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時大梅來叫玉驕去吃飯,玉嬌覺得渾身痠疼,正想著找個什麼理由不去吃晚飯了。
只聽大梅關切地說:“瞧瞧,小臉紅得跟搽了胭脂樣的。”
玉驕一驚,莫名額頭,知道自己發燒了。心想著不能讓大家知道,否則都會以爲是岑家退婚所致。倒不怕外人笑話,只是家人憐憫的目光讓她承受不了。
玉驕打起精神,裝作若無其事地吃完飯,梓涵卻拉著她要和梓湛、玉騰一起玩,玉驕忙推辭了回房。
回到房中,玉驕覺得身上發冷,擔心明早不能好起來,心中暗暗叫苦。在櫃子裡拿了牀毯子,又怕被梓涵問起疑心,便將薄被蓋在毯子之上,又將梓涵的薄被往外挪了挪。上了牀,將毯子和薄被緊緊裹在身上,只望發身汗就能好了。
這時聽見父親和梓湛在堂屋和母親說話,像一家的父子、母子似地商量鋪子的事。玉驕聽得不很清楚,心裡卻很踏實,一會就睡著了。
睡夢中,玉驕被一陣悠揚的簫聲吵醒。她知道父親有一隻蕭,卻從未聽家裡哪個吹過,又聽出吹的正是白天梓涵他們唱的那首《送別》,便知是梓湛吹的。幽婉動聽的簫聲,讓人發思古悠情,玉驕小小年紀竟也感慨一番,迷迷糊糊又在簫音中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玉驕醒來發現自己渾身被汗溼透了,慶幸已退了燒,想起來換身乾衣服。見梓涵不知何時回來的,在身邊睡的正香,不敢驚醒她,輕輕從她腿上跨過去。
換完衣服,玉驕聽見母親房裡傳來嗚咽聲,趕緊向母親房裡走去。母親的房門虛掩著,玉驕見母親和大梅拉著手說話,站在門口正猶豫要不要進去,卻見母親哭得更厲害了。
玉驕母親抽噎道:“我以爲丫頭們抱的是我的翼兒啊。”
大梅勸道:“誰能想到呢,翼少爺和梓湛穿一樣的衣服,不能怪你。”
玉驕母親:“原來他爺爺要帶他去前院聽戲,我不放心,就牽著他到花園和女眷們聊天。他一直就在我身邊玩的,一轉眼不見了,我要去找的,遠遠看見丫頭們抱著他在玩,我就放心了。誰知道我一直看著在玩的是梓湛,不是我的翼兒。可憐我的翼兒,都怪我啊。”
玉驕輕嘆,悄悄轉回。想起白天之事,便覺似夢似幻,因而輾轉難眠,直至天快亮時方纔睡著。
醒來時,已是豔陽高照。玉驕因自己的腳比表妹梓涵小兩碼,所以總愛穿中式長裙,今日卻從櫃中取出一件時興的連衣裙來,又換了雙黑色新皮鞋。許是少女的愛美之心使然,玉驕打扮好後,人也精神許多。
梓涵風風火火地跑進來,興奮地說道:“驕驕,大好事,你猜猜。”
玉驕笑道:“女張飛姚梓涵大駕光臨唄。”
梓涵咯咯笑著,摟著玉驕說道:“我外公七十大壽,剛來下帖子了,我們一起去。”
玉驕推開她,說道:“每年表叔公做壽都是玉騰他們去,我不想去。我不喜歡他們家二表嬸,我從小就怕見到她。”
梓涵道:“我也不喜歡我二舅媽,她對我到挺好。”
玉驕抿嘴一笑,“那自然了,她要你做她兒媳婦,巴結還來不及呢。”
梓涵又氣又笑,粉拳兒錘了玉驕一下,說道:“我大舅媽人可好了,經常問起你,她又是寡居,我們去了就住她那兒。”
玉驕打趣道:“文照表哥還沒娶親呢,你不怕大表嬸的也想你當兒媳婦啊。你去吧,我就不奉陪了。”
梓涵也不理會,說道:“你不去不行了,表舅說你們一家都去。”
玉驕和梓涵來到前堂,一家人這正商量到儒鎮方家祝壽之事,一見玉驕都眼前一亮。
玉騰說道:“大姐好洋氣呀。”
大家一聽,都笑著稱是。
香婉更是高興,笑道:“我們驕驕要把表叔公家的女孩子都比下去了。”
玉驕方纔想起這裙子正是過生日那天二孃送的,早上糊里糊塗地就穿上了,此時見二孃這麼高興,倒有些難爲情起來。
兩天後,玉驕一家及梓湛兄妹皆盛裝出發,去濡鎮方府賀壽。先坐船,再僱車,直到中午方纔到達。老遠就聽見方府鑼鼓喧天,爆竹震耳。玉驕父親和梓湛遠遠地就開始放炮竹,方府那邊立即有幾個人放著炮竹迎過來。
玉驕的舅公方老太爺方銘九生有兩子,長子早逝,只剩次子方鉞,人稱方二先生。到了方府門口,方二先生早已領著子侄抱拳恭候,熱情地將他們迎到府裡。
進了府大家按順序給壽星磕了頭,正好趕上開酒席,又都被領去吃飯。女眷們都被安排在花廳,玉驕和梓涵這桌都是十幾歲的小姑娘。雖然多年沒見面,但是大表嬸的女兒文錦和二表嬸的女兒文綾還是認得的,方家大表嬸的內侄女卓盈也還有印象。
玉驕鄰桌坐著一個穿淡黃衣服的女孩,膚若凝脂,一雙漆黑的眼眸靈動若秋水。
玉驕很喜歡這個文靜甜美的女孩,那女孩也友善的看著她,二人相視一笑,點點頭。玉驕偷偷問梓涵那女孩是誰,梓涵微微一愣,裝作不理會。
吃完午飯,大家都散到各處聊天敘舊去了。玉驕洗完手卻找不著梓涵了,卻見方家大太太笑著向她走來,拉著她一個勁地誇,玉驕早已羞紅了臉。
大太太后面跟著一個年輕的女子,手裡抱著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玉驕知道是文繼大表哥的媳婦了,便互相問了好。
大太太叫人找來自己的小兒子文照,讓他帶玉驕去後花園,年輕人都在那裡玩。
玉驕隨文照表兄去花園,一路上文照話雖不多,玉驕知他是厚道老實人,並不介意。走到遊廊上,玉驕遠遠看見那個穿淡黃衣服的女孩,便問是誰。
文照說道:“好像是岑家的女兒岑沐藍。”
文照說完像想起什麼似的,忙岔話道:“那邊有人釣魚,我們去嗎?”
玉驕腦袋嗡的一下,說道:“不了,我要去找梓涵。”
文照看看四周,笑笑,說道:“梓涵一定又躲在聽雨軒打瞌睡呢。”
玉驕說道:“那我自己去聽雨軒,二表哥你去忙自己的去吧。”
玉驕爲了避開人,從偏僻的花叢後向聽雨軒的方向走去。走到竹籬下見幾個小孩在玩耍,卻有一個小男孩孤零零站在一邊,羨慕地看著那幾個玩耍的小孩,臉上竟有與他年齡不相符的憂鬱。
玉驕有些訝異,不知爲何竟對那孩子有種莫名的同情和憐惜。
玉驕上前含笑對那孩子說道:“你怎麼不和他們一起玩啊?”
那孩子還未說話,一旁玩耍的孩子都看過來,其中一個小孩說道:“我們纔不要和承佑一起玩,上次我好心帶他玩,他自己摔倒了,他媽竟找我媽吵了一架。”
立即又有一個孩子說道:“就是,承佑的親媽不講理,承佑功課比我好,他媽就跟別人說我跟我爸一樣是笨蛋,我奶奶很生氣,說承佑是姨太太養的,有什麼了不起。”
承佑噙著淚低下頭,玉驕生氣地對那幾個孩子說道:“胡說什麼,信不信姐姐打你們?”
那幾個孩子對承佑做了個鬼臉,一鬨而散。
玉驕微微彎著腰,和藹地問道:“承佑是吧?小弟弟,你是哪家親戚啊?”
承佑也很友善地盯著玉驕,說道:“這是我舅爺家,也是我姑姑家。”
玉驕略一思索,笑道:“哦!是趙記洋行的少東家呀!”
承佑忽閃著大眼睛,笑問道:“姐姐是誰?”
玉驕用手指點點承佑的腦門,說道:“姐姐就是姐姐,要不姐姐跟你玩好不好?”
承佑自然高興,從口袋裡掏出陀螺來,玉驕苦笑著點點頭。玉驕哪會玩陀螺,不是抽不到,就是抽倒了,承佑就像個小老師一樣耐心地教她。
玉驕原來不過是想哄承佑高興,不曾想真和承佑玩的不亦樂乎。玉驕一邊開心地抽著陀螺,一邊想著幸好沒人看見,可擡眼卻看見假山後露出一角衣袖,不禁吃了一驚。
玉驕停下,羞得滿臉通紅,向承佑使了個眼色。
承佑會意,衝著假山喊道:“誰在那後面,鬼鬼祟祟的。”
從假山後走出一個俊逸的年輕人,皺著眉笑道:“這是我家好不好!”
承佑忙賠笑著喊道:“表哥。”
玉驕看著承佑的表哥,認出是方家三少爺文傑,卻訝異於文傑眼角還未褪盡的潮溼。
文傑將承佑抱起又放下,打量著玉驕說道:“童家表妹怎麼跑這裡來了?”
玉驕只得說道:“我去找梓涵,文照表哥說她在聽雨軒,我正要去呢。”
承佑忙拉著玉驕的手說道:“我們一起去,走,我帶你。”
玉驕還未說話,承佑的奶媽跑過來,不無埋怨地說道:“小主宗,讓我好找哦,快跟我回去,你媽要扒了我的老皮不可。”
看著承佑被奶媽拽著走遠後,文傑對玉驕說道:“我們去聽雨軒找梓涵吧!”
玉驕想著文傑也許自己也想去找梓涵,也不好推辭,只得點頭同意。一路上文傑熱情地指景色給玉驕看,並說一些掌故逗玉驕開心。
玉驕暗自好笑於文傑和文照性格差異如此之大,見文傑爲人灑脫真誠,對文傑頗爲好感。
到了聽雨軒,梓涵果然在,和文綾各自倚坐在軒窗邊,一個看風景出神,一個閉目養神,都沒注意到文傑和玉驕。
文傑搖搖頭,對玉驕說道:“她倆打小就不對脾氣,可都愛躲在這裡,且視對方爲無物,你看,倒也相安無事。”
梓涵和文綾聽到文傑說話,方纔看見文傑和玉驕。文綾淡淡看了哥哥和玉驕一眼,重又看著風景。
梓涵將玉驕拉到桌前坐下,玉驕小聲埋怨道:“你怎麼丟下我就沒影了。”
梓涵歉意道:“我二舅媽和我說了幾句話,回頭我就看不見你了,別生氣啊,人多嘛。”
文傑也坐下,給玉驕倒了杯茶,對梓涵說道:“你要的那把小弩我讓人送你家去了,上次你說曹顯哥哥要的那種蚯蚓走泥紋的瓷件,真在爺爺那找出一件來,等找機會跟爺爺討了來,就送給你。”
梓涵對文傑點頭稱謝,玉驕見文傑看梓涵的眼神中有種異樣的光彩,不禁莞爾,低頭喝茶,不打擾他倆說話。
“果然這裡還有一桌啊。”梓湛說笑著,和岑沐藍翩然而至。
子湛話未落音,卓盈也剛好趕到,在子湛和岑沐藍身後笑道:“果然這裡還有一對啊。”
文傑等趕緊起來給梓湛、岑沐藍和卓盈讓座,文綾也過來招呼岑沐藍,衆人圍著桌子一圈坐下。
岑沐藍向玉驕點點頭,便去迴應卓盈關於所戴首飾的話題。
玉驕知道岑沐藍已然知道自己是誰了,所以只是點頭,而不和自己做禮節性的介紹,以免自己尷尬,想到這兒,心裡倒也坦然許多。
不一會,有小丫頭們上了時鮮水果和冷飲。
梓涵開心的拿起一個冰淇淋,說道:“正想吃這個呢,”
卓盈看著梓涵吃冰淇淋的樣子,不滿地說道:“梓涵,瞧你那吃相,哪像個大家閨秀。”
梓涵白她一眼,說道:“我只是個山裡的野丫頭,你別擡舉我。你們這些珠光寶氣的,纔是千金小姐呢。”
梓湛和文傑哈哈大笑起來,文傑笑道:“對對對,我們梓涵是女中豪傑,只管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什麼繁文縟節,皆是多餘。”
卓盈冷笑道:“我和文綾不能和你女中豪傑比,可驕驕就比你文靜可人。”
玉驕只戴著家常的一副耳墜,一隻鑲銀玉鐲,知道卓盈是在諷刺自己是個山裡野丫頭,對此,也並不很在意。
文傑對梓涵說道:“你還真臭美,你哪裡能和山裡的姑娘比。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只有那些虛榮不自信的,纔會粉飾自己,別再矯情了爲好。”
文傑分明是藉著說妹妹來諷刺卓盈,因而梓涵嗔怒地瞪了哥哥文傑一眼,又繼續吃自己的。一旁的卓盈勃然大怒,只一時不好發作。
岑沐藍看出些端倪,忙拿話岔開,問梓涵道:“聽說你要讀女師?”
梓涵笑道:“是這麼想來著。”
文傑對梓涵說道:“去南京嗎,我同學的父親在女師任教,有什麼要幫的,你說一聲就行。”
文綾冷笑了一下,說道:“哥,別自作多情了,梓涵可是女中豪傑,哪裡會在小地方讀書,人家說不定去保定讀呢。”
梓涵這回也惱了,站起來說道:“去又怎麼樣,不過,我就算要去,也等喝了文錦表姐的喜酒再去,我可答應了要做伴娘的,到時候又有紅包拿,又有大戲看,看戲臺上花好月圓,看臺下寂寞紅顏,……。”
在場的人除了梓涵,沒人知道方文錦的未婚夫曾是堂妹文綾的戀人,梓涵的話當真是刺到文綾的痛處,因而梓涵還未說完,文綾已將一杯茶潑了梓涵一臉。衆人呆了,還未反應過來,梓涵也抓起一杯茶潑向文綾,文綾一閃,倒潑了岑沐藍一身。
梓涵和文綾剛要撲在一起,就被梓湛和文傑呵斥著拖開了。文傑氣極,拉著文綾去父親那兒領家法去了,卓盈也緊隨其後。
梓湛也氣得將梓涵狠狠推了一把,說道:“死丫頭,看我回去叫爺爺怎麼收拾你。”
梓涵不服,正要和哥哥爭吵,岑沐藍忙拉著梓涵往外走,說道:“我們快去換衣服吧,別讓下人看見了笑話。”
梓湛對玉驕說道:“驕驕,我送她們去,你在這裡等會,我一會就回來。”
梓涵和文綾這出實在出人意料,玉驕愣坐在那裡,這時方回過神來,看著剛剛還有說有笑的一桌人,轉眼就剩自己了,難以置信地搖頭苦笑。
玉驕獨坐在聽雨軒內,但覺興趣索然,便也走了出來,隨著一條幽靜的小路信步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