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兩天,我們就回到神農山。一腳跨進山下的鎮子,遠遠望見煙霧繚繞的山峰。
我拍了拍歪頭靠在馬車上睡著的葉痕,對他說:“以前隔壁王屠戶家的努努告訴我,送子觀音娘娘居住在這個山頂的天空上面,如果在端陽節那天破曉十分站在山峰上面,送子觀音娘娘就會送個滿足你所有要求的孩子。我小時候和努努試過,但努努爬不上去,我不能丟下她自己走,所以我也沒有爬上去給頭頂的送子觀音娘娘磕過頭。”
我看葉痕沒有睜開眼睛,顯然是一路上駕馬車駕得太累了。他閉著眼對我展開笑顏,讓我繼續說下去。
我於是靠在他身上:“努努說,她想許的是,家裡所有未出生的豬仔,生下的都是母豬,這樣她爹就不會將他們宰殺了拿出去賣。”
葉痕微微睜開眼睛,將我攬在懷裡。他用嘴脣在我額頭輕輕觸了觸:“那你想我們的孩兒是什麼樣子的?”
我望著遠處的山峰仔細地說:“我要一個像你一樣的男孩兒,我要他的眼睛像你,又大又亮,鼻子也要像你,挺拔挺拔,嘴巴要像你,薄薄的,笑起來很好看,總之不能像我。”
葉痕倚靠在馬車上,擡眼望著我,聲音有些虛弱:“爲什麼不能像你,你是他孃親,還是江湖十大美女評選第十一名,他怎麼會不好看?”
我臉紅了紅:“我不是說我不好看,我是想看著他,就像看著你小時候一樣,你們兩個孩子都是我的小鬼頭。”
馬車絆了一絆,馬嘶了一聲,終於將葉痕從困頓裡□□。他精神來了,卻有些不高興,繃著臉說:“這麼說來,他要與我爭搶你了?”
他生氣的樣子實在可愛,我故意刺激他:“孩子可是從我肚子裡跑出來的,和我一條心,你怎麼搶得過他?”
葉痕聽完,便將我抱起來放在馬上,隨後取匕首割斷馬車的繩索,自己也跳上來在我身後擁著我說:“現在將入夜了,等我們上了山頂,應該爬到你說的山頂。我們許願去。”
他說風就是雨,完全不給我半點反抗的機會,也不知是受了什麼刺激。
其實我根本就不信神農山頂的天上住著送子觀音,大約是努努家世代殺豬,所以才希望神農山帶給他們福氣,但其實神農山頂上住的都是武當派的道士,如果頂頭住的真是送子觀音,神農山上早就爬滿小道士了。
馬架不住長途跋涉,一入神農山下的樹叢,它就死活都不肯走,一定要在地上草裡吃個飽。夜幕罩了下來,樹林裡的蚊蟲也四處亂跳,葉痕牽著我手往前走,但才走到半山腰上,我們兩個都有些喘不上氣來。
葉痕現下已經到了第三個月上,不吃續命的丹藥,恐怕內息又要大亂。他現在是不是便喘著粗氣,像村裡跑累了的孩子一樣,我的擔憂看來並不是多餘。但我也越來越沒精神,原來我可以提一口氣跑很遠,現在不知不覺就會睏倦,這又是爲什麼?
我打了第七個瞌睡的的時候,葉痕發話了:“小七,咱們都有點累,不如先回去吧。”
我納悶地說:“這是怎麼回事,平常我不會輕易這麼打瞌睡。”
他笑了笑:“走這麼多路,當然會累了。”
我不是輕易認輸的人,他這麼一說,我癟了癟嘴回答:“上山也是你,不上山也是你,全都被你說盡了,到底上還是不上?”
葉痕一時語塞,隨後將我背了起來,提起內力向山上行進。
破曉之前我們果然站在了山峰上。眼看著天泛白的時候,葉痕將我緊緊地抱著說:“小七,我錯了。”
我不解,撫摸著他的背脊:“怎麼了?”
葉痕說:“我方纔帶你爬山,其實......其實......”他支支吾吾,我打趣他:“你揹著我做了什麼壞事?”
他說:“我其實想讓你傷了胎氣,讓這個孩子消失......可走到半路,我後悔了,我只要你平平安安。”
我從他懷裡脫出來:“那是血滄瀾的謊話,你什麼時候連他都信了,卻不信我?”
我真的生氣了,就好像五年前他故意丟下我,不相信我一樣,這怎麼能是我的葉痕?
葉痕將我的左手搭在右手的脈搏,說:“你聽到什麼了嗎?”
我怎麼聽得出來,他將我惹得有些怒氣上頭:“我能聽到什麼,我這人又蠢又笨又沒本事,我能聽到什麼呢?”
他鄭重其事地瞧著我:“小七,這是喜脈,你不知道你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
這一回受驚嚇的是我,我愣了半晌,終於回過神來。原來血滄瀾說的是真的,原來葉痕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舉動都是因爲這個。但我一驚之後卻是大喜,我高興地在地上蹦跳起來,向著頭頂的天上大叫了幾聲:“觀音娘娘神通了!”
葉痕皺了皺眉:“你剛纔在我懷裡許了個什麼願?”
我嬌羞地捏捏自己的臉蛋:“我只說葉小鬼在不當教主之前,一定是不會再碰我的,我爲了他的身體著想,也不許他再碰我了,那什麼時候我纔會有葉小鬼的孩子呢。”
葉痕長嘆了一聲說:“我並不想知道你和血滄瀾發生了什麼事,但你願意在我身邊,我願意和你一起養大這個孩子。”
我再也憋不住:“爲什麼將我和那混蛋扯在一起,我就是給豬生狗生,也不會與他有什麼關係!這孩子明明是你的,是那天晚上冰魄爲你我下了藥,我們兩個誰也管不住纔有的,你竟要說你不知道嗎?”
這回驚的是葉痕,他轉臉去走到山崖邊上,仔細地想了半晌,卻想得頭疼欲裂才說:“你是說冰魄來找我的那晚.......我只記得她將面上的紗巾摘下來,我恍惚以爲是你,隨後我頭暈得很,一會兒以爲是你,一會兒又清醒了些,告誡自己那其實只是□□,然後我就暈過去了......”
我拍打他的腦袋:“葉小鬼,你暈過去了,你竟然說你暈過去了!你明明是將我按在地上,不論我說什麼也不放手,還將我扒個精光,你做了什麼你都不記得,你,你.......”
我罵得正起勁,忽然眼中一白,向後仰去。
葉痕急忙轉身接著我下墜的身體,我昏去前,忘記他面上是樂不可支地表情。
這小鬼.......我想我真是被他傷胎氣了。
再醒來時,葉痕緊張地坐在我的身前,我望著他的臉,好似剛剛聽了一個笑話一樣合不攏嘴地望著我。隨後我聽到了小孩子哇哇的哭聲。
我神智還有些不清,回憶這是過了多久,難道我已經生了?
過了一會兒,葉痕將一個四五歲大的男孩兒抱在懷裡,放在我的牀上。那小傢伙滾了滾,向我滾過來,兩顆圓溜溜的眼睛瞪著我。
我大驚失色:“不會吧,已經這麼大了?”
葉痕點頭說:“是啊,是不小了。盆子和你一樣,很喜歡吃糖人,我從鎮子上買了不少回來,你若是再不吃就熱化了。”
盆子?我的蒼天,葉痕竟然給我們的孩兒取這麼個名字,我真想睡過去不醒來算了。
我正絕望地要閉上雙眼,視野裡忽然探出一個腦袋,是一個打扮潔淨的年輕婦人,正笑意盈盈地望著我,露出兩顆潔白的板牙:“小七你醒啦。”
我振作了起來,興奮地一把抱住她:“努努!你不是嫁去臨村了嗎?”
努努說:“這不正好家裡的母豬產崽子麼,近來有些難產,爹爹還要上集市去忙,熟悉手藝的也只有我了,所以我便回來。”
我指著旁邊抓我鼻子的孩子說:“這個.......盆子,是你的?”
努努大笑:“那還能是誰的,母豬的?”
努努這孩子也真是不會作比,拿自己和母豬比,唉......
我忽然想起來,昏過去之前和葉痕發脾氣,也將他同阿豬阿狗放在一夥了,可見得人總是貶低自己,這沒什麼錯。
葉痕扶我起來後,努努高興地說:“小七,我以爲你老大嫁不出去呢,沒想到現在帶著夫君回來養胎,以後咱們兩個就在一處,我生過之後也幫人做穩婆,我可以幫你接生呢。”
我們兩個經年不見,說起話來沒邊沒際,卻總是開心得很。盆子在我們身邊打轉,過了一會兒覺得沒趣,便跑去找葉痕。
過了一會兒我便發現,端茶倒水都是努努在忙,而葉痕一個人坐在我師父以前的榻上,面對著窗子,在瞧窗外的桃樹。盆子在葉痕的肚皮上頂牛玩。
他頂不動葉痕,葉痕有時朝他會心一笑,將他抓起來坐好,但他卻不管不顧,一定要將頭頂在他肚皮上。葉痕一遍遍將他抓起,盆子一遍遍地將腦袋塞在他肚皮上,玩的不亦樂乎。
隔壁母豬的叫聲大了些,努努趕忙起身帶著盆子告辭,回去照看。努努一走,葉痕就擠到了我的牀上,鑽進被子裡貼著我說:“我們的孩子叫什麼?”
我說:“我還是起一個爲好,以免將來我生他時疼得又昏了過去,你卻取個難聽的名字就不好了。”
我望向窗外,想起了師父時常坐在桃樹下的情形。師父拿著酒葫蘆,靜靜倚樹坐著,身上有一兩瓣掉落的桃花。我會走過去跪下,輕輕拂掉師父肩頭的花瓣,然後靠在他老人家伸出的腿上望著天,聽師父醉醺醺地講道理,還順帶給我掏耳朵裡的髒東西。
師父說:“爲師以爲,你耳朵裡的耳屎是掏不盡的,眼裡的灰塵、心裡的斷刺,都是除不盡的。你若是想除得盡,除非你再聽不見,再看不見,再不想體會。可你不願意,所以你一直難受,難受到死。”
我覺得還是活著好,所以說願意。
師父又說:“譬如情愛,和耳屎是一個道理。爲師以爲,情愛這東西不能隨便沾染,若是沾染了,你不斷掉一臂,它勢必爬滿你全身,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搖搖頭說不懂。
師父說:“爲師的耳屎、眼屎、鼻屎還有心裡的那根刺,都跟了爲師半輩子,爲師要將他們都帶到棺材裡去,爲師離開他們,就少了半條命,爲了我的這半條命,這點難受不算什麼。”
我想起了師父,於是對葉痕說:“不管我們的孩兒是男是女,名字和我師父有關好不好?”
葉痕:“葉劍聖.......”
我說:“我師父最喜歡兩樣東西,一個是這桃樹,一個是酒,我想好了,男孩兒就叫葉小酒,女孩兒就叫葉小桃。”
葉痕親了親我的臉頰:“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晚上葉痕在我身邊睡著的時候,我走了出來。
我想了想,轉到隔壁去,努努正坐在豬圈裡,爲難產的母豬摩挲著推著肚子。母豬正在艱難地產仔,它看起來很累,但很努力,我於是問努努:“生孩子真的很疼嗎?”
努努回答:“總歸是會疼一下的。不疼一下怎麼行,這世上沒有不疼便得到好東西的事情。”
她說得很有道理。我看著盆子已經扒在她彎曲的背上睡著,時不時發出鼾聲,我好向往以後葉小酒或者葉小桃靠在我身上睡著的樣子,我迫不及待地想讓他出來。
“我醒來不見了你人,便知道你來這裡了。”
葉痕從門邊走了出來。我在月下望著他的身影,他的一頭長髮泛著銀色的光澤,與月同色。
努努用棉被包住已經誕下的小豬仔,遞到我的手裡。盆子也已經醒來,看到豬仔後嗷嗷地大叫。
我以前時常和努努一起照看小豬,但這回還有葉痕。
葉痕咳了兩聲,卻不靠近,一直在門邊靜靜地等著。等了許久他都不走,連番打起瞌睡來,我看不下去,於是過去將他半勸半推纔回去。
我陪著努努到了五更時,才從隔壁走了出來。我走到偏遠的地方,放了一隻飛鴿。
葉痕的命不能被白冰魄握在手裡當把柄,我要找個更可靠的人來醫治他。那麼,就只有藥王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