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獻’數量多的,可以授予三公、三師這類虛職,少一些則授予開府儀同三司、驃騎大將軍這類文武散官。
“長安匯聚了來自各地的豪商,他們有錢,也有渠道搞到糧食,但苦於身份低賤,不能發揮更大的作用。
“若能將這些名譽的職位賣……授予他們,想必彼等定會傾力支持我朝。”
李治口若懸河。
李承幹不置可否,只是用表情示意:
你繼續,朕在聽。
“而對於地方上的一些實權職位,也不是不能賣。巡察使、刺史、縣令、縣尉……按州的上中下等級,分別標價售賣。
“嶺南、閩越那些地方本就對朝廷三心二意,不若將當地職官官位先行售賣,兌一筆款子回來。
“等我軍打贏了仗,鞏固了帝位,我們還可以將事權收回。如果打輸了,那末此舉的惡果也無需我等煩惱了。”
李治說得滔滔不絕,天花亂墜,在他嘴裡,賣官鬻爵的好處我拿、黑鍋李明背,簡直成了有百利而無一害的善政了。
對於李治小老弟的大膽提議,李承幹老哥溫和地問:
“賢弟啊,你覺得吾的諡號,取什麼好啊?”
李治:???
“陛下爲何出此不吉之言?”
李承乾的臉慢慢拉了下來:
“朕覺得‘靈’就比較貼切,你覺得呢?”
李治的眼皮子開始跳了。
皇帝老哥這是在諷刺他走漢靈帝的老路。
漢靈帝大肆賣官鬻爵,失去了對屬下官僚的控制,埋下了東漢滅亡的禍根。
唐靈帝……不是,永慶皇帝如果賣官鬻爵,那豈不是也……
“可是如果不想方設法擴張財源,別說埋下禍根,大唐當場就得亡了。”
對於陛下的質疑,李治的態度罕見地強硬。
這就讓李承幹自己也不得不好好考慮考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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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官鬻爵無疑是個邪道,對於國家和人民的危害不必多說。
可若是能多籌措到一文經費,戰爭的勝機、大唐一朝的生機,就能多一文……
李承乾的表情不斷變幻,最後定格在了“決絕”。
他下定了決心。
只要能解決火燒眉毛的問題,邪道就邪道吧!
至於會葬送大唐未來什麼的,現在的李承幹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他的任務是保證大唐有個未來,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
要相信後人的智慧!
“嗯……皇弟的提議別出心裁,不是不可以探索一下。”
他沉吟著,接著又給自己先套了一層免責聲明:
“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說大也不大,你就把情況和大臣們商量一下,至於如何抉擇,你們看情況。
“但是不論如何,前方的軍需是一定要滿足的。”
大意就是,什麼賣官鬻爵?朕不知道啊,朕只是命令臣下想辦法搞錢,沒有親自下令賣官啊,都是奸臣揹著朕瞎搞胡搞的啊!
這就像老闆定個超高的KPI,然後宣佈每天準點下班,都是員工“自願”加班一樣。
逼下面人走邪道,同時又能把自己洗白白、當白蓮花。
李承幹在當皇帝的大半年中,也算是學到了一點腹黑的馭人之術。
而對於把自己摘乾淨的皇帝老哥,李治也只是無奈地輕輕嘆了口氣,便欣然接旨:
“臣,領旨。”
這不但事關大唐的存續,也關乎他自己這個儲君的地位。
所以這個鍋他背了,正所謂“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也。
史家都是結果論者,只要能打贏翻盤,就算使的是歪門邪道,他保底也能撈一個“中興之主”的雅名。
至於賣官鬻爵,不過是無關痛癢的黑歷史而已。
如果打輸了,連“己身”都保不住了,還管他什麼“身後名”呢。
“臣這就和侍郎劉洎商討此事,草擬一個方案,交予尚書省執行。”李治說道。
尚書省是執行政令的機構。
也就是說,李治要直接跳過中書省和門下省的“擬稿”和“審議”過程。
這也是爲了在程序上不將皇帝牽扯進來,替主上洗脫責任,因爲中書和門下兩省和尚書省不一樣,其運作是緊密圍繞皇帝本人的。
“嗯,甚善。”對於弟弟的貼心之舉,李承幹甚是滿意。
賣官鬻爵的國策,就這麼愉快地決定了。
大唐前線將士的口糧,也算是有了著落。
李承幹心裡的石頭落下,長長地呼出一口濁氣。
心情一放鬆下來,他就想起了些別的事情。
“對了,最近長安城好像空蕩了許多,甚至連朱雀大街都沒什麼人,只有乞丐。你有什麼頭緒嗎?”
並沒有出現大規模餓死人的慘劇,長安卻幾乎成了一座空城。
那麼百萬長安市民到底到哪兒去了?
總不能大家都宅在家裡吧?
李治不假思索地回答:
“因爲戰爭的負擔,主要集中在關中地區,其他地區並沒有受到多大的波及。
“所以,關中百姓大量向別處逃難,其中長安人也有不少。”
這道理不難理解,樹挪死人挪活,糧食進不了京,但人可以出京啊。
以前是臭外地的來京城要飯,現在是臭京爺去外地要飯,倒反天罡了屬於是。
這也折射了這場戰爭的奇景——
各地的負擔極其不均衡。
以大唐的真實國家潛力,不是真的供養不起前線幾萬人的人吃馬嚼。
是因爲南方不聽話,中原的生產又被戰爭干擾,導致軍費的重擔其實一直都是關中一地在那兒挑著。
關中雖是天府之國,但因爲京城在這兒,人口爆炸、土地兼併,導致本地出產的糧食還不夠日常消耗的。
現在再加上戰爭的負擔,經濟瞬間崩潰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歸根結底,還是國家動員能力不足。
“京城首善之地,怎麼會淪落到如此境地,這都是在朕的手裡……”
李承幹痛心疾首,看起來整個人都玉玉了。
按大唐律例,戶籍制度嚴苛,農民不能隨意遷徙。
不過就目前這情況,只能說差不多得了,你法我笑。
“陛下不必過於自責。”李治寬慰道:
“貞觀初年,關中也曾發生饑荒,太上皇陛下敕旨準許京城百姓出城逃荒,還被傳爲一段佳話。”
也算是典型的喪事喜辦了。
李承幹斜了一眼安慰他的皇太弟,面無表情地重複著:
“天下,本應都是在朕的手裡,可是……”
他面色漸漸沉了下去,話鋒一轉:
“近在長安的近況,只隔了一堵宮牆,朕是燈下黑什麼都不知道,賢弟倒是知道得一清二楚麼?”
李治頓了頓,流利地回答:
“陛下日理萬機,全天下的擔子都在您一人肩上挑著。
“臣等愚昧,以爲陛下專注于軍國大事,不屑爲此等雞毛蒜皮的小事牽扯心神,影響了大局。”
李承乾沒有笑意地呵呵了:
“你確實愚昧,你怎麼知道朕不屑知道此事?”
李治面不改色地狡辯:“臣確實愚昧,陛下若不明示,臣也不知道陛下希望知道此事。”
李承幹有點惱了:
“你不告訴朕,朕怎麼明示?”
李治:“您不明示臣也不知道此事該說啊。”
“你不說朕怎麼……唉算了算了,朕不和你計較。”
李承幹感覺自己快被繞進去了,立刻停止了和李弗萊的套娃,把話題扯回到賣官……不是,財政大計上。
“財政的事情,就交給你們去辦。朕的事多,朕要把精力,放在供養前線上面。”
算是正式甩鍋了。
李治恭敬答道:
“臣領旨。”
算是正式接下了這口鍋,他道:
“那臣這就和黃門侍郎劉洎商討草案。”
“去吧。”李承幹揮揮手。
呼……李治無聲地鬆了口氣,便要匆匆告退。
“只是——”李承幹補充一句:
“朕心繫民間,長安的民生可不是‘雞毛蒜皮’,有什麼情況,爾等應事無鉅細,向朕彙報。”
用了“爾等”這麼不客氣的兩個字,說明皇帝老哥對皇太弟不是很滿意。
李治的眼皮跳了跳,應了一聲,便退下了。
李承幹朝小老弟離去的方向齜了齜牙。
“哼,那廝心眼也忒多了。你說對吧,媚娘?”
那小老弟真不厚道,明明對基層的艱難近況清清楚楚,卻什麼也不肯說。
要不是小老妹真的當了回朕的眼睛,或許等到長安老百姓造反攻入了太極宮,朕還被矇在鼓裡呢!
真是兄友弟恭啊,主動爲皇兄分憂。
還是說,皇太弟實在等不及了,想要架空皇兄啊?
李治那廝,是有篡權的前科的。
“都這時候了,還搞小動作……唉。
“什麼?媚娘你說,要把老九那廝按欺君罪治了?算了算了,他還小不懂事,放他一馬吧。”
永慶皇帝罵歸罵,但對李治的小動作也只能睜隻眼閉隻眼了。
無他,另一個小老弟給他造成的外患太嚴重了,都讓他沒工夫搞內耗了。
實話實說,內政方面要不是還有李治撐著,這個家早就散了。
光憑李承幹一個人,根本頂不住李明在大河對岸傳來的王霸之氣,要被小老弟侮辱、推翻了。
“賣官……媚娘,你覺得這個點子如何?只要錢糧充足,朕就能擋住叛賊,就能贏!
“戰爭的擔子一直壓在關中,也該讓其他地區出出血了!”
自詡“心繫百姓”的永慶皇帝嘴角勾勒,彷彿看見了如山堆積的錢款,看見了滿餉不可敵的唐軍,看見了匍匐在他腳下痛苦認錯的李明。
至於因爲“賣官”而遭殃的底層百姓?
亂世人不如盛世犬,連狗都不如,怎麼入得了陛下的法眼呢?
江南刁鑽,湖廣反骨,巴蜀閉塞,嶺南野蠻。這些南方地區不服從朝廷,不肯出錢是吧?
朕照樣有辦法收,不但收了錢,還能讓貪官庸官來治你們這羣反賊!
巨大的壓力扭曲了李承乾的心智,矇蔽了他的雙眼。
只要能打贏,不惜任何代價!
天下人就是這個代價。
苦一苦百姓,罵名李治擔。
“陛下!陛下,大事不妙——”
急迫的呼喊聲,打斷了李承乾和武媚孃的私聊。
李承幹定睛一看,又是李治,登時有點不高興了。
剛訓示李治別欺上,這才一轉身的工夫,難道就發生什麼需要驚動皇帝大駕的大事了?
該不會是這小子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故意拿芝麻大的議案來故意煩他,以讓他收回成命吧!
這弟弟當得可真精明,好一個兄友弟恭!
和官吏們鬥了大半年,李承幹自忖懂一些文官集團應付皇帝的辦法,李治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就先拉下一張臭臉,怒斥道:
“朕讓你事事彙報,不是讓你事事都彙報!”
對於陛下的矛盾文學,李治卻是完全沒有接茬,以一種完全不符合他一貫性格的、失禮的舉動,驚慌失措地抓住了陛下的手臂,有些語無倫次:
“阿兄,大事不好了!中原,老十四……”
李承幹瞪大了眼睛。
好一個兄友弟恭!
…………
山西,朔州城外。
“再加把力,向前推進!只要進了城,我們就贏了!”
蘇定方聲嘶力竭。
英勇的明軍士兵一次次向前衝鋒,可是又一次次被反推了回來。
因爲在他們和朔州城之間,還橫亙著一道彷彿不可逾越的鴻溝。
那就是天策上將親自指揮的唐軍。
這支鐵軍剛好卡在明軍進城的要道上,如鯁在喉。
“蘇將軍,還是先撤吧。”薛仁貴打起了退堂鼓。
老蘇登時將眼睛瞪得如牛鈴,指著北方。
“朔州城牆已經在望,只要進了城我軍就安全了,豈能功虧一簣!”
連日的戰鬥,讓這個中年男人熱血上頭了。
“可是將士們已經筋疲力盡,實在無法再前進寸步了。”薛仁貴苦苦哀求。
“沒有可是!……”蘇定方還要再堅持,轉過頭要訓斥軟弱的老戰友。
這一回頭,他看清楚了。
不知不覺間,身邊的護衛少了好幾個,剩下的也都掛了彩。
“我將衛隊投入了最後的衝鋒,這就是結果。”薛仁貴眼睛裡佈滿了血絲。
“我們的軍隊打不動了,實在衝不破對面的封鎖!”
蘇定方緊咬著牙,又望了一眼近在咫尺、又好像遠在天邊的朔州城,從牙縫裡擠出一句:
“走吧,回本營!”
蘇定方、薛仁貴率領的明軍前鋒,又雙叒叕敗退了。
這段時間的山西戰局,膠著之中又帶著幾分詭異。
晉南是大唐的大本營,北邊的代州是大明的大本營,再往北是明軍,明軍的北面是唐軍,唐軍之北又是大明控制下的朔州。
一層一層像千層餅似的,你中有我,又涇渭分明。
明軍的戰略很簡單,那就是拼命往朔州城裡擠,不給對方打殲滅戰的機會。
只要有城牆的保護,加上城裡預備的給養,唐軍再兇猛,也只會崩斷了牙。
然而,情況就像剛纔那樣。
不論明軍發起幾次衝鋒,唐軍都巍然不動,牢牢堵死他們進城的道路。
同樣的,唐軍多次試圖繞後包抄,全殲對方,也屢屢被明軍化解。
至於朔州城本身,唐軍是不可能兵分兩路去攻城的,而朔州里面的那一點守備部隊,也不可能作死出城給對面來個“兩面包夾芝士”的,基本不參加此次會戰,可以視作地圖邊緣。
唐、明兩軍主力就這麼僵持在了野外,各自在城外駐紮,一南一北貼臉對峙,卻又誰都奈何不了誰。
蘇、薛的這次進攻也不例外。
集齊精銳猛衝一波,試圖爲主力打開進城的缺口,最後又被灰頭土臉地抽回去。
“要是再打不進朔州,軍糧就要徹底見底了。”
回營的路上,蘇定方一路嘟噥著,似乎在埋怨老夥計沒有武德,居然撤退。
他這不是在誇大其詞。
明軍的態勢十分被動。
前面有唐軍攔著,後方的代州又被唐軍奪了回去,左右兩邊還都是高山峭壁,真正是字面意義的甕中之鱉。
加上這支部隊本來就補給不足,現在更是後勤斷絕。
攜行的軍糧還能撐多久,掰著手指頭都能數得出來。
薛仁貴嘆了口氣:
“先回營吧,看看李靖將軍還能有什麼辦法。”
“他還能帶著大部隊飛不成……”蘇定方有些惱了。
話音未落,後方突然傳來喧鬧聲。
剛下戰陣的兩員將領立刻豎起耳朵,警戒起來。
一員老兵從隊列的後方向前狂奔,一路在大喊著什麼。
戰場嘈雜,兩人什麼都聽不清楚。
可是從對方焦急的神情、以及沿途士兵的反應來看,兩人猜到了什麼,心臟猛地一沉。
李世民最擅長什麼?
防守反擊!
反擊的時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