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袋昏昏沉沉之時，感覺身子突然一頓。殘存的意識告訴我，我似乎被卡在了某個地方。

這個過程非常之短，我抱住的那塊漆痂，也許被生漆泡軟了，“咯”的一聲，攔腰折斷。一股更猛烈地衝力從背後奔騰而至，將我塞進一個很小的溶洞中。

那溶洞彎彎曲曲一路向下，不知通向哪裡。我本能地想撐住洞壁剎住身子，無奈那生漆的衝力不僅力量巨大，因爲(wèi)濃稠反而增加了墜力，所以我根本無法控制下滑的勢頭。

我只好無奈地放棄努力，聽天由命，在腸子般的溶洞中蜿蜒向下。

那溶洞雖然彎彎曲曲，好在巖壁光滑，並無凸起的巖石，而且溶洞容納我的身軀綽綽有餘，所以我身體的各個零件，除了快憋爆炸的肺部，倒還算完整，這樣下去，雖是死無葬身之地，倒也萬幸能留個全屍。

就在我大口大口喝生漆，準(zhǔn)備嚥下最後一口氣時，那溶洞突然轉(zhuǎn)了個九十度的急彎，生漆流將我拋進另一巖孔，再一衝，將我噴向一個未知空間。我在空中劃個標(biāo)準(zhǔn)的拋物線，重重跌在地上……那被生漆流挾裹而來的枯枝爛葉在急彎處越聚越多，最終堵住巖孔……

——當(dāng)然，這個情況是我後來分析得出的。

我躺在地上，鼻孔和喉嚨呼嚕嚕一陣亂響，接著，什麼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來，是因一種滲入骨髓的冷感。不僅如此，我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在大口大口喝著冷水。由於潛意識的呼吸，鼻孔也成了冷水進入的通道。

感覺快要完全窒息時，我的腦袋被一隻有力的大手向上一撥拉，模糊中聽見嘩啦啦一陣水響，鼻孔吸入一股陰冷潮溼的空氣，和著鼻孔中殘存的冷水，嗆入肺部，使我劇烈咳嗽起來，神智也有更大程度的清醒。

進入肚中的冷水與五臟六腑火燒火燎的感覺一碰，我真正體會到什麼是“冰火兩重天”。水火交融的結(jié)果是，胃一陣陣猛抽，一股股溫?zé)岫瘸舻囊后w便從鼻孔和嘴巴噴出來。

還沒緩過神，我就被一個人環(huán)抱著挪了兩步。我極力睜開兩眼，想看清那人是誰，無奈我根本沒力氣擡頭，眼睛也只能瞇著，迷迷糊糊中感覺那人將我臉朝下掛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石頭正好頂著我脹鼓鼓的肚子。

此人要對我做什麼？這個問題剛在腦海隱約出現(xiàn)，後背就被一雙大手猛力一按，壓得我肚腸中的液體兵分三分路狂噴而出，眼淚也跟著涌出。

那雙手仍在後背不停按壓，我的頭部和下身出於本能，跟隨按壓的節(jié)奏上下顫動，三路液體跟著節(jié)奏忽停忽噴，而肚腹中的脹感就在這有規(guī)律的按壓中逐漸減弱。

許久，那雙手停止按壓。我正想舒口氣，感覺後背被潑上一堆潮溼的沙子。那雙手將沙子沿著我的脊背鋪開，貼著皮膚細(xì)細(xì)摩擦。模糊中感覺一根纖細(xì)地棍子捅進耳朵，不斷掏弄。棍子進進出出幾個回合，我的聽力剛稍稍恢復(fù)，耳邊就傳來輕輕的啜泣聲。

我流著涎水，半瞇著眼，艱難扭頭想看看誰在哭泣，無奈全身的筋絡(luò)像被抽走了，有心無力。

啜泣聲漸漸遠去，那雙大手卻絲毫不停，將我後背用沙子搓得火燒火燎。我剛要呻吟出聲，那雙大手將我像翻面餅般翻轉(zhuǎn)過來，反擔(dān)在石頭上。脊椎劇烈疼痛中，又一堆溼沙潑在我肚子上，仍是那雙大手，先將沙子鋪開再用力搓動……我欲哭無淚，這不是在洗臘肉嗎？

過了很久，那雙手終於離開我的身體，我隱約聽見一個粗狂的聲音，“……安哥，這已經(jīng)是第三次了，還要不要再來一次？”

一個模糊的身影走到我跟前，低頭看了看，沉吟半晌，說：“……他身上的生漆還沒洗淨(jìng)，要不，再來一次？”

“行，再來一次。”那粗狂聲音答道。話音未落，那雙大手又將我橫抱著，“撲通”一聲扔入刺骨的冷水，撥拉著我的腦袋一壓一提。我全身無力，只能做一件唯一能做到的事：大口大口喝著冷水。那人動作非常嫺熟，而且算得奇準(zhǔn)，我剛要窒息，腦袋就被他提起來，氣還沒喘夠，腦袋又被按進水中……如此反反覆覆，我的肚子又越來越鼓了！

我的神智其實已經(jīng)完全清醒，早已知道那雙大手正是滿鳥鳥那傢伙的。

我想張口大呼，示意他我已經(jīng)醒了，無奈我全身無力，嘴巴和鼻孔還有濃重的生漆味，肚子又脹痛無比，我竟喊不出聲，只得圓睜兩眼，殷切地望著滿鳥鳥，心裡哀求著他：我已經(jīng)醒了，我已經(jīng)喝夠了喝好了，求求你老人家放了我吧！

滿鳥鳥不知是粗心還是故意，根本不看我眼睛，仍然專心致志將我腦袋在水中一按一提，直到他摸著我的肚子脹得似乎一捅就破，他纔再次將我掛在石頭上，重複上一次的流程。

先前那模糊身影自然是寄爺，而那個在我身邊啜泣的人當(dāng)然是覃瓶兒。我滿腔羞慚，因爲(wèi)……滿鳥鳥將我掛在石頭上之前，我駭然意識到自已全身赤裸，一絲不掛。

被滿鳥鳥折騰幾個來回，我的神智再次模糊。我在心中狂喊：鳥叔……鳥大爺……鳥祖宗……鳥菩薩，哪有像您家這樣給人家洗澡的囉！

滿鳥鳥自然聽不見我的喊聲。我無奈，只得閉上發(fā)酸發(fā)澀的眼睛，任他把我當(dāng)塊臘肉自由擺佈。

滿鳥鳥喘著粗氣，嘴裡嘰裡咕嚕不停，“……呼……老子幫別人殺豬也沒……恁個累……呼……媽那個巴子的……行了吧，安哥？”

我聽見寄爺遠遠地答道：“差不多了，用那個將他全身上下再洗一遍！”

“那個？”我心底顫抖，“那個是什麼？難道還要洗？”

“……好吧！”滿鳥鳥粗聲大氣說道，把一些不知名的液體潑在我肚子上。我鼻孔霎時涌進一股怪味——煤油？寄爺說的那個“東西”竟然是媒油？我驚駭?shù)孟霃椘饋恚罱K力不從心，無濟於事。滿鳥鳥邊用煤油洗我的身體，邊恨聲咕嘰，“……老子想把第一次……給別人洗澡的機會留給我未來的老婆……哪曉得……竟被你這個背時的夥計佔有了……呼！”

滿鳥鳥翻動我的身體，用煤油細(xì)細(xì)洗了一遍。

“……累死老子了！”滿鳥鳥終於收手，伸出手指在我鼻端探一下，走向一邊，“‘歹’根菸再說。”

“情況如何？”這是寄爺?shù)穆曇簟?

“半死不活，不曉得有不有效！”滿鳥鳥答道。

我仍趴在石頭上，寒冷、怪味、羞慚、酥軟、忿恨、激動一起襲來，使我眼淚與涎水齊飛，想動動不了，想說說不出。

“……安哥，你看，我們現(xiàn)在纔對他完成毛坯工程，外面搓乾淨(jìng)了，裡面啷格辦？”

“這確實是個問題，你看……？”

“依我說，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乾脆……煤油毒性不強吧？”

聽到這裡，我隱隱感到毛骨悚然，難道滿鳥鳥的意思是……？

“你是說……給他灌煤油？”寄爺顯然被滿鳥鳥這個大膽的想法驚呆了。

“依我看，可以試試這個辦法。你曉得，煤油是洗生漆的最好東西，從他身體外面來看，效果很好，而且煤油味對胃刺激很大，說不定能使他把肚子中的生漆儘量吐乾淨(jìng)——狗子吃了有毒的東西，不是給它灌肥皂水嗎？現(xiàn)在沒肥皂，只能用煤油試試……”滿鳥鳥說得頭頭是道，我聽得魂飛魄散，心裡暗自叫苦。

我現(xiàn)在最希望聽到寄爺或覃瓶兒說“不行”，誰知覃瓶兒根本沒聲，寄爺卻堅定地把我希望聽到的兩個字中的“不”字砍掉了，末了還說：“……好在他現(xiàn)在還沒醒，正是給他灌煤油的大好機會。”

我聽見滿鳥鳥踢踏踢踏走過來的聲音，連死的心都有了。喝生漆，喝煤油，尋常人哪有這樣的口福？

我本能地閉緊嘴巴，努力睜大兩眼。滿鳥鳥舉著竹燈走到我身邊，把我翻轉(zhuǎn)過來，我眼皮連眨直眨，希望他能看見我已經(jīng)清醒，不要給我灌煤油。哪曉得滿鳥鳥看都不看我的眼睛，“啵”的一聲拔掉竹燈燈芯，用力一捏我的下巴，迫使我張開嘴，然後將竹筒插進我嘴中象翹槓一翹，煤油便咕嘟咕嘟灌進我喉嚨。

我想閉嘴，奈何粗大的竹筒撐著上齶和下巴，哪能如意？煤油毫無阻礙灌進我脆弱的心，脆弱的肺，脆弱的肚子脆弱的胃。

灌了大半筒煤油，滿鳥鳥才扯出竹筒。我象堆稀泥癱在地，開始狂吐。生漆味本就夠我喝一壺了，現(xiàn)在又加上難聞的煤油，各種怪味瘋狂蹂躪著我的神經(jīng)……直到感覺腸子都差點吐出來時，才聽見滿鳥鳥驚喜地叫道：“嘿！有效果。執(zhí)行下一步！”

還有下一步？這簡直這是死刑的宣判！

滿鳥鳥將我抱在懷裡，抹掉我嘴角的涎水，將一根塑料管子伸進我口中。這次不再是嗆人的怪味，而是一股熟悉的清香——那正是苞谷酒的味道。

總算聞到讓神經(jīng)舒服的味道了，我早已不管會不會喝醉，大口大口喝著苞谷酒，企圖讓酒的清香衝抵混和煤油生漆的怪味。轉(zhuǎn)眼間，我全身變成一塊熱碳，腦海天旋地轉(zhuǎn)。我低哼一聲，意識潮水般流走……

再一次醒來，還是因爲(wèi)冰冷刺骨的感覺。

意識恢復(fù)，我發(fā)現(xiàn)仍然被滿鳥鳥強按在水裡灌水，我的肚子已經(jīng)被冷水撐得脹如皮鼓。一陣陣刺骨剜肉的寒意傳遍四肢百胲，徹底喚醒我的意識，“噗”的一聲，我將一口冷水噴向全神貫注的滿鳥鳥。滿鳥鳥嚇了一跳，看見我圓睜著眼睛狠狠瞪著他，“噫？你醒了？——安哥安哥，這洗胃的方法確實有效……”

我雖然清醒，卻不能從水裡爬起來，一是因爲(wèi)全身乏力，肚子又脹得難受，二是因爲(wèi)我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全身赤裸，覃瓶兒又在旁邊，實在有礙觀瞻。我嘴張了張，無法出聲，用眼神示意滿鳥鳥拉我起來。

滿鳥鳥這次明白了我的意思，伸手把我托起來，順勢一拋，將我扛在他肩上，然後兩肩上下抖動，抖得我的骨頭差點散架。肚子裡的水榨得從我嘴巴鼻孔以及另一個出口飆射而出。

隨著肚中的水越來越少，我象一個跑氣的輪胎軟軟搭在滿鳥鳥肩上。

滿鳥鳥覺得火候差不多了，將我抱進懷裡，低頭在我嘴邊聞了一下，“嗯……不像糞坑了！”隨即拿起旁邊的衣褲給我穿上，累得他滿頭大汗。我吞了口涎水，果然感覺喉嚨的臭味淡了許多，心裡暗自慶幸不已。

我無力說話，眼睛卻沒閒著。我注意到天色昏昏濁濁，有微弱的火光映在滿鳥鳥臉上，卻看不清他是何種表情。我身上的衣褲乾乾淨(jìng)淨(jìng)，很暖和，一種久違的愜意傳遍全身。

覃瓶兒見我衣褲穿好，走過來幫忙，幫滿鳥鳥把我擡到一堆篝火旁。

篝火暖暖烤著我，四肢百胲的神經(jīng)漸漸甦醒。喉嚨因爲(wèi)反反覆覆嘔吐變得腫痛不已，胃部已沒有先前那種忽冷忽熱的感覺，只是覺得餓得厲害。這也難怪，我被滿鳥鳥分別用冷水、煤油、白酒反覆洗胃，胃裡早已榨空，豈有不餓之理。

我斜靠在覃瓶兒懷裡，瞥見她愛憐地盯著我。火光照得她臉蛋紅紅的，眼眶裡掛著亮閃閃的淚珠。花兒在我臉上舔了幾下，緊緊偎在我身邊。寄爺和滿鳥鳥坐在火堆旁抽菸，滿臉如釋重負(fù)的表情。

此時此刻，我終於明白，我又一次死裡逃生了。

我輕咳一聲，剛?cè)跞醯亟辛寺暋凹臓敗保臓斁蛽]手打斷我，“你身子弱，少說話，我曉得你要問麼子，我說你聽就行了……”

原來，那生漆潭下有無數(shù)大小不一的溶洞，只是被落入潭中的枯枝腐葉堵住了。從漆樹上流下的生漆經(jīng)過長年累月匯聚，最終形成生漆潭。因爲(wèi)天晴落雨的關(guān)係，生漆不斷結(jié)痂不斷稀釋，所以才形成表面是漆痂，下面是生漆、枯枝腐葉混雜的生漆潭，就跟水面結(jié)冰的原理一樣。

我當(dāng)時在生漆潭中掙扎，引起生漆流動，沖垮堵住溶洞口的枯枝腐葉，引起生漆潭滲漏。隨著滲露速度加快，我被捲入生漆潭，生漆流將我?guī)нM其中一個溶洞，最後被衝到現(xiàn)在這個地方。

寄爺他們見生漆潭已經(jīng)乾涸，雖然料定我必死無疑，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回去不好向我父母交待，所以一致決定下潭尋找。但是，潭底有千百個大小不一的溶洞，如何得知我的具體位置？幸好花兒已被寄爺從陰陽樹上弄了下來，它的嗅覺極爲(wèi)靈敏，對我的氣味又特別熟悉，所以寄爺決定讓花兒引路。三人攀著陰陽樹根，千辛萬苦下到潭底，身上早已被殘留的生漆糊得東一塊西一砣。好在他們下樹之前，利用陰陽枝椏勉強擋住身體，問題倒不是很大。

雖然花兒嗅覺靈敏，奈何我留下的氣味與生漆味及各種腐臭氣味相比，實在是太纖細(xì)了，寄爺他們只好打著手電，握著竹燈，跟著花兒在千溝百壑中亂闖亂穿。也許是我命不該絕，三個人快累癱的時候，花兒終於有所發(fā)現(xiàn)，寄爺他們自然大喜過望，跌跌撞撞緊隨花兒，發(fā)現(xiàn)了象個木乃依的我。

他們找到我時，我全身的生漆已經(jīng)結(jié)成黑色漆痂，嘴巴張得老大，口腔裡滿是果凍狀的生漆，除了鼻孔在微微吸氣，我與一個死人不相上下。

寄爺見我身上的生漆很快就會幹成硬殼，急忙吩咐滿鳥鳥將我抱入旁邊一條陰河中，先將漆痂泡軟，再用河邊的細(xì)沙當(dāng)沙布擦拭我的全身，這道工序完成後，再用專克生漆的煤油清洗。

因爲(wèi)生漆是非常強的粘合劑，而我肚中喝進大量生漆，所以滿鳥鳥將我按進陰河，“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等我肚子灌進大量河水，再將我肚子頂在石頭上，強迫腹中的生漆擠出來。

整個流程重複進行了四次——其實是三次——我才稍稍恢復(fù)知覺。

滿鳥鳥手忙腳亂折騰時，寄爺和覃瓶兒也沒閒著，用煤油清洗粘在自己皮膚上的生漆。各自收拾乾淨(jìng)後，寄爺?shù)浇锹鋼煨┰缦嚷湓诙粗械目葜ι艘欢鸦穑績耗弥颐撓碌囊卵澣リ幒又邢戳耍诨鹕峡厩M鳥鳥在爲(wèi)我“洗澡”的同時，也抽空把自己打掃利索。花兒最幸運，因爲(wèi)身上毛髮衆(zhòng)多，受到生漆的“眷顧”少了許多。

至於後來給我灌煤油，灌白酒，灌冷水進行洗胃，根本沒有任何科學(xué)依據(jù)，而是寄爺和滿鳥鳥根據(jù)常識，想當(dāng)然得出的一個辦法，沒想到這個辦法居然取得奇效，也算是爲(wèi)人類醫(yī)學(xué)研究提供了一個參考。

“哼！你個小崽兒也是年少輕狂，雖然瓶兒背上的綠毛圖莫名其妙消失，我們也很高興，但你看我和安哥，多老成持重！哪像你，飛飛叉叉，結(jié)果……這就是不聽老人言的後果……”滿鳥鳥邊抽菸邊痞笑著嘰嘰咕咕“煮”他的“稀飯”。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寄爺最後如此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