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嬤嬤在黛玉跟前吃了癟,立刻就被她原先嘲笑使喚的幾個婆子私底下議論了起來,有人覺得是王嬤嬤倒黴,撞到了槍口上;也有人說是王嬤嬤素日不知好歹,報應不爽。
王嬤嬤聽著風聲實在沒臉,連著好幾日都沒有露面,背地裡卻趁機狠狠訓了霜蓮一頓。
霜蓮是個性子寬的倒也不甚在意,她也不是不知道她媽素日裡的做派,作爲林府大小姐的乳母自然是能撈到不少好處的,就連當初帶她進來,說是求了小姐太太,但是她媽心裡卻早就認定萬無一失的。
王嬤嬤被黛玉直截了當的戳了脊樑骨,霜蓮心裡是有些不舒服,但是更多的是更加勤謹。也許黛玉,並不是她們素日裡以爲的那般隨性和順,那種對主子的恐懼和敬畏突然就從她的心底躥了出來。
人都是會慢慢長大的,霜蓮也在這件事情中學會,什麼是本分和眼色。
這些都是別人沒辦法教給你的,霜蓮突然就讀懂了雪雁的安靜和理智,也許很多年前她也曾爛漫可愛過,可是隨著經歷的越來越多,需要做的聽得慢慢也加重起來,所以她的善解人意,和姑娘的心有靈犀,都是在日常的細碎中磨礪出來的。
想到這裡,她突然不羨慕雪雁了。
南方的秋日極短,衣裳都來不及換幾件凌冽刺骨的寒意就突然降臨了下來,黛玉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窗柩上開始結了薄薄一層雪白的冰晶,細心看還能看到是霜花疊加在一起將整個窗戶覆蓋的精美無暇。
“你說,湘姐姐現在是不是已經到了京城?”黛玉用竹籤子劃拉著窗戶上的霜花,頭也沒回的問了雪雁一句,語氣裡夾雜著三分惆悵,五分關心,其餘兩分好奇一分失落。
傅婉湘是年前就出發上京的,臨行前黛玉也沒能再見她一面。林如海不許黛玉和傅家的人有太多牽連,黛玉心裡再難過,也只能乖乖呆在屋子裡,撫摸著手腕上的鈴蘭玉鏈回憶著兩個人的點滴,權當送她一回。
黛玉也不知道爲什麼會在這個時候想起傅婉湘,按理說兩個人年紀相差三四歲,性格也不相同,但是對於這個突然出現又驟然失去的朋友,黛玉心裡總是有那麼一股放不下,大概是在林府這個狹小的空間關的太久的緣故吧。
不管將來林家和傅家的關係如何,如果傅婉湘真的入選,此生恐怕再無可能相見了。黛玉想著想著竟然感覺自己的情緒不似以前傷感了,就像隨著時間的推移,自己內心深處對於命運的那種恐懼,也自然而然的從心底漸漸消失一樣。
雪雁不忍心打擾黛玉此時的寧靜,取出一件狐貍領的大氅輕輕地披在黛玉的身上,見她回過頭微微一怔,才輕聲說道:“姑娘切莫多思,姑娘在這裡爲傅小姐擔心,可見傅小姐心裡也必定會掛記姑娘的。天下事變幻多端,這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命數多變也不能說怎樣就是好,怎樣是不好的。我覺得傅小姐和姑娘都是有福氣的人,來日自會相見的。”
黛玉雖然知道雪雁是在安慰她,但是這番話直說到了她的心坎裡,聽著格外的舒服。
這幾日府裡一直都在預備過年的年貨,院子裡頭來來往往的人也比往常雜亂些。黛玉之前就專門囑咐過內外院的管事婆子們要小心照看,晚上加派人手上夜,也不許漏夜吃酒賭博。
年三十的晚上,按規矩是要闔府守歲的,賈敏心疼黛玉和林安問熬夜便命槐雲和槐雨分別送兩人回去,黛玉踩著大雪剛走到門口的時候,就聽到院子裡頭亂糟糟的,隱約還有什麼被燒焦的味道。
槐雲見狀忙命雪雁和霜蓮扶住黛玉,然後自己先進去查看了一趟,原來是後院門上守夜的婆子吃酒的時候打翻了油燈,點燃了旁邊的柴垛,差點沿著柴垛燒到了後院的小廚房。方纔正是留守的婆子拎著水桶滅火呢。
黛玉同雪霜二人趕進去的時候,趁著雪光隱約就看到後院一股濃煙被風吹的四處打轉,整個清梧館都籠罩著烏煙瘴氣,院子裡沾滿了丫鬟婆子,提到半路歇下的水桶邊緣都有些結冰,她都能腦補出要是再回來早一點,就能看到滿院子的人滿臉驚慌的在後院奔走喘息的模樣,甚而腳步凌亂,每個人臉上再有一兩痕灰撲撲的印記。
槐雲見那婆子也是府裡的老人兒,這大年下的不好罰她,因此便回頭對黛玉說:“姑娘先去歇著吧,餘下的事情明兒太太處理。”
黛玉望了槐雲一眼,嘴角微微上翹,原先的睏意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走水澆滅了,看著眼前站著的三個狼狽落魄的婆子,許久才伸手指出其中一個身穿豆綠色褙子,體態豐腴的說道:“柴媽媽可還記得,我前些日子跟你說過什麼話?”
霜蓮頗爲同情又可氣的瞪了眼柴嬤嬤,她作爲清梧館後院的管事婆子,不以身作則也就罷了,反而帶著人惹出這樣的禍事?說著是小事,若不是大夥守歲都睡得晚,這火苗蔓延過去,第一個燒起來的就是黛玉屋子後面的一溜抱廈。若是今夜吹的是西北風,姑娘再沒有晚歸,恐怕這個柴婆子死十次都不夠的。
更何況,前段時間王嬤嬤的事情之後,黛玉就曾經跟各處管事的婆子言明過,“年關將近,各處需得小心,一方面是爲太太分憂;一方面也是各位的職責?!?
言猶在耳,怎麼就這麼馬虎呢?
柴嬤嬤的腦袋越來越低,後面兩個粗實婆子見情況不對噗通一聲就跪了下去,連聲求饒。柴婆子見狀也慌忙跪下,又是害怕又是冷,整個身子都在顫抖,上下嘴脣抖動著也不知道在是在嘟囔還是求饒。
槐雲本欲留著這幾個誤事的婆子給賈敏處置,如今見黛玉有心要立威,微微退後一小步悄悄拉了拉雪雁的衣角,兩個人交換了一個眼神,便在一旁靜靜看著,只聽黛玉站穩扶著霜蓮說道:“大年下的,媽媽這樣吵吵嚷嚷成何體統?”
柴嬤嬤連帶其他兩個婆子聽到這話果然再不作聲,渾身哆嗦著看著黛玉,又探尋地望望槐雲,好半天才說清楚道:“奴婢知錯,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黛玉笑道:“我還以爲媽媽不記得我那日說了什麼呢?!?
柴嬤嬤磕頭直道不敢,黛玉便讓霜蓮將那日她說吩咐之話照原樣又說了一遍,這一次不止是柴嬤嬤等幾個管事婆子聽到了,槐雲聽到了,就連圍了一院子看熱鬧的婆子丫頭也一併聽了個清楚。
黛玉便道:“煩勞柴嬤嬤跟大夥再複述十遍,若是再有人聽不清楚或是當做耳旁風,下次再犯,就直接攆出去了事?!?
柴嬤嬤趕緊念起來,天色暗沉沉的不一會竟然下起了鵝毛大雪,柴嬤嬤只感覺她的舌頭都要在嘴巴里打結了,黛玉也沒有讓她停下來的意思,只得乖乖唸了十遍,直到舌頭僵直,嘴脣青紫才罷。
槐雲一直在一旁看著,只見黛玉做事自有一套辦法,慢而有序,定而有理,她先命人將柴嬤嬤的名字登記了一次大過,然後又叫出那個打倒油燈的婆子,當即記了十大板子說是年後執行,洋洋灑灑安排懲罰之後才命雪雁加以訓斥,此時天已經矇矇亮了,院子裡竟然沒有一個人離開。
雪雁見狀便勸道:“天都亮了,姑娘回去略歇會吧。明日還得見前來賀歲的客人呢。”
黛玉點了點頭,微微垂著眼眸最後囑咐了一句:“柴媽媽暫且不罰你,說來你也並非是府裡的家生子,三次大過之後大可拿著行李另尋高就。多餘的話我也不說,衆位看著辦吧?!闭f完便隨著雪雁頭也不回的進了屋子,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便歇了燈。
夜幕悵然淡去,雪光尤覺猙獰。
槐雲目送黛玉進了屋,這才漫不經心地瞥了眼柴婆子,暗示旁邊的丫頭趕緊扶她起來,然後半句話也沒說,趕緊回春馨院回話去了。柴婆子等三人跪了許久,心裡少不得有許多怨言,卻也無可辯駁,想著之後還有板子要挨,那打翻油燈的婆子悄悄扯了扯柴婆子的袖子,柴婆子見狀回頭啐了一口,嘴裡不知咕嚕了句什麼話才扶著人一步一蹣跚的走回去。
院子裡的人竊竊私語幾句,這才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