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揉了揉太陽穴,房玄齡一杯接著一杯地喝著茶,長孫無忌望著天花板發(fā)呆。
他們仨意識到,對手好像有點強。
對陣的已經(jīng)不僅僅是李承乾一人,而是皇帝、太上皇、皇儲的三人組合。
這麼一個組合,要霸氣有霸氣,要詭計有詭計,要懷柔有懷柔。
互相取長補短,簡直是六邊形戰(zhàn)士?。?
三人發(fā)呆良久,長孫無忌終於率先開口了:
“雖然對面的操作,可以爲我們今後南下統(tǒng)治中原鋪平道路……”
“可是,我們也得先能統(tǒng)治中原啊。”房玄齡嘴角微微上翹,眉毛微微皺起,做出一點苦笑的表情。
李明不語,彈著桌子。
他的戰(zhàn)略是通過各條戰(zhàn)線的極限施壓,引爆大唐的內(nèi)部矛盾,達到不戰(zhàn)而勝的目的。
畢竟大唐有著寬大的縱深、廣大的人口,核心民族又有著強韌的精神,可不像什麼高句麗之流,吹口氣就散了。
要想完全佔領大唐這樣的大國,如果其內(nèi)部不出什麼問題,單憑外力,是非常非常難的。
因爲在冷兵器時代,攻城戰(zhàn)是很難打的。
譬如三國時期,魏國比吳、蜀兩國的實力要強上一大截,可仍然三足鼎立互相對峙了幾十年。
一直拖到兩國的內(nèi)部經(jīng)濟出現(xiàn)崩盤,還得兵行險著,纔算完成了三家歸晉的成就。
本來嘛,李明也想故技重施,就算不直接把大唐拖崩潰,至少也能讓對面出出血。
但沒想到,對方直接給自己來了一波刮骨療毒,大大地續(xù)上了一口。
可以想見,這波政策雖然不能根除門閥的土壤,徹底解決這個和皇帝爭權、和百姓爭利的頑疾。
但是能在短時間之內(nèi)改善大唐財政、凝聚大唐人心,加大李明南下的難度,這還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歸根結底,還是因爲古人是會學習的,更何況老李家的人中龍鳳們。
老十四騷操作,雖然嘴上大家不說,但心裡一個比一個學得快。
“能有什麼破局之法嗎……”
李明迷茫地瞧著桌子。
大明正式建國,也已經(jīng)大半年了。
這大半年中,他舉全國之力,和那個曾是公元七世紀地球第一霸權的巨無霸,展開了激烈的鬥法。
有文攻也有武鬥,有以勢壓人也有陰謀詭計,有經(jīng)濟戰(zhàn)也有肉搏戰(zhàn)。
從東邊的半島、西邊的草原沙漠、南邊的叢林,一直到中部肥沃的中原,毫不誇張地說,戰(zhàn)場基本覆蓋了整個大華夏地區(qū)。
忙活了大半年,花了無數(shù)錢,流了不少血汗。
結果一頓操作猛如虎,一看國境線,還是沒過黃河。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了一大圈,又縮回了河北-齊魯一線,土地沒有一寸的增加。
更別提打過珠江去、解放全大唐了。
至於可資利用的“境外勢力”,比如林邑那樣的南蠻,則已經(jīng)被大唐反手一個耳光給劈死了。
“那可是唐太宗李世民和唐高宗李治啊,中間還夾著一個李承乾……”
李明驀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敵人已經(jīng)不是有一點難纏了。
李世民自不必多說,能文能武,道德和魅力拉滿,最六邊形的全能皇帝,古典時代坐二望一的統(tǒng)治者。
而唐高宗也是一位被嚴重低估的統(tǒng)治者。
不說在他的治下大唐的疆域達到了巔峰,也不說他在得風疾之前的文治武功也算相當可以。
就憑他坐穩(wěn)江山以後還乾死了自己的舅舅和一大票兄弟,卻沒有像他老爹那樣落得個“弒兄”的惡名,就知道這貨的手腕很不一般。
李承乾更是重量級,身爲太子居然敢暗殺皇帝,簡直是千年不世出的人才。
仙之人兮列如麻。
三位大唐聖人伺候我李明一個人,我這福分還小嗎?
李明一手托腮,一手敲著桌面,陷入了思考。
耍小聰明,使小手段,對這個完全體的大唐恐怕是難以奏效了。
利用歪門邪道把對面拖垮,這條路大概是走不通了……
漸漸的,他敲桌子的手指停了下來,深吸一口氣。
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看來,捷徑是走不通了,我們不能指望對面自取滅亡?!?
房玄齡放下茶杯,一手捋著山羊鬍微微嘆氣。
“不過陛下無需操心,天下終究是會歸於陛下之手的,只是需要再多一點耐心便是?!?
長孫無忌眉頭微皺:
“房相,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大不敬的意思。”
房玄齡放下了捋鬍子的手,身體坐直,對著李明的方向微微低垂頭顱,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恭敬態(tài)度說道:
“請恕臣直言。太上皇陛下年事……雖然算不上很高,但是中了風疾,總不是很康健。恐怕過不多久,便……將全國縞素?!?
長孫無忌嘴角一抽。
好傢伙,當著兒子的面盼老子死,還真不是一般的大不敬。
不過,以他對老對手的瞭解,當然知道那面癱老頭不可能頭腦一熱就說出此等大逆不道的話來的。
老房是有考慮的……
“……”李明的臉一下子漲出了猩紅的顏色,雙眼閃爍著不善的光亮。
但是這只是一瞬,他很快恢復了鎮(zhèn)定,平靜如水。
房玄齡好像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兩人的異樣似的,繼續(xù)自顧自地說著:
“太上皇是大唐的主心骨。他有變,大唐即有變。
“屆時,陛下再揮師南下、一統(tǒng)天下,將如探囊取物?!?
簡簡單單一句話,就像按下了靜音鍵,全場落針可聞。
李明一言不發(fā),就這麼看著房玄齡。
長孫無忌有些如坐鍼氈,主動打破了沉默:
“房相所言……呃,先不說他。
“我們說唐僞帝永慶,他雖然還年輕,但同樣身體欠佳,大約已經(jīng)病入膏肓,恐怕比太上皇還先……
“呃,這個暫且不去說他。那個……”
他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組織著語言。
“總而言之,未來幾年裡,對面的統(tǒng)治核心一定會發(fā)生頻繁變動,政局必定混亂動盪。
“屆時我等再南下,取天下豈不如探囊取物一般?”
句句不提,句句不離。長孫無忌其實是贊同房玄齡的計策的。
那就還是一個字,拖。
拖不到大唐崩,那就拖到李世民和李承乾崩。
李世民就不說了,沒有他就沒有大唐。
即使他現(xiàn)在有點擺爛,不過問內(nèi)政,但打仗仍然是天花板的存在。
更不用說,現(xiàn)在大唐推行的“土地革新”政策,靠的還是老李的威望硬壓下去的。
一旦老李……駕鶴西去,國內(nèi)必有反彈。
而李承乾的作用同樣不能小覷。
別看他能力是最平庸的那個,但要是換個人坐在他的位子上,三聖臨朝的局面分分鐘蛻化成三足鼎立。
臥榻之側能容他人酣睡的,也就只有李承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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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治國的苦活累活都是他在幹,還真離不開他。
要是他也嘎嘣了,那還真頭疼的。
而可以預見的是,父子二人不論誰先走一步,另一位恐怕也將很快步其後塵。
連薨二聖,新主年少……
到那時候,大唐就有得熱鬧咯。
雖然他倆一個是父親,一個是大哥,熬死自己的骨肉至親對一個還稱不上“少年”的孩童來說十分殘忍。
但是,權力就是這樣的,極度的排他,不講感情只講利益。
相信李明陛下一定可以理解的……
長孫無忌迎著李明的目光,面無懼色。
李明回視著兩個老頭堅定的目光,終究還是避開了目光,微微嘆了口氣。
“唉……你們看著我發(fā)呆幹什麼?我臉上有東西?
“我大明是大國,每天發(fā)生的事情這麼多,我們沒工夫在這兒傻坐著浪費時間?!?
說著,他便隨手拿起手邊的一封奏章,開始批閱起來。
房玄齡和長孫無忌同時鬆了一口氣,兩個老對頭互視一眼,便默契地略過剛纔的話題,重新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國事內(nèi)政上來。
是啊,修好內(nèi)功纔是博弈的基礎,繼續(xù)發(fā)展大明的國力比什麼都重要。
看來李明陛下果然冰雪聰明,接受了這個提議,好好治國,以拖待變。
書房裡很快恢復了往日的寧靜,只能聽見書頁的沙沙聲。
過了一會兒,房玄齡開口問道:
“一批去年發(fā)行的國債馬上就要到期了。陛下,是否應該相應準備資金的撥付?”
李明頭都沒擡,直接把這個皮球一踢:
“你可以去問問你兒子房遺則,他在統(tǒng)籌負責全國的財政收支。”
咦?
房玄齡對李明的態(tài)度感到有些吃驚,下意識地看向身旁。
長孫無忌也擡起了頭,帶著同款驚訝的表情。
李明這位陛下怎麼說呢,滑頭是滑了點。
但並不是一個推脫責任、躺平享樂的庸君。
怎麼今天當起了甩手掌櫃?
“陛下您在看什麼?”
長孫無忌發(fā)現(xiàn)李明正緊鎖眉頭,專心致志地看著桌上的書。
這本書,長孫無忌發(fā)現(xiàn)有些熟悉。
書上沒有字,全是一幅幅地圖,上面畫滿了密密麻麻的地形符號。
這是華夏各口岸關隘和戰(zhàn)略要地的詳細地形圖。
兩年多前,侯君集因劫掠高昌被判貪污,關在大理寺獄的小閣樓時,就是看這些地圖打發(fā)時間。
當時,長孫無忌借“探望”老侯的名義,想給他來一套“請客、斬首、手下當狗”的流程時。
便撞見了老侯正在研究這地圖冊。
現(xiàn)在這絕密的玩意兒,從侯君集那兒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來到了李明的手裡。
沒事看地圖冊的人,心裡一般都不老實……
“嗯?你們看著我?guī)质颤N?”
李明的聲音有點不耐煩了:
“我不是已經(jīng)說了嗎?內(nèi)政方面的事,就交給你們?nèi)マk。
“我的事多,我要把精力,集中在軍事上面?!?
…………
“什麼?你說城南杜氏一戶只有五人???
“他們家光開門的婢女每天都不帶重樣的,京郊大片田產(chǎn)都是他家的,五人怎麼耕種的?杜家每人都是神農(nóng)在世是吧?
“咳咳……再查!”
太極宮兩儀殿,李承乾罕見地在小朝會上大發(fā)雷霆。
上報的文官面如土色地匍匐在地,恨不得鑽進地縫裡去,生怕自己把皇帝陛下給氣死了。
“都這時候了還搞小動作,真是……嗐!”
李承乾面色潮紅,胸脯劇烈起伏。
身爲皇帝,他自知能力比不過父親和弟弟,所以只能抓小細節(jié)。
比如官員上報的大族人丁數(shù)目,拎起條出來抽查一下。
結果隨便一翻,就翻出事了。
“城南韋杜、據(jù)天尺五的杜氏,全家只有五口人?
“他們以爲朕是那麼好欺騙的嗎?!”
李承乾的氣還沒消。
他這麼關心大族人口,不是爲了鼓勵多生優(yōu)生。
而是因爲大唐的稅制基礎租庸調(diào),本質(zhì)是一種人頭稅,而人頭稅是以“戶”爲單位徵收的。
一戶人家的人丁越多,交稅越多,反制則少,很好理解。
但這麼簡單的稅法,照樣能出漏洞。
那就是地主兼併土地以後,將佃農(nóng)藏匿起來不做申報。
這批勞動力不交稅,就相當於朝廷少了一大塊稅源,爲了收支平衡只能增加對小農(nóng)的賦稅,直到小農(nóng)不堪重負大批逃亡,國家財政徹底崩潰。
雖然目前大唐的局勢還不至於糜爛至此,但在永慶初年,已經(jīng)現(xiàn)出這個苗頭了……
“陛下?!蓖瑺懢┏谴蠹业捻f挺啓奏。
“城南杜氏爲我大唐立過汗馬功勞。杜淹曾任吏部尚書,杜如晦更是太上皇陛下成事的最大功臣之一。
“如果計較幾文銅錢的得失,怕會寒了士人的心,讓天下人以爲陛下刻薄寡恩啊?!?
李承乾面色變幻,沉默不語。
門閥士族難搞,不僅僅是因爲其在地方上勢力強大。
更因爲他們和皇權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雙方既有對立的一面,也有合作的一面,並非非敵即友的簡單關係。
刮骨療毒,何其難也!
可是如果不處理杜家,樹個典型。
那他的權威何在?
連皇城根下的大族都抑制不了,怎麼抑制其他地方的地頭蛇?
政令都出不了太極宮,以後就別想著革新了。
李承乾思索良久,舉棋不定,餘光瞥向坐在他左手邊的皇太弟。
李治殿下正低著頭,做出一副震怖於龍威的樣子,故意避開視線。
這個小滑頭……他心裡暗罵一句,身體偷偷往後靠了靠,想聽聽太上皇的意見。
呼嚕,呼?!匣时硎静魂P我事。
李承乾人麻了。
平州那邊對三聖臨朝如臨大敵,可長安這邊,同樣心裡沒底。
一個身心都不太健康的頂樑柱,一個沒發(fā)育完全的小孩,還有一個殘血的老頭。
這三人組,怎麼看都不太可靠的樣子……
就在李承乾陷入兩難抉擇的時候,宦官匆匆上殿,將話帶給了大伴。
大伴聽聞,一秒也不敢耽擱,亦步亦趨地走到皇帝身邊,耳語幾句。
李承乾臉色驟變,不禁驚呼。
“什麼?李明強渡大河,大規(guī)模進犯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