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年少寄託的心事猝然被挖掘出來, 曝露在他的心底,讓他的心緒不寧了好久。
馮嵐笑著打量著樓下不遠處輕薄清透的簾幔,黛玉的輪廓清晰地映在他的眼裡, 看得久了就覺得自己似乎有些失禮, 想回頭又忍不住多看兩眼, 如此輾轉竟然呆呆地坐在那裡不知所措起來。
黛玉在轎子裡數著百家布, 將它們緊緊地紮在一起放在實現準備的籃子裡, 信手拈了一塊芙蓉糕嚐了一口,突然覺得嗓子有點乾澀,因此便朝著窗外看去, 不遠處就是一座茶樓,不想微微一擡頭便看到上面似乎有道目光直直地看著她, 乍然嚇了一跳, 見雪雁等人並未發覺, 只拿眼睛往上面又瞧了幾眼,卻是人影全無。
“王奶奶, 您老到外頭茶樓叫一壺好茶過來吧,咱們帶的茶水都沒了,過會子姑娘要用的。”不知道誰首先開嗓,竟然將黛玉的心聲說了出來,一眼望去卻是雪雁在說話:“媽媽若是勞累, 不如我過去吧?”
王嬤嬤靠在一旁看著雨嵐給黛玉扇扇子, 心裡就想外頭那般熱, 這種跑腿的事兒她纔不幹, 因此就趁機笑道:“雪姑娘去一趟吧, 我這腿腳不方便,慢的很。”
雪雁答應著就笑嘻嘻地去了, 好一會才端著茶水過來,黛玉擡起眼一看就笑了:“這家老闆倒是大方,嶄新的流雲紫砂茶具,還是一整套的。”掀開茶壺一聞,更加奇怪:“還是今年新上的竹葉青?”
王嬤嬤聽著就上來看了一眼,描的又細又黑的長眉頭輕輕一挑,擡眼笑道:“許是這店家認得咱們府裡的車轎,遠遠看著了,雪雁去的時候纔想著巴結咱們呢。”
等到黛玉用了半盞,雨嵐突然建議道:“姑娘若是乏了不如那邊歇歇腳?”
雨嵐這話一出,雪雁先是愣了一愣,用很奇怪的眼神瞧了黛玉一眼,才說:“倒也算是個規矩清靜的地方,只是咱們姑娘不好到裡頭吧?是吧,王奶奶。”
王嬤嬤就和林四家的一同看護黛玉,在車裡坐著這幾個時辰倒是也悶了,聽到雨嵐這麼說破天荒地應了:“咱們這麼多人跟著,無礙的,雪雁你先去問問店家有沒有雅間,給姑娘準備好,咱們到上面歇著也是不錯的。”
黛玉也笑道:“說著我的腿腳還真是有點麻了,這馬車裡也悶得很,不知道霜蓮帶著人去問的如何了,咱們先去等著,再命人喊他們進來也歇一會。”
王嬤嬤一力贊成,黛玉便扶著雪雁下了車,直接上了樓上雅間。坐了半個時辰之後,突然聽到那邊巷子裡頭有有喧譁聲,緊接著林四家的帶著霜蓮急匆匆地趕了過來,霜蓮便道:“姑娘東西齊全了,咱們趕緊回去吧!”
黛玉聽霜蓮喘息間聲音略帶輕顫,於是道:“到底發生何事?”
與此同時,馮嵐靠著窗卻看的清清楚楚,巷子尾突然聚集起一大幫人,直接走到一家朱門大戶前頭叫喊了幾句,便涌出來一大堆的魚戶出來,各個身上扛著捕魚的工具和粗細疏密不齊的漁網,領頭的看似身強體壯,氣勢十足地朝著巷子口走了出來,一口喊著一句:“拿了奸商,爲民除害。”
馮嵐見樓下街道有些混亂,便出門打算下去看看,沒想到正好也撞到黛玉從對面的門裡出來,兩個人面面相覷,停頓了有一秒鐘,馮嵐才轉身離開,而黛玉卻發覺這人正是那年的少年,也是那日盯著她看的少年,心裡若有所動,不由自主地挨著窗戶往下面看了過去。
原來是最近有個富商爲了牟得一時之利便不顧漁民們一直以來約定俗成的規定,將當季的魚通通都打撈得一乾二淨,就連魚苗都沒有留下來。如此便會讓這些靠打魚爲生的農戶失去謀生的機會,衆人一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鬧上門去。
“你瞧瞧我們的漁網都是同樣大小,完全容得下魚苗漏走的啊,他們這樣絕了我們的後路讓我們可怎麼好啊?那些混蛋是要遭天譴的!”一個瘦小的只剩一把骨頭的老頭子抖著花白的鬍子跟馮嵐喊道,然後又指著一邊的一個小個子男人說,“他們還打傷了我兒子,差點逼死他們家的閨女,天理何在啊!”
馮嵐蹙眉細聽,看著眼前激憤的漁戶心裡說不出的情緒,片刻便有一男子帶著人騎馬趕過來,那些人見來勢洶洶,遂又詢問了一遍,馮嵐見狀便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他們固然有錯在先,你們這樣卻也是罔顧國法。不如,你們先回去,由我們幫你們向順天府討個說法如何?”
見漁戶皆是一副不信的表情,便拿出自己身上的一枚玉牌,遞過去然後介紹道:“這位是當今傅閣老家的大公子傅孜寧,如今在太子身邊當差,傅閣老清名在外,太子亦是敬而有禮。太子如今監國,自然能爲你們做得了主,你們放心便是,若我違諾,你們只管拿著這信物到禮部尚書馮大人府上尋我馮嵐便是。”
傅孜寧冷豔瞧著衆人猶豫半天,果然散了,這才道:“你這是何必?”
馮嵐笑道:“你可知他們所說的商戶是哪家?”
“莫非?”傅孜寧吃驚地看著一臉平靜的馮嵐,微微露出了奇怪的笑意。
“豐年好大的雪。”
黛玉在樓上看著漁戶散去,心裡終於鬆動了一把,坐下身便喝了口茶水,然後說道:“幸而沒事。”
馮嵐那會子下去的時候,黛玉心裡還是蠻擔心的,畢竟他看著文秀清雋也不似有壯漢的架勢,沒想到他家的下人看著倒是不尋常,出手利落又有分寸,雖然制住了拿起子人,倒也不至於惹怒了人家。反而,看得她是捏了一把汗。
“姑娘剛剛說什麼沒事?”
雪雁笑者問黛玉,一手又給黛玉添了茶水。
黛玉自覺失言,卻轉念說道:“我看著下面混亂,想著咱們回府怕是要耽擱。現下沒事了,咱們趕緊回去吧。想來,母親都擔心了。”
正說著,外面就報道:“姑娘,老爺派人過來接您回府。”
黛玉下意識地往窗外又看了一眼這才離開,乘著轎子往回走的路上突然想起那會馮嵐說的話,心裡便開始想馮嵐到底是什麼身份,難道是禮部尚書府裡的公子嗎?但是想想又不像,她不是王瑜的表哥麼?家裡應該是在揚州的,怎麼又跑到京中了呢?
這個問題圍繞著她度過了整個夏天,到了秋天的時候才知道原來馮嵐是馮尚書的嫡親侄子,因著要戶籍是在京城,因此趕過來參加三年一考的秋闈。本來是住在京中的宅子裡,但是他伯父很喜歡這個侄子便時常帶著四下走動,也略通些時事政務,與傅家的兩位公子交情頗厚。
過了年林安問也已經十歲,林如海便安排他入了國子監讀書,黛玉在家無聊便和小妹妹玩笑,每次過家家都又不一樣的新發現,比如小傢伙能自己認東西了,可以撒著嬌叫跟姐姐要吃甜甜,見著賈敏也會跟著姐姐有樣學樣的蹲身請安,笑瞇瞇的人見人愛。
“妹妹又胖了一圈,都是我之前給她吃的桂花酥太甜了,嬤嬤你看著別讓姐兒吃太多。”黛玉抱了抱姝玉,跟奶孃囑咐著,一面聽賈敏在旁邊笑道:“那東西傷牙齒是真的,姐兒是平時吃飯吃得多,才長得這麼快。小孩子小時候胖一點,慢慢就瘦了,不然身體弱。”
“還是太太疼小姐,奴婢見著別家的夫人從小就壓著小姐們吃的少,身段是有了倒也虧了不少,多災多病的。”奶孃奉承著賈敏,又瞧著黛玉笑道:“看咱們家小姐,模樣規矩就是最好的,旁人都學不去。”
黛玉衝著奶孃笑了一下,趁機伸手摸了一把姝玉的小肥腰,姝玉低著頭瞪了黛玉一眼,伸手就朝著黛玉的手背打過去,黛玉一躲沒打著然後姝玉楞了一下,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
奶孃這纔回過神抱著姝玉喔喔喔地哄了起來,賈敏見奶孃半天哄不好,就說抱過去給她,剛一接手就感覺手心溼了,又催著奶孃換尿布,然後笑著進屋洗手跟槐雲說:“三個孩子,還是大姐兒最省心。那幾年我身子也不好,大姐兒也不哭不鬧,看著身子骨那麼小,落草還沒姝姐兒重,如今長得這麼大了,想起來都覺得有福氣。”
槐雲就應和道:“可不是嗎?大小姐從小看著不愛說話,卻是個有主意的。”
黛玉笑著接過剛剛換過衣裳的姝玉,笑著拿了一塊彩泥遞給姝玉亂捏,一面笑道:“還是母親教得好,不然我也是調皮的。妹妹是福氣,我小時候可沒她這會子愜意,想要什麼玩意就有的,而且同齡人又多。上回看著她和伯父家的慧姐兒鬧可嚇人了,倆小姑娘抓吃的跟搶劫似的,後頭那吃的都扔了盤子也碎了,可嚇壞人了。”
賈敏笑著坐好,看著黛玉跟姝玉玩就笑道:“對了,箬丫頭上京了,就住在你三伯家裡,有時間你們可以走動走動。”
林家二房兄妹三人,大房在揚州,二房林志遠如今是翰林院編撰學士,一家子都在京城,林箬玉上京爲的是與黛玉同樣的事兒,黛玉卻沒想到來的這樣的快,聽賈敏說了,心裡猶如繃緊的弦一般,好一會才鬆動下來:“三丫頭也來了?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