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龍蛇生貴子?我啞然失笑。周公啊周公,原來您家也是山寨版的呵,我婚都沒結,何來“生貴子”一說呢?我現在是生痱子而不是“生貴子”喲!
正在我哭笑不得的時候,腰上又是一麻,我呆了下,確認不是在夢中,掏出手機,看到還是那個廣州的電話號碼,火就大了,粗聲大氣地說:“喂?哪位?”
“是滿鷹鷹嗎?我是鳥鳥啊!你先前啷格不接我的電話呢?”剛把手機放到耳邊,聽筒裡就傳來一陣轟雷似的吼聲,不僅如此,這一通地道的硒都方言居然是普通話的調調,聽起來格外是一種滋味。
我心裡僅存的一點耐心立馬就沒了,“你是鳥鳥,我還是雀雀哩!”我衝著話筒沒好氣地說。
“你是滿鷹鷹沒錯吧,我是滿鳥鳥啊,你小子不記得我了?虧我還從光屁股時就和你玩在一起,你小子太裡雞拉巴沒良心了!”聽筒裡那個聲音聽起來也是火藥味十足。
我聽到“裡雞拉巴”這極富特色的四個字,馬上就想起了我那個叫滿鳥鳥的兒時玩伴。
“你個龜兒子,啷格不說話?”我正在愣神,滿鳥鳥那個破鑼般的聲音又從手機聽筒裡傳出來,震得我耳朵裡嗡嗡亂叫。
我大怒,最恨別人叫我“龜兒子”,剛想衝著話筒問候一下他親愛的母親,隨之想起他終究是我的老輩子,問候他母親也是問候我不是至親的奶奶,只好硬生生嚥下那幾個字,耐著性子問他:“你怎麼想起給我打電話?你在廣州做什麼?”
感覺他在那邊明顯一愣,緊接著就問我:“你啷格曉得我在廣州?”不等我回話,他繼續吼道:“算噠,肯定又是我那背時的老漢吹牛殼殼,不管他了。你快放暑假了吧?我準備回來一趟,我會帶給你一個天大的驚喜,到時電話通知你來車站接我,就這樣,喔凱?”
還沒等我有所表示,他在那頭直接掛了機。我心裡一嘆,這個滿鳥鳥,還像小時候那樣火燒屁股一般,真不愧他以前那個“火神爺”的封號。
結束通話,我纔想起滿鳥鳥給我打第一次電話時,正是夢中那個少女拿什麼東西戳在我腰上的時候,無巧不巧,讓我擺脫了“鬼壓牀”。我很疑惑,這事兒……太巧了吧?
這裡不得不說說滿鳥鳥。
其實,滿鳥鳥是他的綽號,真名叫滿鳴。論輩份,他是我遠房的叔叔,論年紀,我比他大幾個月,少年叔侄當弟兄,我上初中以前和他天天鬼混在一起。
論長相,滿鳥鳥生得壯實,年紀不大,力氣不小,臉龐黝黑,四肢發達,我卻長得文弱,臉皮白淨,細胳膊細腿。論智力,滿鳥鳥是老師說的典型“泥巴腦殼”,腦筋不會拐彎,思維經常“搭鐵(短路)”,寫幾個字像“雞刨”,做的作業老師說揩屁股都嫌邋遢,而我是老師眼中的好學生,成績好寫的字也好,又是班長,深得老師們的寵愛;論性格,滿鳥鳥最早的綽號是“火神爺”,而我是“老好人”。
“滿鳥鳥”這個綽號的由來,也正是因爲他寫字很有風格,奇大無比,結構卻鬆鬆垮垮,某次一新來的女老師拿著他的作業本,竟將“滿鳴”讀成“滿口鳥”,娃娃們鬨堂大笑,女老師明白讀錯了,臉霎時羞得通紅。我們那時雖是懵懂少年,卻知道“滿口鳥”這三個字實在是說不出的尷尬,偏又愛捉弄他,天天叫他“滿口鳥”,後來迫於他老漢的“淫威”,改稱爲“滿鳥鳥”,時間一長,是人都叫他“滿鳥鳥”了。
滿鳥鳥還有一個更致命的弱點:怕鬼。據說這是他鑽了我們老家一個叫“安樂洞”的山洞後落下的後遺癥,他曾經多次在深夜又哭又鬧,滿嘴胡話,內容無一例外是“白鬍子老漢來打我了!白鬍子老漢來捉我了”,弄得他父母既莫名其妙又誠惶誠恐,請了我們那裡一個“高人”打整了好幾次纔有所好轉。
他對現實中能看到的毒蟲猛獸卻不感冒,按他自己的說法,再醜再兇的動物,他都有辦法把種留在它體內,或者是讓它的肉留在他體內。
我小時候跟滿鳥鳥的關係,按他老漢滿文書的說法是:餓狗離不得臭茅廁;我媽的說法則是:好得屙屎打得粑粑吃;我父親畢竟進過學堂,說話文雅些,他用了一個非常精闢的成語:狼狽爲奸。誰是“狼”?滿鳥鳥,誰是“狽”?當然就是我了。我們一起上學,一起放牛打柴,哪家飯熟了就在哪家吃,在哪家困了就在哪家睡,按我們當地人的說法,這兩個娃兒卵子拖灰時就在一起,還有一個很有韻味的說法是:打斷骨頭連著筋,找到鳥鳥尋到鷹。
我跟滿鳥鳥的關係雖鐵,卻總喜歡針鋒相對,經常相互“日絕”(諷刺、挖苦)。
我上初中後,曾經有一段時間和滿鳥鳥還有密切的聯繫,後來我考上高中住校,和他在一起的時間就逐漸變得少了,到最後我去外地上學,就徹底和他失去了聯繫。後來從我媽那裡得知,滿鳥鳥修補了幾年地球,眼看就到找媳婦兒的年紀了,可他家裡仍然一如既往窮得揭不開鍋,他那個雞腳上能刮出油來的吝嗇老頭,又抱著一種“早栽秧早打穀,早生兒子早享福”的思想,天天張羅著給滿鳥鳥找媳婦兒。可在那個年代,哪家姑娘又不想跳出糠籮籮跳進米籮籮呢?以至於媒婆不知找了多少,他自己甚至到“土家女兒會”上去吼了幾嗓子,企圖以“歌”爲媒,到最後還是廟前的旗桿——光棍一個。滿鳥鳥心中憋悶,又加上當年就是他老頭死活不送他上學,所以他倆爺子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滿鳥鳥一氣之下,捲起一牀破鋪蓋捲兒,踏上客車去了外地,做了“南漂”一族,打工去了。
十幾年沒看到他了,相不到今天卻接到了他的電話。這夥計,會帶給我一個什麼天大的驚喜呢?
再一次接到滿鳥鳥的電話,已是我們單位放暑假後的第三天。
我那天本來很悠閒,早上睡到自然醒後,光著膀子,赤裸著上身,穿一條西裝短褲,“掛著空檔”。我把煙和苞谷酒準備好,躺在涼椅上,邊喝酒抽菸,邊看那些看一眼就知道結局的電視劇。
這種愜意的感覺沒多久,我右眼皮開始狂跳,手膀上的肌肉也不由自主亂跳,心裡莫名其妙變得慌慌的。我心裡“咯噔”一下,“左跳財,右跳災”,難道這是什麼不祥的預兆?
我想起爺爺的話,趕緊撕了一小塊紙片,用口水打溼,貼在右眼皮上,又深吸一口氣,企圖把心中慌亂的感覺平息下來。正在我暗自咒罵眼皮跳得蹊蹺時,就接到了滿鳥鳥的電話。
仍然是那個破鑼般的聲音,仍然是那個彩色普通話調調,“鷹鷹嗎?快來接我,我已經到硒都車站了!”
我又好氣又好笑,硒都客車站那麼大塊地方,一泡尿能從這頭屙到那頭,有必要我去接他嗎?我心裡狠狠鄙視了他一下,暗道這夥計難不成是衣錦還鄉“稀殼”我來了?(注:稀殼,土家族方言,有顯擺賣弄的意思)
我騎上摩托,朝車站奔去。在路上的時候,我發現右眼皮已經不跳了,那種“心驚肉跳”的感覺也消失得無影無蹤。我雖然覺得奇怪,但想到馬上就要見到滿鳥鳥了,有些興奮也有些期待,顧不得去細想爲什麼會這樣。
車站裡人並不多,我看到一輛糊滿泥巴,從豐城回硒都的臥鋪客車正把一些筋疲力盡的乘客從前門吐了出來,一個二個從客車行李廂裡取出屬於自己的東西,打一輛拓兒車(奧拓的士),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我正努力搜索著滿鳥鳥的身影,不想旁邊一個漢子猛然對準我的肩膀打了一拳,嘴裡不乾不淨地咕噥著:“龜兒子,長著四隻眼睛,鼓得象二筒,也沒有看到我吶?”
我扭頭一看——天,這就是我小時候那個死黨滿鳥鳥嗎?
我只能說——如果非要用一個時尚詞彙的話——眼前的滿鳥鳥穿得太“雷人”了。他穿著一件依稀是白色的襯衣,因爲在客車上坐了十幾個小時,襯衣就象七八十歲老人的臉一樣皺巴巴的,橫一道豎一道的汗漬,把襯衣搞得花裡胡哨,特別是襯衣的領子,彷彿一條黑色的項璉圍在他粗壯的脖子上。我心說,你穿襯衣嘛不要緊,你襯衣骯髒得像這樣也不要緊,關鍵是你不要再弄一條大紅領帶圍在你脖子上嘛,領帶也像很久沒洗了,紅裡泛著黑。往下一看,他老人家居然穿一條大紅碎花的西裝短褲,而腳上居然登著一雙解放鞋,手裡拖著一個半破的行李箱,鼓鼓包包,不知道里面裝的是些什麼金鋼雜貨。
他的臉倒沒有多大的變化,除了嘴邊長了一圈茅草般的鬍子外,整個臉還象小時候那樣黑裡泛紅,幾縷看一眼就知道“營養豐富”的髮絲倔強的趴在額頭上,亂蓬蓬的頭髮象一個鴉雀窩,半瞇的眼睛裡透著一股邪邪的笑。不過看他的身材卻比我這個揮斥方遒的書生要強壯得多了。
我朝滿鳥鳥還了一拳,嘿嘿一笑,說:“喲嗬!你老人家長高了嘛!”
滿鳥鳥把臉一板,衝我擺起老輩子的架子:“啷格說話呢?有煙嗎?”
我掏出一隻香菸,遞到他手上,他飛快地插進嘴裡,湊到我火機上點燃,貪婪地吸了一口,仰天長嘆一聲:“憋死你大爺我了,車上不準抽菸,害得我就像新婚之夜跑了婆娘——心慌得很吶!”沒看出,他居然會說歇後語了,儘管他說的歇後語我以前從來沒有聽過。
我看著他抽菸,心想,你老人家這副尊容就是帶給我的天大驚喜嗎?如果真是這樣,這個驚喜也太驚天地泣鬼神了。
滿鳥鳥過足煙癮,轉身向離他不遠一個蹲到地上乾嘔的姑娘說:“妹兒,來見過你家侄娃兒!”
我先前一直把眼光放在滿鳥鳥身上,並沒有注意到他旁邊還有一個姑娘,此時纔看到那個姑娘慢慢地立起身,朝我們走過來。
如果說,看到滿鳥鳥第一眼時,我震撼了下,那麼,當我看清這個姑娘的長相時,就像根木樁樁杵在那裡不動了——這妹娃兒太美了!
她的美不是一般的美,與以往我見到過的美女有相當大的區別——因爲她看上去不完全象一箇中國人,齊肩的短髮黑油發亮,眼珠卻是藍色的,睫毛很長,鼻子也像我在電視上看到的西方美女一樣高挺,紅潤小巧的嘴脣,皮膚很白晰細嫩,有那種吹彈得破的感覺。身高大概有一米六五的樣子,不胖也不瘦,凹凸有致,曲線玲瓏。一套略顯凌亂但卻非常合體的套裙將她的身材勾勒得風情萬種……不過她看上去顯得十分疲憊,臉色有些蒼白,表情痛苦。
那姑娘看見我,眼神突然一亮,臉上露出欣喜的神色,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我見她如此神態,心中陡然升起一種若有若無很古怪的感覺!
滿鳥鳥重重咳了一聲,那姑娘臉一紅,尷尬地收回目光。
我也醒過神,聽滿鳥鳥叫那個姑娘“見過你家侄娃兒”,心想這肯定是滿鳥鳥的女朋友了。心中慨嘆滿鳥鳥也能與時俱進,時不時砸幾個E詞的同時,還有一絲酸酸的感覺!
我的眼光在滿鳥鳥和那姑娘的臉上不懷好意地來回移動,心中對那句傳頌千年而不朽的名言有了高度的認識——總算知道什麼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
鳥鳥估計也知道我心中在轉什麼念頭,卻臉都不紅一下,揮著大手在我眼前一晃,剪斷我的視線,略顯得意地對我說:“看啥子看,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朋友,覃瓶兒!”然後又指著我,偏頭對那個叫覃瓶兒的姑娘說:“這個四眼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人見人厭一砣牛糞壓海棠滿園色相關不住一雙色眼出牆來馳名火星享譽月球狗不理豬喜歡的滿鷹鷹!”我滿臉怒氣盯著滿鳥鳥,十幾年不見,不要一見面就這麼損我嘛,我雖然高不過姚明,美不過潘安,好歹也是堂堂一米七五的男子漢,一表人材,雖然這幾年小康日子讓我過得有些中部崛起的趨勢,但總體說來,不比你個鬼都嫉妒的滿鳥鳥長得上檔次一些嗎?
正想對滿鳥鳥反脣相譏,覃瓶兒主動手伸出手來,對我微微一笑:“你好,滿鷹鷹,聽滿鳴不止一次說起你的大名了,請你多多照顧!”我忙不迭地伸出手和她纖細的手一握,感受那溫潤細嫩的同時,文皺皺操著硒都彩色普通話對她說:“歡迎你來硒都作客,有什麼事需要幫忙儘管說。”
覃瓶兒對站在那裡痞笑的滿鳥鳥說:“我們走吧,我累了也餓了,先找一個地方填飽肚子再說,再好好洗個澡,坐這麼遠的車,可累死我了!”還沒等我和鳥鳥有所反應,覃瓶兒又說:“我想吃滿鳴說的麻辣燙了!”
鳥鳥對我說:“你的車呢?走,帶我們找一家好一點的麻辣燙館子,好好‘歹’一頓!”(注:歹,土家族方言,吃的意思!)
我指指我的摩托,示意這就是我來接他的車,滿鳥鳥誇張地大叫一聲:“喲嗬!好大一輛車啊!居然有兩個輪輪兒!這輪輪兒居然是圓的!”我聽他在這麼漂亮的一個妹娃兒面前不留情面地“日絕”我,心中的鬱悶再也憋不住了,湊到他的耳邊,低聲說:“您家錢多,買了一個這麼漂亮的媳婦兒!”
“買?你買個我看看!”
我正欲答話,猛聽覃瓶兒“哎喲”一聲蹲在地上,一隻小拳頭伸到後背不停捶打。
我和滿鳥鳥嚇了一跳,滿鳥鳥伸手扶起覃瓶兒,連聲問道:“啷格的啷格的?是不是還暈得厲害喲?”
覃瓶兒搖了搖頭,繼續捶打了幾下腰,才慢慢站起來,皺著眉頭,輕嘆一聲,低聲說:“沒事,可能是餓了吧?”餓得捶背?沒聽說過。
我看覃瓶兒的神情,心底莫名地跳了一下,急忙攔了一輛拓兒車,叮囑司機將他們倆送到那家“紅燈籠麻辣燙”館子,我騎著摩托隨後就來。
臨上車時,覃瓶兒有意無意瞟了我兩眼,眼神很是意味深長。
等他倆走了以後,我纔想起,我竟然忘記問滿鳥鳥所說的“天大的驚喜”是什麼了。到目前爲止,我只有“驚”,哪有“喜”?另外……還有一種酸酸的感覺嘛!
我又想起覃瓶兒看我的眼神,心中忍不住自作多情了一把:嘿嘿!看來我雖然長相普通,還是很有魅力的嘛,看她的神情,莫非看上我了?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千里姻緣一線牽”?難道我先前眼皮跳意味著我將要完成一次歷史性的蛻變?——這可真是天大的驚喜!
打住,她可是我的嬸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