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梧館裡, 黛玉拖著腮望著窗外花叢裡飛舞的蝴蝶驀然便紅了臉。
鄭姑媽帶著寶禾已經離開了數日,黛玉想起那一日,她的面紗被寶禾氣急敗壞中扯下時, 對面男子那略顯青澀而又驚訝的眼神, 心裡就跟剛打開了一罈醇香醉人的女兒紅似的, 還沒喝就微微紅了臉, 那景象一直輾轉在黛玉的心裡徘徊不前, 任憑怎麼趕都趕不走。
雪雁託著黛玉幫林安問抄好的文章過來,看著黛玉還在發呆便上前喚了一聲。
“姑娘怎麼坐在這風口出神?”雪雁放下盤子順手拿起搭在椅子上的長衫給黛玉披上,見黛玉容光煥發, 眉目流轉神采奕奕,便好奇道:“咱們院子裡的花朵蝴蝶有那麼好看麼?姑娘都看了快半個時辰了, 還沒看夠?”
黛玉回過神瞅著雪雁抿嘴一笑, 便催雪雁快去給林安問送東西:“你趕緊偷偷過去, 不然他今兒又要捱罵了。”
雪雁微微一笑便打起簾子出了屋子,到了崇文院果然看到林安問在認真的謄書, 一旁的默書磨墨手都酸了一陣陣的偷懶,見雪雁過來連忙提起神伺候在一旁。
林安問注意到眼前一暗,就猜到是黛玉送東西來了,連忙讓文寶收起來,笑著問道:“姐姐在幹嘛呢?”
“姑娘早上寫了會字便在廊上喂鸚哥來著, 晌午把上次做好的玩具取出來端祥了好一陣, 這會子正閒著呢。”雪雁說完又補了一句:“對了, 上次姑娘說讓公子從外面找的東西可有眉目了?”
林安問旋即起身從一旁的書格上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本古籍, 看了看才遞給默書用盒子裝好, 纔有些驕傲道:“這本書可來之不易,我費了好大功夫的。你記得跟姐姐說, 我可是不白幫她的。”
雪雁將盒子抱在手裡,蹲身謝過林安問匆匆回了清梧館。
黛玉聽說林安問找到了她要的衛夫人的《筆陣圖》,心裡立刻樂開了花,“這是臨摹的?字跡倒是眼熟的很。”
霜蓮湊上來瞧了眼,笑道:“姑娘看過那麼多字帖,說不定又是什麼顏柳細柳的。”
“什麼顏柳細柳,你就知道胡說。”雪雁笑著拉開霜蓮,目光落在書裡頭恍惚間果真想起一個人來,嘴脣微微一動卻轉身做別的事情去了。
黛玉坐在書桌前,趕緊翻看了幾頁,頓時覺得這真是比任何美食華服都要來的讓人興奮,她自小也學過許多的東西,琴棋書畫唯有書法算是一直堅持了下來,最崇敬的便是衛夫人。
唐代的韋續就曾讚賞衛夫人書,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美女登臺,仙娥弄影;又若紅蓮映水,碧治浮霞。
黛玉曾經就有意學過衛夫人的簪花小楷,其高逸清婉實在妙不可言。
林安問夠意思啊,居然真的找到了這本書,黛玉不由地覺得這個弟弟沒白疼啊。
說起來那日黛玉受委屈,回府後鄭姑媽反而生氣起來,賈敏雖明著也沒多客氣,到底難說寶禾。不料,林安問竟然偷偷命人將鄭姑媽帶的行囊掉了包,導致原先準備給鄭姑媽的許多東西都擱置了下來。
賈敏發覺的時候已經是三天之後的事情,而林安問也很大方的承認了。不管賈敏心裡怎麼想,所有的東西還是歸入了倉庫,這件事卻不知道怎麼被林如海知道了,林如海也未必不知道寶禾與黛玉之間的吵鬧,思慮再三卻沒有再提,只是仍將林安問重罰了一頓。
這每日五十篇文章便是這懲罰之一,黛玉心疼林安問於是私下也悄悄助他。
這般閒適的日子到了六月上旬,賈敏便將林府的事宜全部交給樑姨娘打理,與林如海商議之後帶著黛玉和安問一同上京參加太子大婚,姝玉年紀雖然尚小卻十分的有精神,賈敏不忍心丟下她便一同帶著,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往京城過去。
抵達京城之後還需幾日行程才能進城,賈敏本想便帶著三個孩子在客棧入住,沒想到沒趕上時間,只好在一戶殷實的農家暫歇。
這莊子上上下下大約有幾百戶人家,少數人家以養蠶紡織爲生,大多農戶都是租賃富戶田地生活。這時節田地裡的莊稼都收割完了,殘留在田地裡的麥茬直挺挺地紮在那裡,被雨水沖刷了幾次之後根部變得有點發黑。
這戶農家夫婦兩個膝下只有一個女兒,吃過晚飯之後黛玉便跟這名叫做金珠的小姑娘說起了話,在外頭不比在府裡雖然也有人跟著但是規矩上卻放鬆了許多,黛玉和金珠說話,她媽便急著給黛玉搬了高凳子出來,夫婦倆又合力騰出一個小桌子擺在了院子裡。
月色宜人,金珠不是很愛說話的那種,總是低著頭不敢看黛玉。
“你今年幾歲了?”
黛玉溫柔地看著金珠,其實還挺想聽她講講村子裡的事情。從穿越到現在已經□□年了,黛玉覺得自己的世界一直只是四四方方的林府宅子,她想要了解一些她曾經很熟悉,如今又覺得陌生而新奇的事物。
金珠生澀地微微擡起頭,還是沒有看著黛玉,頗有一種卑微面對高貴時的屈服感。
“我……我屬雞的,過年就七歲了。”
黛玉感覺金珠似乎很怕自己的樣子,便回頭讓王嬤嬤帶人先回屋收拾東西,然後只留著雨嵐一個人在外頭伺候,“雨嵐,你過來坐著。”
按理說雨嵐是不敢坐在黛玉身邊的,但是經由這段時間黛玉的“教導”,聽到是小姐的命令,她也就很隨意地端了一個小板凳挨著金珠坐了下來,然後順手推了推眼前的一碗核桃仁說道:“姑娘嚐嚐吧,這時候的核桃是新下樹不久的,剛剝的可好吃了。”
黛玉果然看向碗裡嫩白的核桃仁連裡頭的皮都剝乾淨了,清清爽爽地放在樸素的瓷碗裡,雨嵐用手帕擱著遞給黛玉,黛玉卻微微擺手,自己拿了旁邊沒有剝好的嫩核桃笑道:“還記得上次在園子裡看到鳳仙花,還說能夠用核桃的葉子抱住指甲染指甲呢。今兒可算見著核桃了,卻不知道核桃的葉子是什麼樣的。”
金珠微微一愣,側過臉偷偷瞄了一眼黛玉。
眼前的姑娘看起來金尊玉貴的樣子,生的又這麼俊麗,金珠暗暗捏了自己一把想著爹孃吩咐要招待好客人,便扭過頭試探著解釋道:“核桃葉子有什麼好看的?我們這裡多得是。你要是想看,我明天帶你去欒樹吧。……哎呀,不行,你明天就要走了。”
“什麼是欒樹啊?”雨嵐好奇地追問,金珠眉間似乎含著興奮,急忙跟雨嵐說道:“欒樹可漂亮了,這幾天正開著花,翠綠的大樹冠裡空垂著金黃色的花穗,風一吹飄落下來,滿地都是金黃色的花瓣,空氣裡都是香香的味道。等到了秋天,花瓣落乾淨了,樹上就會結滿果實,粉紅色的跟小燈籠似的。”
黛玉心裡想著不由地笑了出來:“沒關係,你已經形容的很美了。我想我要是看到,一定會很喜歡。”
“誒?”金珠琢磨許久突然好像想到了什麼,突然轉過身真誠地望著黛玉:“沒關係,我有辦法了,嘿嘿。”
黛玉和金珠說了好一會話,又覺得既然人家這麼費心熱情理應做出點表示,便將自己最喜歡的一個荷包解下來送給了金珠,金珠拿在手裡捏了捏裡面似乎還放著幾顆珠子什麼的,想了想還是推辭了。
黛玉見金珠不肯要,便道:“你不喜歡嗎?”
金珠說:“我爹常說,無功不受祿。你們家已經給過我們住宿的銀兩了,這個我不要。”
“那這樣你總能拿著了吧?”黛玉伸手倒出荷包裡的珍珠,然後將空荷包放到金珠的手心:“這個不值錢,是禮物。”
金珠看了很久,像是鼓起很大勇氣似的才接受謝了黛玉。
這一夜黛玉睡得並不是很踏實,在炕上輾轉反側好一會都沒能入睡,眼看就要三更了,霜蓮掌著燈走到黛玉窗前問道:“姑娘可是不舒服?”
黛玉也不知道怎麼了,總覺得身上難受,似乎是水土不服的樣子,坐起身跟霜蓮說了一陣話,霜蓮想著來時便備了藥的,便披了件外套去了藥丸和熱水進來伺候黛玉服下才又歇了。
次日還是雪雁醒的最早,乍一睜眼便看到屋子裡的八仙桌上還有窗臺擺著幾瓶插著幾枝開得正盛的黃色花枝,細密可愛的花瓣緊挨在一起,周圍都是綠瑩瑩的葉子,遠遠看起來倒也簡單可愛,粗狂間也散發出清香的味道。
黛玉起身的時候看到這花便想是金珠特意給她看得,可是吃了早飯馬上就要走了都沒看到金珠的人影,心裡就有點疑惑,難道是爲了摘花受傷了?這是黛玉能想到的最壞的答案。
賈敏心想著趕緊到府裡要緊,因此用過飯又給這戶人家留了謝禮才帶著人啓程了,姝玉一路上被奶孃抱著睡得極香,看著她粉嫩嫩的小皮膚,黛玉都覺得她可能連自己從南到北的逛了一圈都不知道,因此故意用頭髮梢逗她醒來。
奶嬤嬤見狀便笑道:“小姐還小,天又還熱著,就愛睡覺。”
黛玉收回心思坐在一旁,手裡捏起那會那家夫婦送的新鮮果子突然想起金珠明亮有生氣的眼睛,莫名其妙就掀起簾子往外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在後面追趕著,卻沒有吆喝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