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政殿。
李承幹站在母后過去的梳妝間前,呼吸著越來越淡的脂粉氣息,面容有些掙扎和扭曲。
他實在不想來這兒。
儘管他就住在立政殿,但是平時都刻意避開這裡。
然而,如今李明步步緊逼,大唐風雨飄搖。
這逼得李承幹不得不重臨此地。
呼……李承幹吐出一口濁氣,推門而入。
房間裡面坐著一個人。
正是太上皇李世民。
李世民背對著門口的李承幹,半躺在臥榻上,和上次李承幹在這裡面見他時一模一樣。
宮女宦官伺候著他,輪流爲他揉著發麻的右半邊身子。
自從回京以後,李世民沒事兒就坐在這個房間裡。
不知是在思考人生,還是單純的發呆。
“陛下!”
眼尖的宮女看見了門外的皇帝,匆匆恭了恭身子。
李承幹不耐煩地揮揮手:
“先出去?!?
宮人們不敢多問,魚貫而出。
這間長孫皇后過去的梳妝間,李明過去的書房裡,只剩下皇帝父子二人。
李世民好像剛從睡夢中醒來,口齒不清地嘟噥著:
“嗯?怎麼不揉了?我右手很是酸脹……”
李承幹看著那個男人老態龍鍾的背影,眼中閃過一絲嫌惡。
自從上次向李世民問策、得到了“和兄弟搞好關係”的忠告以後。
李承幹便再也沒有和父皇有過什麼交流了。
不是因爲李世民的主意不好。
父皇只要不是在不清醒的時候,神智還是挺清醒的。
李承幹不見父皇,純粹是因爲他討厭這個不稱職的父親。
更討厭不得不依賴這樣一個父親的自己。
在草原上一同飄零時,李承幹尚且能壓制心中的那份厭惡。
然而在迴歸長安、回到太極宮以後,過去的記憶持續不斷地騷擾他,恨意便在他的心中日益膨大起來。
不過,李承幹還能忍得住,並沒有將這份憎恨露骨地表現出來。
他以標準的孝子之禮,恭恭敬敬地一躬身:
“父皇,兒臣給您請安?!?
李世民愣了一愣,並沒有轉過腦袋,好像腦子仍然處於半夢半醒的迷糊狀態:
“承幹?你怎麼在這兒?你也是……來陪你母后的嗎?”
短短幾個字,把李承幹說得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然而老李的下一句話,就把李承乾的淚水給塞回去了:
“真是豈有此理!這大好的時光你不學習治國之道,卻沉湎在過去的哀思裡哭哭啼啼的,你說你有什麼出息!”
李承乾的臉色頓時冷若冰霜。
這個男人就算年老糊塗了,骨子裡也還是和過去一樣,嚴苛得不近人情。
不過這次,李承幹覺得自己可以不必再忍了。
“父皇,朕已是大唐天子了。”他的聲音冷淡如冰:
“請父皇稱陛下!”
“陛……下?你?”李世民似乎非常驚訝,終於把頭轉了過來,兩隻眼睛一大一小,狐疑地盯著一襲龍袍冠冕的長子。
過了許久,他終於恍然大悟,好像剛從一場漫長的夢境中清醒過來。
“哦,是永慶皇帝啊。什麼事?”
老李的怠慢讓李承幹惱火,決定在向他求助之前,先給他一個下馬威。
“父皇,立政殿狹小,請父皇搬往甘露殿居住?!?
在說正事之前,他先提一起無關痛癢的事項。
這也是李承幹打定主意去做的事情。
把老爹趕出去也是有理由的,畢竟天無二日,而如今皇帝和太上皇都居住在立政殿,狹小的宮室容納不下兩個太陽。
這事萬一傳出去,隔壁蠻夷還以爲大唐住不起房子呢。
而甘露殿遠在後宮,風景秀美遠離喧囂,是養老的絕佳去處。
反正後宮李承幹也用不上,就讓老李陪他的後宮佳麗們過去吧。
“甘露殿在甘露門之內,外臣不得進入。你是要把吾鎖在後宮,斷絕吾與大臣們的聯繫?”
李世民拖長了尾音,聲音有些刺耳。
他雖然腦子沒有巔峰時期那麼靈光了,但是作爲天生的權力機器,這點敏感性還是有的。
李承幹搖頭:“非也。若是父皇願意,可以撤去甘露門的守衛,讓外臣可以隨意出入。”
如果朕想整你,有的是辦法……李承幹在心裡說道。
“哦?!崩钍烂顸c點頭:
“那就是你討厭吾,不想與吾同住一殿?”
“咳咳!”李承幹劇烈咳嗽了起來,對老爹的猜測不置可否,生硬地把話題轉了回來:
“父皇,兒臣治國有些地方不知甚解,爲天下黎民計,還望父皇指教一二?!?
李世民一聽就笑了:
“這麼多天不來見吾,遇到麻煩了才知道來找吾拿主意擦屁股?
“說罷,你遇到了什麼難處?和大明鬥法沒鬥過?”
被腦?;颊叱靶?,李承幹可一點也笑不出來。
這老頭的政治嗅覺還真靈啊,一下子就透過了辭藻的修飾,抓住了隱含的真相。
但是你這大唐太上皇稱叛軍爲“大明”是幾個意思?
呼……李承幹壓下吐槽的慾望
“父皇,是這樣的?!?
他自知自己的帝皇心術完全無法和父皇相提並論,只得將這段時間的經過原委原原本本地講述一遍。
包括與僞明打貨幣戰爭被反抽一耳光,以及派新突厥繞後偷雞,結果突厥人部落潰散,主帥契苾何力反俘等等,毫無隱瞞,和盤托出。
李世民靜靜地聽著,眼神逐漸清澈起來,眉毛也慢慢皺起。
直到最後,當李承幹說到草原諸蠻被一股詭異的宗教狂潮給折騰得失去鬥志以後。
李世民再也忍不住了,冷不丁地問:
“坐鎮大明的,是李明?李明沒死?!”
這倒不難能怪李世民太敏感。
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能琢磨出這種缺德帶冒煙、但同時又很好用的歪門邪道,全天下除了李明還能有誰?
“……”李承幹頓了一頓,覺著這蓋子也捂不下去了,支支吾吾地說:
“十四郎應,應該沒死,之前可能有些誤會……”
“是李治那小子,故意放假消息?爲了讓自己那個攝政當得名正言順?呵,雉奴還算有一些心機!”
李世民打斷了李承乾的話,語速飛快,眼裡有光。
那是最純粹的喜悅。
老父親高興得好像寶貝兒子起死復生一樣。
“李明活著好啊,他活著就好!
“吾就覺得奇怪,李明那廝命硬得很,怎麼可能被青雀殺死?
“青雀……可青雀大約的確是死了。”
一提到李泰,李世民眼中的光芒又迅速黯淡了下去。
李明可以“復生”,但是李泰已經死得透透的,就他的眼前被斬首,完全沒有反轉的餘地。
李泰是被李靖所殺,而李靖隸屬大明,大明又是李明一手建立的帝國……
“父皇說得沒錯,李泰是死於兄弟鬩牆?!崩畛袔植皇r機地插入一嘴:
“若父皇始終堅持由兒臣、由嫡長子繼承,李泰本不會……”
一切都是你自己親手造的孽啊,父皇——李承幹並不介意在李世民的瘡口上撒鹽,作爲回報童年時老父親對他進行的“虐待”。
李世民沉默了一會兒,抹了抹眼睛,嘆了一口氣搖頭道:
“唉,俱往矣。
“人各有命,青雀裡通外夷禍害大唐,也是咎由自取,不去談他?!?
他很快從哀思中恢復了過來。
自從腦血管堵塞以後,他的思路倒是變得豁達了,不像過去那樣輕易沉溺於負面情緒之中
“哎,不過……嘶!李明那廝確實有點想法??!居然想到以宗教這方法……
“夠省錢,但真的有用!”
李世民重新回到了得知李明“死而復生”的喜悅裡,越說越亢奮,一拍臥榻的扶手,居然站了起來。
“父皇?”李承幹退後一步,眼神帶上了警惕的色彩。
李世民好像並不知道長子的異樣,他仍然沉浸在激動之中,語速越來越快。
“宗教真是一把趁手好刀?。”任淞φ鞣枚嗔耍粍谟酪荩?
“從此四方蠻夷再也無力進犯我華夏了!”
他越來越興奮,臉頰越來越紅潤,到最後居然拖著僵硬的右半邊身體,在房間裡踱起步來。
“李明那廝,真是天生的皇帝??!”
“……”這句話一出,李承乾的臉色頓時變得鐵青,一言不發地後退了一步。
父皇這是什麼意思?
難道他反悔了,想要重新把帝位傳給李明?
雖說皇帝之位事關重大,不是太上皇來一句“抱歉搞錯了哈哈哈”就能翻燒餅的兒戲。
李承幹如今已經登了基,昭告天下,正式成爲天子、節制大唐兵馬了,不可能再讀檔重來的。
但是,在大唐現在這個被李明單方面吊打、滿朝文武已經沒什麼自信的節骨眼上。
要是餘威不減的太上皇,在這個時間點發表如此“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錯誤言論,怕是會讓長安的人心更加浮動。
人心一失,朝廷就要崩塌了。
還是說,父皇就是想讓長安這邊兒崩潰,打開城門喜迎大明王師……
就在李承幹胡思亂想的時候。
然後,他就見李世民突兀地停在原地,一雙亢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半耷拉著的右眼還泛著紅。
“承幹,你想要對付李明是吧?
“我幫你!”
咦?不是……您不是說李明是天生的皇帝嗎?!
父皇這一百八十度大轉折,著實閃了李承乾的腰,讓他一時不知該怎麼接話了。
而李世民則期待地看著他,活像等待禮物的頑童。
李明很強,這大家都知道。
但李明究竟有多強,能強過他的父親嗎?
作爲好勝心強的馬上皇帝,李世民早就想比試比試了。
試試小兒子的成色究竟有幾何。
還是那句話——如果想要取得天下,就跨過老爹過來拿!
“呃,那個……”
過了半晌,李承幹總算收攏了心緒,虛心地說道:
“這正是兒臣今日前來向父皇請教的問題?!?
嗯,父皇一定是認識到了李明的謀逆本質,出於對大唐江山社稷的負責態度,憤然出手相助。
一定不是因爲李明挑起了父皇的鬥志,讓這個腦子缺根筋的老頭單純想和小兒子鬥鬥法……
“雖然我答應幫你,但……”李世民一臉壞笑地看著李承幹:
“但我有兩個條件?!?
看著這位腦子搭牢的老頑童,李承幹忽然感到一陣腦殼疼。
這種討厭的感覺真踏馬的熟悉啊……
“父皇您儘管吩咐。”
“承幹,你在草原時一口一個‘父親’地喊我,怎麼一回到長安,你卻又喊上了‘父皇’,平添了幾分生疏?”
李世民抱起了胳膊,好像很是不滿:
“第一個條件,你得叫回來,繼續喊我‘父親’?!?
李承幹嘴角一抽。
啊~終於知道這股頭疼的感覺爲什麼這麼熟悉了。
雖然這麼說有些不合適,但是——
腦子缺根筋的李世民,在性格上和那個李明真的十分相似。
古靈精怪,讓人捉摸不透。
父類子了屬於是。
“遵命,父親。”李承乾硬著頭皮答應了下來。
李世民滿意地捋著山羊鬚,眼睛瞇了起來,閃爍著狡黠。
“第二個條件,讓我上前線帶兵,直面李明、李靖的軍隊?!?
李承乾的目光一凝,心中警報大作。
天策上將開口索要軍權,這是什麼意思?!
這信號很危險啊!
“你不必如此警惕,你的軍權還是我給你的,你怕我對你不利?”老李的語氣中帶著幾分嘲弄,彷彿在哄一個弱智兒童。
知子莫若父,李承乾的這點小心思,他會沒有看在眼裡?
“不是,父皇……父親,刀槍不長眼,前線危險??!而您的身體又不方便,我大唐豈是無人,竟讓太上皇御駕親征……”李承幹說著一套一套的大道理。
李世民擺了擺手打斷道:
“李世績比之李靖,還是略遜一籌的。加上他立功贖罪心切,更容易被老謀深算的李靖抓住空隙。
“非我出馬不可?!?
太上皇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李承幹姑且在口頭上應和下來:
“既然父親要求……
“那父親,我們應該如何對付李明呢?”
“打鐵還需自身硬?!崩钍烂褚桓膭偫u的輕浮態度,表情嚴肅了下來:
“先把國內的民生穩定下來。打仗打後勤,尤其是大國之間的滅國戰。
“未戰先亂,還打什麼仗?”
他這是正視了大明是一個國家,是一個大國,是與大唐平起平坐的政治實體。
這是對一個強敵應有的尊重。
李承幹神色肅然,認認真真地聽取著父親的訓導,問:
“父親,在僞明的騷擾下,如今國內錢賤糧貴,這是眼下亟待解決的當務之急。
“請問應該如何應對?”
李世民胸有成竹道:
“這有何難?錢賤糧貴,無非是錢多而糧少。
“那讓錢少而糧多,不就解決了嗎?”
李承幹嘴角一抽。
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