不復的境界。
“總之,我先去探探陛下的意思。”
李世績打斷了兩人的爭吵。
“如果陛下言之有理,那自當遵令。
“如果陛下智者千慮有一失……那某也當直言進諫,畢竟事關我軍和大唐的前途命運。”
這做法很穩妥,沒有理由反對。
“那就請大總管替我等問出個準數了。”
阿史那社爾和郭孝恪一邊互掐,一邊回頭對李世績道。
“……”李世績不想繼續搭理這兩個夯貨,起身向陛下的龍輦走去。
龍輦之前,李世民在侍從的攙扶下歪歪扭扭地站著,正在活動筋骨。
“得好好勸諫勸諫。”李世績在心裡自言自語。
脫逃的李靖部隊,讓他如鯁在喉。
根據一般經驗,在攻堅戰階段,那支八萬人的主力部隊應該並沒有遭受多麼巨大的損失。
損失的大頭一般都是在“追亡逐北”的階段造成的。
結果我纔剛要發力,彪炳史冊的重大軍功就在眼前,結果卻被陛下扯住繮繩拉了回去。
換誰誰遭得住啊?
沒錯,朝廷那邊確實傳來了壞消息,李明在中原和南方有動作。
可是那些地方本就空虛,被明軍佔格子撿了漏,不代表李明憑空刷出了兩隊火星兵。
更不代表唐軍必須將主要精力,轉移到抵禦那支“軍隊”上去。
相比未知真假的大軍,李靖纔是看得見的威脅。
等到李靖重新整訓,那八萬人又是八萬條好漢,屆時從北方捅咕下來該怎麼辦?
壓倒當時第一名將李靖的機會就在眼前,結果又被那老小子給覓得了一條活路,這讓李世績如何能不耿耿於懷?
他深呼吸一口,略躊躇片刻,便在李世民剛要回車小憩時從樹後走了出來,雙拳一抱:
“陛下,關於南下之事……”
“哦,世績啊,朕正好有事要找你。”
李世民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便立刻吩咐道:
“朕想過了,一股腦涌到南方不是一個好主意。”
李世績重重地鬆了一口氣——
陛下您終於開竅啦!
“那我軍何時東進太行山,攻略河北,橫掃賊寇?”他問。
李世民的眉毛疑惑地挑了起來:
“東進?東什麼進?朕說的是,之前的考慮欠妥當了,不該一股腦全部涌到山西之南的蒲州。
“抵達晉州以後,朕坐鎮晉陽即可。你領一支部隊繼續南下,你去守蒲州。”
什麼什麼?
不知是不是李世民說話含糊不清,還是語速太快,李世績發現自己完全沒能跟上太上皇的思路。
“啊?我去嗎?”
“沒錯,你有單獨帶兵的能力,你去最合適。”李世民拍拍屬下的肩膀,勉勵道:
“此戰時間緊任務重。蒲州乃是汾河匯入黃河的地方,你要同時加強鞏固當地城防與河防。
“必要時,用鐵索之類的一切手段,封鎖河域,不可給對方可乘之機!
“此去一路艱險,你要時刻小心樹林中的伏兵,必要時可以逃入汾河躲避。
“還有……”
對於這番不知是正經話還是胡話的發言,李世績只能耐心聽著。
沒想到老李說得上頭,已將就是一刻多鐘,臨了打了個哈欠道:
“就這麼辦吧,朕困了。”
便伸著懶腰要回駕歇息。
李世績正聽得迷迷糊糊,一個激靈趕忙攔住對方。
“陛下!末將有一事實在不明,請陛下爲末將解惑。”
李世民疑惑地看著手下愛將:
“怎麼了?說吧。”
“殲滅李靖的大好機會就在眼前,爲何我軍不攻略河北,而要掉頭向南呢?”李世績直白地問出了心中的問題。
而李世民的回答也很直白:
“朕不是說了嗎?李明的部隊馬上就要從中原方向過來了。
“從中原往山西,他必然取道大河,那麼蒲州便是必經之路。你得要好好防守啊。”
一句話讓李世績槽點滿滿:
“中原只是防守空虛,被對方趁虛而入而已,並不代表他們真的憑空又變出來一支足以和我軍匹敵的軍隊吧?
“只派一支偏師去守著蒲州城,恐怕也行吧?
“況且,假設對方真有這麼一支大軍,那他們完全可以去攻打洛陽和長安啊,可是那個方向並沒有傳來急報。
“陛下爲何堅持認爲,他們會跳過東西兩京,而先攻打山西呢?”
這很不合邏輯啊!
但是李世民卻固執己見:
“你不瞭解李明。臨時佔領幾座城池,有什麼意義?這種徒勞無功的事情他不會做的。
“他一定事先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決不可掉以輕心。”
再怎麼做好準備,難道李明是魔法師,能撒豆成兵,憑空刷出士兵來麼……李世績摁住心裡的槽點。
“那長安豈不是更……”
“長安算什麼,怎麼入得了他的眼?李明的目標從始至終就只有朕!”
李世民不耐煩地打斷道。
陛下您疑似有點自我意識過剩了……李靖心裡正吐著槽,傳令來報。
“陛下,長安的密信。”
“密信?”
兩人愣了愣。
李世民伸手接過,讀了一段便立刻紅溫,氣得將信一丟。
“蠢貨!”
“陛下,這是發生了什麼……”
“大唐皇帝和皇儲離開長安,來山西‘北狩’了!”
“哦哦……”
李世績心說做得好哇,老李家原來還是有正常人的。
“那兩個蠢貨怎麼這時候來山西添亂了?他們難道不知道這裡即將成爲朕和李明的主戰場嗎!”李世民恨鐵不成鋼道。
李明知道這裡會成爲主戰場嗎……李世績默默地在心裡回懟。
李世民自然不知道手下在心裡是怎麼編排他的,焦急地下令:
“你勿再耽擱了,速速南下前往蒲州,鞏固城防,順便把那兩個蠢貨勸回去!”
“可是陛下……”
“按朕說的做!就算國滅了也是朕的責任!”
話都說到了這份上,李世績還能說什麼?
他只能熨平抽搐的眼皮,恭順地說一句:
“遵令。”
…………
雖然心中有一萬個槽點,但是李世績對陛下的命令可不敢怠慢。
他率隊星夜兼程,比預定提前兩日抵達了蒲州城。
當大軍開到時,蒲州刺史嚇了一跳。
“大總管怎麼來了?難道,北方的賊寇……”
“無事,北方的戰事一切順利,敵軍被驅逐進了太行山。”李世績答道。
“天佑大唐……”刺史鬆了一口氣,接著又疑惑地問:
“那總管爲何南下……”
不是應該乘勝追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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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李世績無聲吐了口濁氣,公事公辦地回答:
“根據情報,敵軍增援將從大河進入汾河,朔流而上,與李靖部夾擊我軍。
“所以,陛下遣在下前來鞏固城防與河防。”
啊?李明要打蒲州?
刺史也是滿腦子問號。
但上頭這麼做一定有其道理。
一文一武兩位頂級打工人不敢怠慢,雖然不理解聖意,但還是忠實地執行了李世民陛下的命令。
勤勤懇懇地鞏固蒲州及周邊的防禦,修補防線上的各個漏洞。
但是陛下的一條政令,讓兩位老哥犯了難。
“鐵索橫江,封鎖汾河……大總管,您看這……”
刺史十分爲難。
“有什麼問題嗎?”李世績問。
刺史嘆氣道:
“您也知道,蒲州是汾河匯入大河的地方,乃是交通樞紐,往來客商極多。
“鐵索這麼一橫,是否能擋住賊寇不好說,但我們自己的商船是肯定會被阻擋的。
“更何況……”
“更何況汾河河運,也是我軍後勤的重要通道之一。”李世績替他把下半句也給補上。
後勤已經很困難了,還要把自家的後勤線路也給切斷。
這恐怕就是陛下在神志不清的時候,所出的昏招吧。
“那,我們……怎麼辦呀?”刺史試探著問道。
他可能得抗旨,但是讓他抗旨不大可能。
李世績自然知道這老油條的心思,道:
“陛下其實也沒有說得很明確,只是舉例時,隨口提到了鐵索……”
“大總管沒記錯嗎?確定陛下是這麼說的?”刺史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李世績。
李世績眉頭一挑,搖頭:
“或許是我記錯了吧。”
兩個打工仔一拍即合,愉快地忽略了這個命令,放任河道上船來船往,穿梭如常。
…………
在做完一切準備後,蒲州的衆人便像程咬金老哥那樣,開始瞭望穿秋水的等待。
只是相比起高度不確定的李明,更有可能造訪蒲州的,是從長安“北狩”出逃而來的李承幹、李治二位。
對於面見潤出長安的那兩位上司,李世績不是很期待。
“勸皇帝和皇儲回長安……他們能聽我的話麼?萬一出了什麼事,這責任我如何擔當得起?
“可是這是太上皇親口交代的大事,不可能打個馬虎眼糊弄過去……”
李世績感覺自己就像一塊夾心餅乾,一根筋變成兩頭堵了。
在左右爲難之際,很快宦官來報:
“皇帝陛下聖駕將要經過蒲州,請做好候駕接駕的準備。”
陛下這麼快就來了?
李世績立刻登上城樓,望向河面。
在黃河與汾河交匯的地方,確實有一支船隊,正在向這裡緩緩駛來。
船隊所到之處,其他船隻紛紛避讓,不敢造次。
那應該就是陛下所乘的龍船了。
“嘶……龍船後面跟著的是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