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逃出生天……嗎
血腥的戰場。
薛仁貴竭力拼殺,右手麻木,意識模糊。
目之所見,全是淋漓的鮮血、截斷的人類肢體,間或有還沒死透的傷員在地上無意識地蠕動著,口申口今著。
他整個人就像掉進了一缸鮮血一樣,渾身上下都沾滿了血跡,耳朵嗡嗡作響,鼻子裡滿是刺鼻的鐵鏽味。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兒,自己在幹什麼。
他只知道,自己必須要撐住,他的手下們也必須要撐住。
他們被一路向北驅趕,現在已經退無可退,身後就是黃河,離最後駐守的防線只有不到五里。
將士們浴血奮戰所拼命保下來的這五里,就是大明主力部隊與外界連接的最後一根臍帶!
這裡如果斷了,那戰略態勢將徹底逆轉,一切就全完了。
“死!”
薛仁貴右手一用力,將鋒利的佩劍刺入敵人的胸膛。
鐺的一聲脆響,佩劍折斷在了肋骨之間,劍尖沒入敵人體內,一同倒了下去。
“呼哧,呼哧……”
薛仁貴終於又倖存了一次肉搏戰,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空氣。
他的嗓子喊啞了,手臂也因爲砍殺而發麻發痛,虎口裂了一個大口子。
身後的黃河傳來咆哮聲。
薛仁貴下意識地回頭望去。
只見從黃河對岸,明軍派出了數艘艦船,看樣子是來營救他們的。
然而這些船隻行至半路,遭到了唐軍艦隊的攔截,雙方爆發了激戰。
唐軍從洛州方向順流而下,地處上游,始終佔據著有利的陣位。
而明軍的戰船因爲還要掩護運輸船,運動受限,所以始終處於下風。
別說靠岸接應友軍,連渡過黃河都十分艱難。
“在激戰之中,水運是沒有用的……”
薛仁貴喃喃道。
黃河雖然水流相比長江更爲和緩,但畢竟是華夏的母親河,在公元七世紀時期的水量還是比較豐沛的。
這就意味著,黃河不是隨處都可以靠岸的,船隻必須停泊在固定的口岸渡口,才能進行大規模的人員擺渡。
口岸是固定的,代表著可以被敵方的海軍力量封鎖。
這就封死了他們通過河渡逃出包圍圈的後路——明軍的水師是難以一邊抵禦敵方主力艦隊的猛攻,一邊進行人員撤離運輸的。
所以,只有陸路可通。
薛仁貴別無選擇,他只有兩個選擇:
要麼死,要麼死守。
這狹窄的五里地,便是全村最後的希望了!
這一戰直殺得天昏地暗,從白天一直拼殺到黑夜。
天上一輪血紅的明月,照亮了戰場。
黃河邊沒有什麼山,視野非常好。
雙方完全殺紅了眼,天暗了就點起火把,火滅了就藉著月光和星光,繼續著白天的戰鬥。
短兵相接的肉搏戰,要什麼戰術?要什麼光線?
他們純粹在依循著身體的本能,進行著最野蠻、最殘酷的戰鬥。
就這樣,又從夜殺到了明。
東方出現了魚肚白,新的一天在一片血腥之中開啓了。
“將軍……”斥候向薛仁貴彙報,他整個人搖搖晃晃的,好像隨時都要摔倒了似的。
“西邊,出現了不明的軍隊。”
薛仁貴沒有回答,雙手止不住地發著抖,脖子機械地轉向斥候所指的那個方向。
西方的天空仍然一片漆黑。
在漆黑之中,隱隱約約能看見一片陰影,高低起伏,宛如大海一般。
待那片陰影靠近了一些,薛仁貴才發現,那些影子都是一個個分離的,有大有小。
大的影子是馬匹車輛,小的影子是一個個士兵,密密麻麻的。
那是一支龐大的部隊,正在向戰場快速靠攏過來。
薛仁貴的臉上沒有表情。
他完全麻木了。
“將軍,怎麼辦?他們是誰,是敵是友?”
斥候的嗓子幹得像在冒煙。
薛仁貴沒有回答斥候,將槍尖從敵人的屍體上拔出來,繼續悶著頭,回到了生死搏殺中。
他管不了那麼多了。
管他是敵軍還是友軍,明軍還是唐軍,去他們的。
他只管殺!
待朝陽完全從東邊升起來的時候,那支部隊已經開到了近前。
戰場上,大明的將士們正在和大唐的士兵進行著殊死的搏殺。
殺著殺著,雙方幾乎同時發現,戰場上闖進了不速之客。
那是一支裝備精良、人員齊整的隊伍。
騎兵在前警戒,步兵壓陣,輜重車隊在後,是標準的行軍姿態。
廝殺的雙方停了停,將冷漠的視線投向來者。
在這南北寬僅五里的狹長通道上,擁擠著三支部隊。來者根本無處可避,一路逼近,終於來到了明軍和唐軍的眼皮子底下。
“是……是友軍!”
大明的士兵第一時間認出了來者的盔甲樣式,頓時歡呼起來。
這支不速之客不但是友軍,而且還是很強、很能打的友軍。
那是天下第一將李靖李衛公所率領的明軍主力部隊!
“居然是僞明的增援?!”
一家歡喜一家憂,進擊的唐軍大呼不好。
他們浴血奮戰了一整天,早已是強弩之末,自覺根本不是那支生力軍的對手。
更何況,這支新來的明軍個個人高馬大,裝備精良,一看就很不好惹。
攻守之勢異也!
“這是……什麼個情況?”
蘇定方率領唐軍主力的先鋒部隊,第一個踏進了戰場,頓時被眼前的慘烈景象震驚得說不出話。
屍橫遍野,血流漂櫓,很難想象在過去的一天,這裡究竟經歷了多麼殘酷的戰鬥。
即使親自參與了對東突厥和薛延陀的滅國戰,身經百戰如他,也很少經歷過有哪個戰場能有這麼慘重的死傷。
因爲雙方都是華夏的軍隊,戰鬥力相近、技戰術相近,是勢均力敵的對手!
“簡直……豈有此理!”
蘇定方的雙眼慢慢染上了一層血紅,如同兩團跳動的火焰,灼灼地盯著退去的唐軍。
他擡起了一隻手,下意識地要下令追擊。
然而一個轉念,他剋制住了替同袍報仇的衝動,痛苦地將手又放了下去,帶著先頭部隊繼續趕路。
他騎著馬悶頭行了一會兒,問路邊正坐著休息的幾個老兵。
“你們的將軍在哪兒?薛仁貴在哪兒?”
老兵根本沒有擡頭看他,滿臉呆滯,慢慢地伸出了一隻枯槁的手,指了指前方,接著便一動不動,好像是一尊雕像一樣。
彷彿那隻活像枯樹枝的手,便是老兵身上唯一能動的部件。
“多謝。”
對於士兵堪稱無禮的舉動,蘇定方完全沒有怪罪,而是真心地感謝,便策馬奔向老兵所指的那個方向。
在死人堆的旁邊,他終於找著了薛仁貴。
那位大明第一小將,此刻也和剛纔路邊那個老兵一樣,坐在一具敵人的屍體上,滿臉呆滯麻木。
薛仁貴似乎聽見了馬蹄聲,機械地擡起頭,看見了忘年交蘇定方。
“你……怎麼樣?”蘇定方一臉憂慮,立刻翻身下馬。
“我……對不起將士們,對不起李衛公,對不起陛下……”薛仁貴口齒含糊,語調毫無起伏,好像他的魂兒已經留在了戰場上。
“我根本不會打仗,被對面的唐軍玩弄在股掌之間,差點丟了陣地,差點讓大家陷入包圍圈……”
蘇定方聽得不禁一陣唏噓。
在去年的時候,老蘇還和小薛一起搭檔縱橫河北,力抗薛延陀侵略者。
那時候的薛仁貴,意氣風發,英武無匹,當得起“少年英雄”的美譽。
可是現在,渡過黃河才幾天工夫,怎麼被打成了這樣。
不但意氣全無,自信全無,連魂兒都被打沒了……
蘇定方不知道老戰友經歷了什麼,更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安慰他,只能拍拍他的肩膀,道:
“沒事了,我已將唐軍驅離,你和你的部隊可以回齊州修整了。”
薛仁貴擡起了頭,平淡的臉上泛起了一絲疑惑。
“齊州?可如果我們去了齊州,誰來防守從鄭州到齊州的通路?會被對面佔領的!”
“他們想佔領就佔領吧,這條通路已經沒有用了。”
蘇定方解釋道:
“陛下下令,所有在黃河以南的軍隊即刻向東回撤至齊州,以齊州爲防守核心。
“李靖大總管所率領的主力,就在我們後面,馬上趕到。”
薛仁貴皺起了眉毛,對老夥計所說的情況並沒有十分理解,嘴裡喃喃道:
“我們……敗了?”
蘇定方臉色一苦,搖搖頭:
“不,你們的任務,完成了。”
呼……薛仁貴長出一口氣,腦袋一歪,倒在了地上。
“小薛!小薛!”
蘇定方吃了一嚇,抱起他拼命搖晃。
“呼嚕……呼嚕……”薛仁貴打著鼾。
連續經過了幾個不眠之夜,昨天又連續指揮砍殺了一整天,他實在太累了。
蘇定方:“……好好休息吧。”
他將老戰友馱上了馬背,便收攏薛仁貴的軍隊,和自己所率的先鋒部隊混編,繼續向前警戒行進。
在他們的身後,李靖所率領的主力部隊跟上,井然有序地通過了唐軍駐防區和黃河之間的狹窄通道。
這條將士們用生命撐起的走廊,忠實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讓整支明軍部隊有驚無險地脫離了戰場。
他們並沒有在這裡停留太久。
因爲在他們的身後,李世績的追兵正在緊追不捨。
…………
就在明軍從汴州撤離以後,追擊而至的唐軍迅速填補了這裡的空缺。
李世績的主力部隊也終於和李世民陛下的部隊合兵一處。
“陛下……”
李世績單膝跪在龍輦之前。
馬車裡,傳出李世民嗔怪的聲音:
“你讓李靖逃了?”
“……慚愧之至……”李世績悶聲道。
在李靖提前跑路以後,李世績急得快發瘋了,像瘋狗似的一路追過來。
但是他所有攔截李靖的努力都被針鋒相對地化解了。
論戰鬥力,雙方在同一個層級。論指揮,李世績發現,自己終究比李靖還差一些。
所以,如果李靖打定了主意要提桶跑路不戀戰,李世績是無論如何也追不上的。
“這不是你的問題。”李世民微微嘆氣。
“是朕的問題。”
李世績大驚:
“陛下何出此言?”
李二陛下不是打得蠻好的嗎?
“都怪朕生了那麼個人小鬼大的兒子,讓他看穿了朕的計劃,這才讓李靖在最後一刻前及時逃離了陷阱。”
李世民的口氣可一點也聽不出懊惱,反而還挺驕傲。
“……”
李世績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往下接著說,只能換一個話題。
“陛下,那這支軍隊的指揮權便交還給您……”
“給朕幹什麼?你自己繼續領著,朕大病未愈,可沒這個腦力指揮。”李世民表示不接這口鍋。
隔著車駕,李世績彷彿看見陛下在車子裡慵懶地擺著手。
他能聽出來,這只是陛下的託詞。
陛下不肯接手六萬主力的真正原因,是如果他接手了主力,那其他的二線部隊誰來指揮?
難道讓他李世績來?
李世績連精銳都指揮不明白,還想指揮二線?
還是乖乖指揮精銳,把難指揮的二線交給陛下來吧。
只有在陛下已臻化境的指揮下,這些平平無奇的部隊才能爆發出戰鬥力。
將領的高低搭配,這也是一種讓各部隊各盡其用的田忌賽馬。
“一直跟在他們屁股後面是沒有前途的。”
李世民道:
“你領一支騎兵,先向東抄到前面。
“注意,走小路,如果有必要可以走南邊的許州和徐州。
“這次,千萬別被他們發現。記住了?”
李世績渾身緊繃,立答:
“遵旨!”
…………
黃河沿岸,李靖的部隊正在秩序井然地向著齊州方向行進。
撤退不難,難的是如何有序撤退。
在後有追兵的情況下,如何讓士兵們克服亂套亂竄的本能,嚴格按照撤退的先後次序,是一門十分考驗軍隊和指揮官的科目。
李靖就做得很不錯,蘇定方作爲先鋒在前,他坐鎮的中軍、包括薛仁貴的部隊在中間,兩翼由侯君集、李道宗掩護,末尾則由猛將薛萬徹殿後。
安排得十分科學合理。
除了必要的糧草輜重以外,重型攻城器械、大型車駕軍帳等等不適合快速行軍的笨重裝備,全部丟棄了。
所以,李靖的部隊撤退得很快。
泰山的餘脈已經出現在地平線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