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梧館內的芭蕉被灼熱的陽光一烤,綠的彷彿能滴出油來。
西屋窗下小小的人兒正託著腮幫子出神,身前的黃梨長案上始終都放著一摞古籍,筆罐裡插著高低不等的善璉湖筆,旁邊一套彩雲追月的紫檀木筆洗和筆架,平整鋪開的松江潭箋上整整齊齊的簪花小楷是謄寫了大半的《滕王閣序》。
黛玉唸了一句又寫了一遍,心中默嘆一句,她絕不能讓自己跟王勃一般時運不齊,命運多舛。
腦海裡閃過這幾天賈敏的反常,黛玉覺得腦仁有點疼,微微的不適讓她輕輕地蹙了蹙淡墨輕眉,眼底氤氳出一層薄薄的擔憂。
眼下是自己穿越過來的第五年,一切安然如意,父母安康順遂,弟弟健康可愛,三個姨娘之間看上去似乎也相安無事,平靜的吹不起一點兒波瀾,但是這種平靜卻讓她覺得有些不安。
雪雁掀了簾子從外頭進來,迎面撲上來的涼氣讓她不由地提起了精神,朝著外面大牀上描花樣子的幾個小丫頭看了一眼,這才轉過百花穿蝶的紫檀底座小屏風,走進黛玉的屋子笑道:“奴婢把拼盤送過去的時候,太太正在跟槐雲看莊子裡的帳,並無大礙。太太吩咐姑娘這幾日天熱,不必頓頓都過去用飯了,又交給奴婢兩瓶薄荷香露帶過來。奴婢送完東西就出來了,出門的時候只遇到了李姨娘,李姨娘問姑娘安呢。”
黛玉點了點頭並未接話,擱下筆,眼睛看向屋側黑漆高螺鈿的高案上兩盆開的正盛的蘭花,心頭莫名悶悶的,便向旁邊的丫頭吩咐道:“明日換盆百合吧。”
雪雁見那盆蘭花是上次花房的婆子專門送過來的,琢磨著恐怕是黛玉看膩了,又想黛玉最近都有些懨懨的,百合清心凝神定是有些好處的,心裡就記住了這檔子事。
“你讓廚房把酸梅湯冰鎮好了,裝在那個窄口的大肚玻璃瓶,配著小玻璃杯給母親送過去。這幾天天氣太熱,母親要看莊子上的帳,定然是顧不上自己的。你再帶上兩瓶薄荷香露,拿上昨兒裝好的包袱,過會跟我去看看安哥兒。”
黛玉順手拿起書案上的一疊紙交給雪雁,然後便去了盥洗室。
雪雁見黛玉去洗手,連忙走到外面,從櫃子上面第五個隔層取出一個貼著鵝黃小箋的玻璃小瓶,高約兩寸,裡面只裝著大半梨黃色凝固體,有點像那種濃稠的蜂蜜,然後又拿出小勺輕輕舀出兩勺,兌上溫水輕輕化開,才端進屋子遞給黛玉。
“這是上次太太送過來的雪梨蜜,姑娘喝一盅罷。”
雪雁剛剛說完話,就聽到外面簾子一響,突然走進來一個身穿豆綠色雲紋褙子的婆子,白白胖胖的臉上,畫的細長的眉毛下面一雙杏目瞇成一條細縫,“姑娘,我前兒跟你說的事兒,可允了啊?”
黛玉見是她奶孃來了,連忙放下茶盅,起身讓雪雁搬了繡墩過來,小丫頭上了茶,黛玉才笑道:“並不要緊事兒,媽媽怎麼自己過來了?”
雪雁站在一旁聽著,王嬤嬤就笑道:“這原也是我沾著姑娘的光,免不得要豁出老臉求個體面。要是姑娘覺得爲難,就當我沒說。”
黛玉溫然道:“媽媽言重了,我原先就想跟媽媽說的。只不過這幾日身上不爽快,這才耽擱了。既然媽媽來了,那我便直接給媽媽個準信。等太太哪天得空,我問過了就讓她進來就罷了。”
王嬤嬤細心瞧了瞧黛玉的神色,連連笑著謝過,見黛玉臉色不太好,便另外囑咐了幾句雪雁,心想著讓小廚房給黛玉做碗解暑湯,眼角就瞥到了高案上的蘭花,眼睛微微一瞇,似乎想到了什麼,千叮嚀萬囑咐地讓黛玉多歇著多喝水,不要總看書練字,這才懷著心思地離開。
雪雁送王嬤嬤出門,轉回來才略有些擔憂地迎上黛玉道:“姑娘歇會吧,日日都謄寫那麼多的文章,別說姑娘身子單薄,換了誰都受不了的。就算是太太知道了,也會心疼的。”
姑娘自小就是個要強的,除非是拿太太出來壓她;就像是太太只要是姑娘的話,就會聽七分一樣。
雪雁自小伺候黛玉,除了她的飲食習慣,對她的性子也算是琢磨的□□不離開了。這段日子姑娘也不知道怎麼了,顯得有些惴惴不安,下學之後給太太請安,回屋就開始謄寫文章。
雪雁知道,黛玉只有在有心事的時候,才喜歡謄寫東西。
黛玉微微舒了一口氣,又抿了一口雪梨蜜水,然後緩緩起身笑道:“我心裡有數。”然後輕輕地拍了拍雪雁的手,以示讓她安心。
這丫頭跟著她許久,本就是個心思剔透的,又跟著她讀了大半年的書,這會子黛玉倒是不忍心真拿她當下人對待。雪雁機敏,對她忠心,有時候稍微提點一下就能幫她做很多的事情,這一點是這五年以來,她最深的體會。
“準備好東西沒?我們走吧。”黛玉自顧自地出門,雪雁見外面太陽即將西沉,暑氣也散開許多,也不加阻攔,連忙招呼小丫頭一同跟了上去,黛玉感覺頭頂橫出一把畫著荷塘月色的油紙傘,便知道身後定是又跟著一羣人。
崇文院距離黛玉的清梧館中間只隔了一座柳腰橋,過橋之後是一大片的鬱鬱蔥蔥的竹林,竹林背後就是林安問的院子,賈敏的院子就在黛玉和林安問院子的中間,方便照看。
黛玉帶著雪雁走進崇文院,卻沒有看到林安問像往常一樣興沖沖地探出腦袋唬她,這樣一路走到屋門口,外面的小丫頭才說:“蘇姨娘在裡面呢。”
蘇姨娘是後院的三個姨娘之一,雖然不是很得寵,但是卻生了林安問。
林安問自小都是抱在賈敏身邊教養的,但是賈敏卻並未阻止蘇姨娘偶爾來看看她。黛玉覺得賈敏在對待姨娘這件事上做的還是很出色的,既能不讓人覺得她苛刻,也有辦法讓庶子將她當成親母般孝順親近。
黛玉先示意小丫頭不要出聲,自己掀了簾子進去,雪雁跟在後面只覺得黛玉通身的氣派越來越像賈敏了,黛玉一腳邁進門檻,就聽到林安問笑著從桌子前面站了起來,大聲喊道:“姐姐。”
黛玉客氣朝著蘇姨娘點頭示意,便直接坐到了林安問的對面,見蘇姨娘身後放著一個繡墩,便笑道:“姨娘坐吧。”
蘇姨娘安靜地坐下,黛玉不問她也不說。
良久,黛玉問了幾句林安問的功課,這才說道:“姨娘都不知道,崇文院的花木比別處多些,原是爲著添幾分生氣,沒想到夏日裡蟲子也多了起來。聽說姨娘繡工極好,我前幾日命人做了幾個香囊,驅蚊避蟲還挺不錯的,姨娘看看可還能入眼。”
雪雁接收到黛玉的眼色,便笑道:“姑娘擔心小公子這邊蚊蟲多,便命人帶了點荷包過來給小公子用。”說著便將包袱解開遞給蘇姨娘道:“這荷包裡的藥草主要是龍腦、薄荷腦、珍珠、黃柏調和而成,防蚊蟲,安神定氣都比那些薰香有效果些,姨娘也瞧瞧。”
蘇姨娘聽黛玉說話,稚嫩的聲音裡流露出一種氣勢來,心理微微一顫。在黛玉的面前,她不過是個奴才,哪裡敢指點主子的東西?掂著手裡的香囊,心裡反覆斟酌了一遍,這才起身笑道:“這是公子的福氣。”
黛玉笑著拿起一本千字文,翻開之後遞給林安問,微微一笑,然後才道:“姨娘客氣了,坐吧。”
蘇姨娘小心翼翼地擡起眼角,掃了眼盤腿坐在炕桌一側的黛玉,見她依舊在教林安問認字,便將荷包交給雪雁,然後朝著黛玉福身笑道:“太太那邊的針線還沒做完,奴婢就先告辭了。”
黛玉示意雪雁送出去,轉身看著眼前的‘愁’字,心裡還真挺不是滋味,最近母親神色有些不好,飲食也不大有胃口,原想著是苦夏,現在看來總覺得是後院的幾個姨娘讓她煩惱了。
後院三個姨娘,樑姨娘爲人圓滑點,也不愛生事;李姨娘最得寵,行事略有些招搖;還有一個蘇姨娘,除了生了林安問這一點讓人記得住,其他時候就跟不存在似的,安靜安分。
黛玉替賈敏的身子擔心,但是又找不到根源,更怕她心裡攢著事情,積勞成疾,這些年的母女情分到底是有的,即便她只是靈魂穿越過來,但是五年來的點點滴滴,她待自己那般的周到親密,到如今她已經覺得她便是林黛玉,林黛玉便是她了。
賈敏若是如原著般早逝,到時候進賈府便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在劫難逃。
可是,她不願意。
馬上就要六歲了,黛玉沒來由地有點害怕。尤其是每次聽到賈敏身子不爽快的時候,就覺得尤其驚心。從她懂事起就開始賴在賈敏的身邊,一面作伴,一面是盡孝,愁她所愁,喜她之喜,甚於母女親情。
現在,她能做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