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宰相的話,如同一塊巨石扔在水裡。聲音很快消逝,但水波久久沒有平息。
兩儀殿鴉雀無聲,君臣都在算計著利弊得失。
作爲內戰發起方的劣勢,大家心裡門清。
不但會成爲全天下的衆矢之的,而且還得面對以逸待勞的大明守軍。
李明那廝吃地吃得相當聰明,先把易守難攻的大河——沂水——泰山防線收入了囊中,守株待兔,就等著唐軍撞得頭破血流。
更糟的是,大唐這邊佔不到先手優勢不說,現在腳底下還踩著“惡性通貨膨脹”的debuff光環。
不論從戰術還是戰略來考量,打響第一槍都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但是,不打又不行。
就這麼和大明乾耗著,兩邊互相拼文治,那又正好落入了李明的舒適圈。
戰爭充滿了不確定性,或許還能大力出奇跡;但如果比治國,那就無異於慢性自殺。
“陽謀無解啊……”李承幹感到頭皮發麻。
“陛下,我有一計。”一旁的李治冷不丁地開口。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
李治會出現在小朝會現場,可以說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
亂臣賊子搖身一變,成了名正言順的大唐太子,在皇帝身邊輔國,在程序上沒問題。
而在情感上,李治的這個彎雖然拐得有點大,但諸臣也都欣然接受了。
寬仁,或許是新皇帝少數強於太上皇的優點之一了。
“哦?皇弟有何妙計,但說無妨。”李承幹溫和地說。
李治朗聲說道:
“我們可能得要開戰,但我們開戰不大可能。”
衆人:“?”
李承幹困惑地問:
“皇弟,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李治緩緩說道:
“我們唐軍按兵不動,但是突厥可以先動一動。”
“突厥?”李承幹揚起了眉頭,恍然大悟:
“對啊,突厥……”
在長安站穩了腳跟,又和李明鬥智鬥勇,都快把那幫窮兄弟給忘了。
現在的北方草原,大致可以用“三分天下”來形容。
大唐控制的新突厥在西,李明控制的原薛延陀汗國東部故土在東。
至於中間,則是兩邊都暫時沒有控制、時叛時降的中立野怪。
阿史那社爾眼前一亮:
“此計甚妙!突厥騎兵只需自西向東突襲,便可趁敵不備直取陰山,威脅燕山。”
跨過燕山,一腳油門就能到平州了。
現在只有一個小問題,該怎麼把突厥人送到燕山腳下。
羣臣也發現了這個問題:
“新突厥和燕山相隔何止千里,這其中的遊牧部落何止幾十上百。這麼長一段距離,該怎麼跨過去?”
這就說到阿史那社爾的專業範圍了。
“突厥騎兵以馬代步,一晝夜可行幾百裡,抵達燕山並不需要多久。
“至於橫亙其中的各部落,更不必擔心。他們不是敵人,而是可以拉攏的盟友。”
李承幹身體微微前傾,顯然對遊牧的話題更加感興趣:
“令公何以見得?”
阿史那社爾侃侃而談:
“因爲僞明的勢力擴張並未深入草原,最遠只達到陰山東麓。”
“以遊牧的特性,勝者通吃。若是李明真的打服了各部落,那草原萬民便會雲集歸附。
“如此一來,整個汗國都會奉他爲可汗,僞明的勢力又豈會僅止步於陰山?
李承幹微微點頭。
他全程參與了新突厥的崛起,見證了桀驁不馴的突厥人被天可汗一頓暴打後,是如何跪舔天可汗、甘願當馬前卒的。
正好印證了阿史那宰相所說。
“如今僞明在草原的進展不大,便足以證明,其並未得到草原各部的認可。”
阿史那社爾繼續說道:
“他們爭取不到的部落,我們可以爭取。若以天可汗爲旗幟,帶領這些遊牧民踏破僞明,並許諾他們劫掠,他們自然會歸附我們。”
李世績對此表示贊同:
“對方的戰略重心在大河、齊魯一線,對西北草原方向的威脅以防守爲主。
“我們動用新突厥,可以繞過他們的大河防線,從燕山腹背發起攻擊,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屆時南北兩邊對進,大計可成。”
李世績老哥雖然犯了些錯誤,但好在沒有原則性問題。
在被太上皇踢進大理寺獄、象徵性蹲了幾天冷靜冷靜以後,在新皇登基時又被火速撈了出來,官復原職。
這也算是老爹替兒子創造賣人情機會的標準操作了。
大唐此刻正是用人的時候,李世績的軍事才能是和李靖處於同一梯隊的,可不能自斷臂膀。
有兩位大元帥背書認證,戰術上可行,戰略上又不會給大唐帶來額外的道義包袱和後勤壓力。
新突厥真是一招妙棋啊。
李承幹終於一掃愁雲,露出了笑容:
“甚善,就照此辦理。
“朕得諸位良臣輔佐,如虎添翼,何愁天下不平啊!”
…………
大明和大唐的第一輪交鋒,以大唐物價原地飛昇、全面落於下風而告終。
不過大唐倒是很沉得住氣,和大明直接接壤的洛陽——徐州,一線浪靜。
與此同時,北方草原。
大唐涼州。
“該出發了。”
大將軍契苾何力扶著馬鞍躊躇片刻,便翻身上馬,昂首俯瞰麾下的突厥部衆。
“東進!”突厥人大聲迴應著,雙眼充滿了期待和渴求。
嘹亮的鼓號聲,讓契苾何力的心臟陡然澎湃起來。
ωwш? тTkan? C 〇
“我還是更適合戰場啊……”他心裡默默地說著。
和社爾老哥不同,契苾何力並沒有出將入相的打算。
他婉拒了李承幹讓他當右僕射的邀約,選擇繼續留在軍中。
“都準備好了嗎?”契苾何力揚起馬鞭。
“殺!”突厥人齊聲回答。
李承幹並沒有卸磨殺驢,在護送天可汗回京以後,便讓突厥人在涼州一線安頓了下來。
想駐屯的就駐屯,想放牧的就放牧,想內遷的就給戶口給地。
這幾個月的生活波瀾不驚,沒有人凍餓而死,這對飽一頓餓兩頓的遊牧部落來說,已經算不錯的了。
但時間久了,草原之子們難免覺得,生活好像少了點什麼東西。
少了點血腥、刺激和大筆大筆的意外之財。
突厥民族,再次躁動起來。
看著衆人鬥志昂揚的表情,契苾何力爲之一振,揚臂高呼:
“隨我一起打過賀蘭山,統一全大唐!”
“哦~”應者寥寥,都沒精打采的。
契苾何力嘴角一抽,只能換上他們聽得懂的語言:
“隨我一起打過燕山,搶錢搶糧搶娘們兒!”
“好!”
衆人云集響應,士氣一下子就爆表了。
…………
新突厥如猛虎出籠,毫不費力地跨過賀蘭山,進入河套地帶。
他們所向披靡,沿途的中立部落被打得七零八落,潰不成軍。
一切都很順利。
有點過於順利了,讓契苾何力打心底裡犯起了嘀咕。
奇怪了,怎麼這些蠻族部落如此不堪一擊?
還真成中立野怪了?
難道是東突厥太強了嗎?
“饒命啊大汗!我們也是突厥人,突厥人不殺突厥人。”
又一支中立部落被新突厥征服了,其首領跪倒在契苾何力的腳下,哭得涕淚縱橫。
“你也是突厥?你也配當突厥?”
契苾何力一臉嫌棄,吐了口唾沫。
根據阿史那社爾的既定戰略以及遊牧的慣例,應該是將投降的部落直接編入己方部隊,共同向東進攻的。
然而契苾何力並不是很想這麼幹。
因爲這一路他收服的部落不少,但都是毫無戰鬥力和戰鬥意志的渣滓,一觸即潰。
把這些軟骨頭招進自己的部隊裡,那隻會拖慢行軍速度,並導致戰線出現薄弱環節,從而拖累整支軍隊。
“不對,突厥人怎麼會這麼孬?”
契苾何力漸漸意識到,情況有些詭異。
“不是我們太強,而是這些遊牧部落變弱了。
“可是爲什麼……”
離李世民、李承幹被打得在塞北失聯,這才過了幾個月啊。
又沒有發生什麼大災大難。
這些勇猛野蠻的遊牧民,怎麼突然就變成了魚腩之師,隨便一碰就投降了?
“這幾個月,草原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契苾何力忍不住問。
那首領擦擦鼻涕:
“沒有發生什麼,我們無非在行使騰格里在人間的意旨而已。”
行使騰格里的意旨……契苾何力覺得那可汗的說法好像有點古怪,但又具體指不出哪裡古怪。
因爲騰格里本來就是突厥人的傳統信仰,這夥部落並沒有改信什麼可疑的玩意兒。
可是……
契苾何力總有種一言難盡的感覺,掃視了一眼這個剛投降的部落。
普通部落民個個面黃肌瘦,就像剛挺過冬天的老馬一樣乾枯,營養情況相當不容樂觀,和人高馬大的新突厥形成鮮明的對比。
這樣的人民,別說打仗了,好像在馬背上一顛簸,這幅瘦骨頭架子就要散了似的。
難怪他們會一擊即潰。
他們難道是遭遇了什麼自然災害導致的饑荒嗎?
不像。
在最難熬的秋冬季節,這些遊牧部落還能追著李世民嗷嗷跑,或者一路南下燒殺搶掠到大河邊。
怎麼過了個溫和宜居的春夏季,同一夥人突然就吃不飽飯了?
更何況,這支部落的馬匹毛色鮮亮,畜羣也相當肥碩,顯然餵養得相當不錯,哪裡有半點飢荒的影子。
而這些畜牲裡,最肥碩的就莫過於這個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首領了。
契苾何力擡起一腳,狠狠地踹向那傢伙的屁股。
“你自己吃得這麼肥,怎麼不給你的人民分一點?!”他罵道。
“唉喲唉喲,可汗饒命啊!”
那首領被優越的生活磨平了銳氣,軟弱地抱著腦袋,像個娘們兒似的哼唧起來:
щщщ⊕Tтka n⊕C〇
“不怪我……是他們,他們是自願的!”
“自願?”
契苾何力覺得首領的幽默說辭並不好笑。
蠻族是什麼尿性,不必多說。
那是連分贓不均就敢一言不合造反的主。
可是,這個部落……
契苾何力環視一週。
部落民們慵懶地在地上癱著,也不嫌邋遢,看起來就像是一羣乞丐。
但他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苦逼,也不覺得自己被首領榨乾有什麼問題,平安喜樂地圍坐在神像周圍,挺自得其樂地在泥潭裡打著滾。
這不是個例。
新突厥穿過賀蘭山、向東推進的這一路,所遇見的部落全都是這副鳥樣子——
戰鬥力是一點沒有的,貧富差距是相當懸殊的,底層是一點造反的意思都沒有的。
這是怎麼了?這些天生反骨的蠻子怎麼突然轉性了,突然變得溫良恭儉讓了?
要是換在中原,哪個天子敢這麼明目張膽地對底層敲骨吸髓,百姓非得把整個天花板都掀起來不可。
你說對吧,隋煬帝?
“他們在拜什麼呢?”契苾何力指著那些人所圍著的神像問。
那些神像是用純銅製成,雕刻的工藝也很是精美。
在草原地區,一個小部落甚至都不一定湊得出一個鐵鍋,而銅更是稀少的奢侈品。
用銅雕像,而且數量不是一兩尊,而是有好幾尊,這成本難以估量。
要是能花一半的精力在普通牧民和士兵身上,他們也不至於這麼不堪一擊。
“那便是我們突厥人的至高神,騰格里。”
首領虔誠地說道。
“你說那是騰格里?”契苾何力懵了。
他又不是沒接觸過薩滿教,騰格里什麼時候有這麼昂貴、這麼具體的形象了?
“可汗,看來你還不知道我大‘騰格里教’的奧義。”
那首領看四下無人,壓低聲音附在契苾何力的耳邊,將這套魔改了的“騰格里教”、與之相綁定的種姓制度,以及最重要的,這套尊卑有別的體系對他們這些貴族階級鞏固統治的用處,全部告訴了對方。
契苾何力聽得大爲震撼,頓時怒不可遏:
“這是歪理邪說!你再敢散佈這套有毒的迷信,我就把你燒死!”
那首領立刻閉了嘴,瑟瑟發抖。
“滾吧你!”
契苾何力狠狠地踹在那傢伙的肥臉上,直接把他踢昏了過去。
要不是陛下有令,對投降部落好生招撫,他早就一刀攮死這頭肥豬了。
作爲一位精唐突厥,契苾何力雖然學華夏文化學得有些半吊子,但也足以讓他對這套腐朽人心的體系有了抵抗力。
他是認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他是相信“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的。
這種統治階級爲了一己私利而蠱惑人心,誘導底層人民逆來順受的歪理邪說,他厭惡至極。
過去的草原諸部固然野蠻貪婪,但同樣也充滿了活力和進取心,是一個生機勃勃的羣體。
而現在,這些被宗教洗腦,死氣沉沉、了無生機的……人,只讓契苾何力感覺到透徹骨髓的寒意。
“草原諸部變成這副廢物模樣,難道都是因爲這邪乎的騰格里教嗎?”
契苾何力暗暗琢磨著。
但他現在的任務不是爲草原各族把脈,而是奇襲燕山。
他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
“將這些邪神像全部搗毀,即刻出發!”
契苾何力一刻也不想在此地久留,不顧當地部落民衆的哀嚎,強硬地向部下下達命令,便縱馬向東方馳騁。
在他沒有看見的背後,新突厥各部落的酋長與當地的貴族進行了簡短的交談,眼睛閃爍著別樣的光芒。
“這些神像可是純銅製的,毀了怪可惜的,偷偷帶著吧,反正他也不可能搜我們的帳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