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6章 黃河之水天上來

天矇矇亮，滑州下著微微細雨。

工部侍郎馬周癱坐在土坡上，目光呆滯。

土坡的底下，一條渾黃的巨龍蜿蜒盤旋，向東南方向奔騰而去。

黃河。

理論上，應該在河道里待著的河流，此刻就像逃脫地獄的惡魔，瘋狂地在人類的農(nóng)田沃野上氾濫。

“大河，改道了？”

馬周喃喃自語著，意識已經(jīng)很模糊了。

黃河改道不是第一次，在華夏人有史料記載以來，這條充斥著泥沙的地上河就“多沙善淤、變遷無常”，改道過很多次了。

每一次都給沿岸的生靈、乃至整個華夏文明帶來浩劫。

現(xiàn)在，這場浩劫落在了大明，落在了他馬周的頭上。

“怎麼會……堤壩哪裡出問題了？”

他整個人都在顫抖。

在他的身後，千里沃野成了一片澤國——

農(nóng)田倒灌，民居被淹，城邦毀滅。

原本人口稠密的中原之地，現(xiàn)在好像成了荒無人煙的野地一般。

沒有呼救，沒有哀嚎，只能聽見洪水嘩嘩地流動。

馬周不願意相信這是真實的。

就在幾個時辰以前，他就在這裡，和滑州的地方官員一道，督造此地的堤防工事。

各地來的民夫都很給力，大家衆(zhòng)志成城，工程進度相當快，工程質(zhì)量相當好。

堤壩十分穩(wěn)固，沒有任何傾頹的跡象。

而洪峰到頂，雨勢也開始減小了。

眼看中原地區(qū)就要通過這次黃河大洪災的試煉。

然而，就在黎明前的黑暗時刻。

毫無徵兆的，滑州大堤忽然垮了！

大河決堤了！

不僅決堤，還改道了！

沖走了築堤，沖走了民夫。

要不是馬周他們所在的土坡有個堅實的巖石基底，頂住了奔涌的河水。

滑州的政治核心也得被一併沖走。

但是南岸的百姓就沒有那麼好的運氣了。

黃河之水天上來，無數(shù)的家庭在睡夢之中被滿溢的河水一波帶走了。

“或許被帶走還好一些吧，起碼痛快……”

馬周臉色煞白。

他知道，這場殺人無數(shù)、很有可能動搖大明國本的彌天大禍，責任在他——

他從河北來，他來就是爲了監(jiān)造河南堤防的。

現(xiàn)在大壩垮了，自己如何能脫得了干係？

在短暫而失敗的宦海生涯之中，他馬周好像惹下了不少的禍事，激起了起碼兩三次民變。

而這次闖的禍，更是超過了以往的總和，連民變都激不起了——

民都沒了，談何民變？

“臺省，我等速速離開此地，先去往安全之所避避吧！”隨侍的下人苦苦哀求道。

“不！”馬周斷然拒絕。

“吾不可走！吾要在最前方，指揮疏散！”

是的，改道的黃河水雖然衝散了堅固的堤壩，但沒有衝散大明的組織。

馬周依然在指揮倖存的基層吏員，一邊疏散還活著的災民，另一邊趕緊向上級和鄰近的州縣傳遞這個要命的消息。

“可是此地危險不可久留，刺史縣令他們都已經(jīng)撤退到安全的山上，臺省也跟我媽走吧！”侍從再三懇求。

“我不走！要走你們走！”馬周態(tài)度十分堅決。

要不是作爲滑州最高品級的官員，身上還揹負著收拾殘局的重任，他恨不得現(xiàn)在就投身入河。

闖了這麼大的禍?。?

侍從們互相使了一個眼色，大喝一聲：

“臺省，多有得罪！”

便撲向馬周，分別抱住他的四肢，把他硬生生擡了起來。

馬周不覺大驚：

“我是來指揮疏散的，你們要幹什麼！”

他拼命掙扎，可如何抵得過衆(zhòng)人，就這麼被擡下了前線。

…………

唐州，國務衙門。

李明從長孫無忌手中接過了文書，默默地瀏覽起來。

這是馬周的親筆信，字裡行間充滿了絕望。

讀信的全程，李明沒有問一個字，連表情都沒有動一下，就像雕塑一樣。

他的沉默，震耳欲聾。

房遺則不知道發(fā)生了什麼，也不敢出聲問，悄悄地靠向長孫大伯伯，用眼神問：

粗大事了？

但是在長孫無忌的視角里，他只能看見一個面無表情的少年，正面無表情地盯著自己。

老房的崽子想說什麼？

就在他試圖辨別對方的意圖時，便聽得一句石破天驚的話語——

“長孫公，這段時間，由你監(jiān)國?！?

啊，什麼？！……長孫無忌吃了一驚，猛地一擡頭。

只見皇帝陛下神色平和，聲音也不大，渾身卻透著一股不容反對的氣質(zhì)。

長孫無忌莫名有種錯覺，如果他敢說一個“不”字，那就一輩子也別想再踏入國務衙門半步了。

“……遵旨。”

他順從地接受了這項重擔。

接著，李明又把目光移向了房遺則。

小房渾身一顫。

他恍然發(fā)現(xiàn)，面無表情的明哥是多麼的可怕……

“你作爲長孫公的副手，共同輔國。有任何不明白的問題，立即向你的父親請示。

“按說監(jiān)國之責應由首相承擔，但是你的父親不在崗?！?

李明和藹平和地吩咐著自己的小夥伴。

房遺則嚥了口水，除了點頭，一聲不敢吭。

做完了安排，李明緩緩宣佈道：

“滑州大堤崩潰，黃河向南改道。

“朕親自去滑州看一看。

“朕不在的這段時間，國政就交給爾等了?！?

出了這麼大一檔子事，必須由他出山。

房遺則喉嚨動了動，緊張得說不出話。

到底是長孫無忌老江湖了，鄭重地一躬身，妥帖地對答道：

“災區(qū)形勢不定，請陛下小心。”

李明並沒有迴應屬下的關心，淡淡道：

“得良臣如爾等，朕便可放心將國家暫交爾等手中了。

“相信爾等不會再令朕失望吧？”

他在“再”這個字上讀重音。

話裡有話，讓長孫無忌的冷汗唰地就流下來了。

看來，有負皇恩、有負天下的某位工部侍郎要倒大黴了……

………… “繼續(xù)搜，把能撤的百姓全部撤出氾濫區(qū)！

“牲畜也別放過，這些都是能救人命的資產(chǎn)！

“人畜的屍體別隨處堆放，大災之後必有大疫。收集起來，撒上石灰，挖坑掩埋！

“賑災的糧款呢？隔壁州縣不是說好了要給支援的嗎？什麼，他們也被河水淹了？

“該死的，堤壩再築牢一些，別讓大河再次改道漫灌！”

滑州前線。

一個蓬頭垢面、衣衫不整的中年人，像個瘋子一樣，走到哪裡就喊到哪裡。

不過倖存下來的人類還真的服從他的命令，展開了有組織的自救，互相扶助著。

總算在黃河改道的浩劫之中，勉強站穩(wěn)了腳跟。

而在人類瘋狂的努力下，黃河雖然沒有回到原本的河道，但起碼也在新的臨時河道——原本屬於“汴水”的河道——穩(wěn)定了下來，暫時沒有隨便亂竄。

新的穩(wěn)態(tài)，形成了。

但是那位“瘋子”——也就是工部侍郎馬周——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

他已經(jīng)連續(xù)幾天幾夜沒有閤眼了，嗓子冒著煙，嘶啞地沿著臨時水壩奔走呼喊著，一刻不停地指揮著前線的治水工作。

這一天，雨漸漸停歇，天空陰沉沉的。

馬周剛在堤壩上打了一會兒盹，猛然驚醒。

只見地平線上，出現(xiàn)了馬車的輪廓。

一支龐大的車隊，正在朝他所在的堤壩方向駛來。

他覺得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或者看見了海市蜃樓，用力閉了閉眼。

等再睜開眼時，那支車隊並沒有消失，而是快速來到了近前。

馬車裝飾樸素低調(diào)，但是車身上無疑雕刻著五爪金龍。

車隊的隨從也不多，但守衛(wèi)個個都是精兵強將。

皇帝陛下來了……

馬周只覺一陣恍惚，便將注意力從車隊身上移開，又回到緊張刺激的救災工作中。

沒讓他等多久，車隊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他所在的大壩一段。

就是衝著他來的。

車門打開，沒有接風洗塵，沒有下人的攙扶，沒有儀仗鼓號，當今天下的九五至尊自己從車上跳了下來，筆直地登上壩頂，來到馬周的身邊，和他肩並肩站著。

馬周當對方不存在，繼續(xù)觀察著前線的水流形勢，一邊在紙上書寫著救災方略。

餘光一掃，陪侍在九五至尊身旁的只有兩人。

一位身形猥瑣、掛著諂媚微笑的年輕人，以及一位靦腆的少年郎。

馬周立馬認出了兩位貌不驚人、但卻散發(fā)著凜冽寒氣的年輕人。

他倆是足以讓任何官員都不寒而慄的兩頭惡犬——

狄仁傑和來俊臣，負責官場的紀律整肅，懲戒貪腐和瀆職。

從各種角度來看，他和滑州同仁都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是理應被“整肅”的對象。

不過，很奇怪的是，原本看見狄、來二人就像看見鬼一樣的馬周，現(xiàn)在卻渾然不怕，繼續(xù)淡然地指揮著麾下的民夫。

李明一行也不打擾他，先就這麼看著。

等到馬周稍微空點了，他纔開腔，聲音無比平靜，聽不出什麼生氣的情緒：

“朕帶來了一些幫手，以及一些援助的物資，目前的情況怎麼樣？”

馬周被這話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向大壩下的皇家馬車隊。

龐大的車隊已經(jīng)開始裝卸貨物了。

裡頭並不是供皇帝享樂的物事，而是蜀黍米麥等五穀糧食拌入菜葉肉幹，蒸熟晾乾再壓縮成團的攜行軍糧。

這種堪稱古代“壓縮餅乾”的玩意兒，滋味只能保證不會把人吃吐，卻是此時此刻最實用的賑災物資。

而跟著這些救命食糧來的大隊人馬，自然也不是服侍皇帝陛下的美人隨從。

他們都是精幹的大老爺們，是負責整頓秩序的軍人，以及負責組織賑濟的官吏。

李明陛下維持著一貫的實用主義風格，此次前來不僅是爲了視察，更是爲了解決問題。

以及引起問題的禍根。

從馬周發(fā)出黃河改道的消息、到皇帝陛下親自帶著第一批人員物資抵達，只花了不到半個月的時間。

從遼東一路飆車到河南，並不是一件稱得上享受的事情。

而在一路舟車勞頓之後，李明也不歇一下，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

“你知道這次改道，大河沿著汴水故道一路向南流到了哪裡麼？

“淮水，大河奪淮入海了。”

馬周整個身體像觸電了一樣，顫抖了一下。

沿汴河水系的汴、宋、亳、陳、潁五州百姓，該經(jīng)歷了怎樣的噩夢浩劫……

但是在他吭聲之前，李明繼續(xù)無感情地加了一句：

“彙報目前的情況?！?

馬周眼眶一熱，喉嚨好像被拳頭堵住一樣，有些哽咽著說：

“陛下，臣有罪……”

“誰有罪，朕自會查清楚，不需要你提供干擾選項?！崩蠲髌街钡卮驍?，言簡意賅地再問一遍：

“把目前的救災情況，以及河堤是怎麼崩潰的，簡明扼要地向朕彙報?！?

聲音不大，馬周卻感到一股自己無法抵禦的磅礴氣勢。

在他反應過來以前，身體已經(jīng)很老實地把事情經(jīng)過，一五一十地稟告給了神皇陛下。

李明十分專注地傾聽著，微微瞇了瞇眼睛，將前因後果串起來思索了一陣，道：

“現(xiàn)在以救援災民、紓災減困爲首要任務。

“你和滑州的官員暫居原職，在朕的親自指揮下，繼續(xù)收拾後續(xù)。

“至於此次事件的調(diào)查追責工作，也會同步展開。

“朕不會讓任何一個人被冤枉，也不會讓任何一條蟲豸逃脫懲罰。”

陳述句毫無波瀾，卻讓自以爲生無可戀的馬周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此時此刻，陛下便是天下權力的具象化。

是來真正代天巡守四方的！

“罪臣，聽候陛下安排?！瘪R周敬畏地回答。

“是否有罪，查了才知道?！崩蠲鞯恼Z氣和緩了一些，看著這位精神狀態(tài)明顯不對勁的中年職業(yè)官僚，忽地又交代了一句：

“別輕生，你這條命還有用?！?

咦？！

馬周大驚，好像從長久的夢魘中驚醒。

李明陛下已經(jīng)頭也不回地走下臨時河堤，只給他留下一個背影。

…………

在至賢至聖神皇陛下的親自坐鎮(zhèn)之下，滑州的抗洪救災工作有條不紊地展開。

黃河的“新河道”開始鞏固，終於停止了蔓延亂灌，而災民也大多得到了妥善安置和救濟。

災區(qū)的統(tǒng)治秩序正在逐漸恢復之中。

與此同時，關於此次潰壩的事故原因，也在緊鑼密鼓地調(diào)查之中。

到底是天災不可違的意外事故，還是官員玩忽職守的責任事故，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滑州是黃河中下游的關鍵節(jié)點，這裡河道寬闊、水流緩慢，泥沙沉降本來就多。

“加上中原人口稠密，用水量巨大，導致水流更緩、泥沙更多。

“黃河河牀在滑州河段劇烈上擡，因此這裡的大壩一潰，就會導致整條黃河下游改道……”

李明閱讀著屬下的彙總信息，不由得揉了揉眼睛。

以滑州的特殊地理區(qū)位，疊加上今年反常的大雨。

這裡早就該發(fā)生潰壩了。

是滑州大壩的質(zhì)量過於硬核，才硬撐住了一波又一波洪峰，導致水位越漲越滿，一下子來了個大的——

改道。

地獄地說，正是因爲滑州大堤太堅固了，才導致這次黃河改道的。

但凡堤壩質(zhì)量次一點，黃河早就氾濫了，相當於變相“泄火”，充其量只會造成一場普通的洪水，禍害滑州一地的百姓而已。

而不至於像現(xiàn)在，直接改道入淮，地圖炮一大片。

“可是，現(xiàn)場人員的口供與此相反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