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蔬菜豐收的時候,遠處的婆子們擡著大竹筐從草地裡走出來,其中一個衣著略微整潔講究些的婆子看到黛玉走近,連忙指揮其他婆子繞道走開,然後笑瞇瞇地從豆角架旁邊繞了過來,殷勤地上前伺候道:“姑娘怎麼來了?這地方腌臢,小心弄髒了姑娘的衣裳鞋子。”
雪雁見那婆子伸手要扶黛玉,連忙用身子錯開,一面笑道:“秦媽媽好,姑娘原是聽說這幾日媽媽們辛苦,想著中秋過來瞧瞧媽媽們呢!媽媽仍舊忙去,我陪著姑娘轉轉就回去。”
秦婆子是後院菜園子裡的粗使管事,來了還不到半年,這還是第一回見著黛玉的面呢,雖然聽著雪雁的話,眼睛卻一時半會都不眨的瞄著黛玉,經雪雁眼神一提醒纔回過神,乖乖站到一旁,讓黛玉和雪雁過去。
黛玉自剛開始瞧了眼秦婆子,目光便被遠處的葡萄架給吸引了,陽光灑在紫紅色的葡萄上顏色裡彷彿透著晶瑩,顆顆飽滿圓潤的掛在綠葉子裡,紫綠交接像是高貴的盈盈少女,看多了就連摘一顆下來都覺得可惜。
“要我說水果還是新摘的好吃,只是被廚房這樣那樣的一搗鼓,味道就變了。我前兒還見廚房在做葡萄釀,第二天我再去看那味道已經跟葡萄沒什麼關係了,倒是甜絲絲的。”
黛玉扶著雪雁從小路上回到清梧館,一路上突然有些惦記拼盤的果子了,便遣了雪雁去廚房看看有沒有現成的,沒想到剛走到清梧館門口就看到霜蓮在四處張望。
“姑娘,你可回來了。老爺在等姑娘呢,姑娘快進屋。”
黛玉心裡莫名的慌了一下,穩住腳步迅速移到正堂,只見林如海正坐在上面喝茶,身上穿著家常的墨藍色長衫,一臉緊張的情緒顯露的十分明顯,看到黛玉的一瞬間微微鬆了一口氣,稍微挺了挺身子便放下了茶杯。
“給父親請安。”黛玉大大方方地給林如海行了禮,安安靜靜地站到一旁。
這樣的父女相處模式其實是十分古怪的,人常說一個家庭裡父女的感情應該是最好的,然後並不是。可能是由於林如海時常在外,黛玉對林如海的敬畏遠遠大過了親近,對於她而言林如海更像是一個長者,一個師長的感覺。有時候即使林如海在她面前表現出絲毫的親熱,她也會覺得有點不適應。
但是,黛玉知道林如海是疼她的。對啊,這世間又有哪個父母是不疼愛孩子的呢?
林如海剛從衙門回來,進門連衣裳都沒換就往黛玉這邊過來了,熹國公從揚州傳來急信,京城裡來人了,再過七天就能到達揚州府邸,而隨行之人也即將到達姑蘇,兩撥人分頭行事,卻是爲了同一件事。
林如海想到這一點就莫名的有些緊張起來。不管是其中的哪一個人到了姑蘇,對他都是一番抉擇,來人身份特別,甚至是十分危險。林如海不得不要親自跟黛玉囑咐一番,免得徒增是非。
“玉兒,原先說的啓程,恐怕要耽擱幾日了。你的性子禮數爲父是知道的,只是有一樣你這次得十分的注意,萬萬不能忘記。”
黛玉輕輕地點了點頭,林如海繼續說:“到時候上船後你與你傅姐姐安靜在船艙內待著,無要緊事切記不要出去亂走。此次有貴客同行,免得有失禮數,讓人恥笑,知道嗎?”
禁足嗎這是?林如海這突然起來的警告,讓黛玉有點摸不著頭腦,爲什麼是她和傅婉湘不能亂走?難道是這位貴客不喜歡女子?嗯……不管怎麼樣,顯然是跟這位客人有莫大的關係了,就是不知道是不可見,不敢見,還是不必見?
看來,父親是不願意讓自己拋頭露面讓那些人看到啊。
黛玉思考著點了點頭,突然發現林如海的眼神裡含著莫名的擔憂。有什麼可擔憂的呢?又不是被人看一眼就沒了?黛玉微微搖了搖頭,轉頭笑道:“全聽父親的。”
林如海似乎還想說話,但是走了小半步卻又止住了,正好看到雪雁走到門口,就對雪雁撂下句好好照顧玉兒,就朝著書房的方向過去了。
黛玉看到林如海走遠了,這才吩咐道:“雪雁,你去春馨院問問槐雲。”
雪雁領命出去,霜蓮就愣在原地站著,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姑娘和雪雁姐姐之間的默契真讓人羨慕的,有時候姑娘即使是一個眼神,雪雁姐姐也知道她要表達什麼。可是她自己卻一點兒忙也幫不上,也不會爲黛玉分憂。
“霜蓮,你陪我去看看桂花宴準備的怎麼樣了。”霜蓮心裡還在感慨,就聽到黛玉說話,又命人取下鏡套,站在鏡子面前左右瞧了瞧,“不過,我得先換身鮮亮衣裳,母親喜歡。”
霜蓮麻利地伺候黛玉更衣梳洗,黛玉因見霜蓮的手腳利落,說起話來透著一股子爽朗可愛,便笑道:“你這個性子倒是適合管事的差事,等我改日教你讀書,你幫你雪雁姐姐一起管著清梧館可好?”
霜蓮進府也有段日子了,只是平常在屋子裡也不過是研磨遞紙的差事,說白了就是個三等丫鬟,她有心給自己多培養幾個貼心丫鬟,一個雪雁一個霜蓮,卻還不夠。
霜蓮第二次聽到黛玉說教她讀書的事情了,興奮的整個晚上都沒睡著,第二天就斗膽問黛玉尋了兩本基礎的書,日日夜夜的琢磨起來,帶的雪雁也願意多教她一點。
黛玉這幾天胃口大開,又因爲昨兒家宴吃的有點多,微微有點上火,舌頭起了兩三個小泡泡,因此也懶得說話,給霜蓮尋了書,便讓她下去了。
傅婉湘聽說黛玉上火了,就過來瞧瞧,見她懶得說話就故意逗她:“跟你說件稀罕事,你肯定覺得新奇!你聽不聽?”
黛玉仰在藤椅上,綠藤間漏下來的陽光冷冷清清的,帶著微薄的青翠打在她的臉頰。雪雁從春馨院沒有打聽到任何的消息,想來這件事賈敏大約是不知情,或者故作冷靜的,這倒是讓她有些捉摸不透了,到底是什麼人呢?
“你真的不聽啊?你這會子不聽,以後你求我我也不說的。”傅婉湘見黛玉轉過身不理她,跟著蹲到黛玉的面前,順手摘了一片葉子在她耳畔輕掠,鬧得黛玉不由得笑出聲來:“好姐姐,我舌頭疼的厲害,你饒了我吧!”
傅婉湘不依不饒地擠在黛玉的身畔,笑著說道:“你個饞嘴貓,昨兒誰讓你吃那麼多的?你上火,怪我咯?”
黛玉翻過身就要捏傅婉湘的臉蛋,卻被他輕巧躲過,黛玉不甘地繞過春兒要追打傅婉湘,不想林安問突然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一把抱住傅婉湘就喊:“姐姐,我抓住傅姐姐啦!我抓住啦!”氣的傅婉湘指著林安問沒好氣地怨道:“這才叫以衆敵寡呢!趕明我也找個幫手過來,讓他幫著我壓制你們!”
黛玉笑的直不起腰來,伸手喚了林安問過來就說:“我們家安哥兒是福將,可以以一當十,絕不輸旁人的!管你什麼幫手不幫手的,我們纔不怕!對吧,安哥兒?”
林安問重重地點了點頭,和黛玉站在一塊矮半個頭,姐弟倆一色的長衫,形貌倒有六分相似,只是黛玉看著略柔弱些,林安問更顯得有點溫厚,黛玉側過頭掃了眼林安問的雙眼皮,暗暗讚歎,不出意外再等十年又是一個小美男啊。
傅婉湘吃癟憤憤地坐在黛玉方纔躺的藤椅上,有意無意地說:“我爹給我送了家書過來,說讓我跟著林姨父趕緊過去呢,我想著大概也就這幾天就動身了,你那邊的行李都收拾妥當了麼?”
黛玉牽著林安問順著傅婉湘坐下,想了一回才問道:“早就備好了,只不過我聽父親說同行的還有外客,不知是何人?咱們在路上還得謹慎小心些纔好,免得失了禮儀。”
黛玉雖然不知道林如海的意有所指是什麼,但是林如海向來謹慎,如果不是大事他絕不會專門跟自己說的,因此也格外跟傅婉湘囑託一遍。
傅婉湘卻頗爲得意的說道:“那個貴客啊,我知道是誰,你不必擔心啦!”
黛玉連忙起身詢問,傅婉湘卻記著那會的仇,轉來轉起故意吊胃口,就是不說,好一會才神神秘秘地透露:“之前我父親信中說我伯父要從京城過來,可能會到府上來,讓我留心著。你剛剛又說林姨父告訴你出行的船上有客人。我想,我伯父和林姨父同朝爲官數載,見了面自然是要敘舊的。或者是應了我父親託付,過來姑蘇接我的也未可知啊。八成就是我伯父他們了,若是錯了,我只管認罰就是。”
傅婉湘說的十分的認真篤定,眼神裡還帶著那麼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黛玉見了便笑著又問:“好端端的怎麼從京城過來?又到我家裡來?父親不日就要去揚州了,在揚州再見豈不是更好?”
黛玉擲地有聲地問,傅婉湘正不知該如何解釋,便看到檀書匆匆走過來行禮道:“傅小姐,老爺說您家裡來人了,請小姐出去相見呢!”
傅婉湘聞言嘴角都要笑出花兒來了,回頭跟黛玉笑道:“看我說的不錯吧?你年紀還小,不懂這些,等以後就知道啦!我先走啦!”說著也不等黛玉回話就急匆匆回房間換了衣裳跟著出去了。
黛玉被傅婉湘那一席話一說,心裡就有點亂糟糟的,就像人對未知的事情總有那麼點恐懼,這橫生的枝節到底是福還是禍,黛玉心裡也是一派糊塗。
林安問見黛玉悶悶的,就拉著黛玉要去吃點心,黛玉只好帶著林安問朝著廚房過去,廚房裡的婆子自然是不肯讓黛玉和林安問進去的,黛玉只坐在一旁的小廳裡,由著小丫鬟端上來一盤盤各色各味的點心,玫瑰酥,葡萄餅,桂花糕,山楂塊等,一個個五顏六色的,還有一樣是黛玉沒事的時候跟廚娘吩咐的,叫做杏兒肥。
春日裡取新鮮的杏花上面的雪水或者露水,夏日裡將新鮮甜仁杏子淘洗乾淨,用紗網罩住在夏日裡早晨和下午的陽光下曬乾,在浸在清水裡輕輕地過一遍濾去雜物,然後晾到七分乾的時候裝到陶罐裡,倒入原先備好得杏花水適量,用白糖調好,放置十幾天用冰鎮著。吃的時候用荷葉色的碟子端出來,上面撒上細砂糖,又酸又甜十分開胃可口。
不過,姑蘇一帶不能種植杏樹,黛玉也是年初才知道那些杏子還是從京城老宅那邊帶過來的,得知如此費人費力之後就改成了梨子,類似的做法,加了一道蒸熟,類似於現代的冰糖雪梨,清甜爽口,還能治療咳嗽。
其實,黛玉一向不在吃食上面用心,這不過是小插曲,你若是見過她之前屋子裡那些奇奇怪怪的擺設,便能察覺她骨子裡是有多麼“離經叛道了”。隨著年紀漸漸大了,黛玉總不願表現的太特別了,林如海和賈敏也不過是感慨,黛玉小時候太貪玩調皮。
林安問吃的滿嘴都是蜜糖,看得黛玉忍俊不禁,伸手剛用帕子擦乾淨轉眼又弄了滿臉,不由地勸道:“你好歹慢慢來,若是在父親跟前你都不知捱了多少訓了?”
林安問腆著臉笑道:“姐姐纔不像父親呢,父親整日端著一張臉,不說話都兇巴巴的。自從去書房唸書,我天天都盼著早些下學,父親比那些先生還要嚴厲,我打個瞌睡都得受罰。”說著伸手給黛玉瞧,“你看我寫字寫的手上都起繭子了呢!”
黛玉歪過腦袋瞅了眼,瞟了眼林安問沒好氣地對林安問說:“你確定你是寫字太多,而不是拿筆姿勢不正確?”
林安問睜大了眼睛,一臉的尷尬畢露無遺,扭過頭癟了癟嘴硬是說:“哪有,我明明拿對的,先生都沒說我錯。”
黛玉道:“你是家裡的獨子,有父親在先生自然是不敢對你怎麼樣的,恐怕只有說好的,哪有說你不好的?你但凡用心,就多聽多問多想多學,這樣纔不算辜負父親的期望。”林安問似懂非懂的看了眼黛玉,黛玉便繼續說:“大概父親對你有多兇,就是對你期望有多大的,你記著姐姐說的話,以後會懂的。”
話剛說完,黛玉就先被她自己的說教給嚇到了,咦,這麼一本正經的話,居然從她的嘴裡蹦出來,真是……匪夷所思啊。再一看林小弟一臉努力理解的樣子,黛玉的內心由衷的又被萌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