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痕將我安置在一座不知名的小鎮裡, 還住在一個賣糖人的隔壁,他說我以前愛吃糖人。他這麼一說,我就非常想戒掉吃糖人的習慣。可惜人啊, 總是越提醒自己不要做什麼, 就會越想去做。就像葉痕抹了墨汁的頭髮, 明知道臭我卻總是忍不住去聞, 最後一發狠, 半夜趁他睡著的時候給他將頭髮洗了。
之後我便將他腰間的匕首取下來,瞧著上面鑲嵌的一顆玉石不錯,便在門外用木頭砸了大半夜, 砸下來拿去換了頂假髮,他知道後也不聲不響地戴著。其實我知道他心裡是歡喜的。
其時已近五月, 天乾物燥, 我感覺葉痕看我的眼神更加的神神叨叨。好在自從那夜他醉酒險些侵犯了我, 他便不再與我睡在同一處,自己在地上鋪了牀褥, 說怕傷害了我。這麼一來,我對他的戒心又少了些。
我有天做夢,夢醒了之後我就跳在葉痕的鋪上坐著將他推醒,給他講我的夢。
“我是一個王侯之家的小姐,奉旨嫁給長得很醜的太子, 正當我每天哭哭啼啼的時候, 你出現了, 將我劫走。於是你成了通緝犯。”
葉痕迷迷糊糊地握住我的手說:“你在夢裡和我私奔了。”
我搖頭說:“不對, 你是個江洋大盜, 要抓我來要挾太子交贖金。可是太子非但不肯交贖金,還下令只要抓到你我就殺無赦, 所以你才帶著我東躲西藏。”
葉痕翻個身:“倒也合理。”
我問他:“可是你爲什麼要帶著我呢,如果你一個人逃跑不是會方便許多?”
我認真地瞧著他,他這時也清醒地瞧著我。良久他握著幾縷我腦後的頭髮說:“蠢貨,你做的夢我怎麼知道。”
我纔沒有那麼蠢,我只是藉著夢來問問他到底和我是什麼關係,又究竟是什麼人在追殺我們。因爲那天在集市買菜時,葉痕打傷的那人分明是要向我偷襲的,我有理由懷疑:我也是個通緝犯。
一到鎮上,葉痕在門上張貼了兩個大字:“庖丁”,在院裡擺了一張寬大的案,案上立著一把刀,他一身素衫坐在屋內,有人來時,我便溜去開門,看著門外將豬牛羊牽進來。葉痕也不出門,他在門裡面無表情地望一眼那畜生的體型,便手一吸,將案上深入寸許的刀給吸出來,隔著數尺輕描淡寫地比劃比劃,那案上的畜生就稀裡糊塗地裂成了排骨。
不出三日,葉痕“庖丁公子”的名聲在鎮子上傳開,每日我們院子門前的畜生排到了鎮子外,到了夜裡我關上院門的那刻,葉痕便不聲不響地跌在地鋪上,頭還未沾著枕頭,人便沉沉睡去。
我卻頗爲擔心。他做庖丁這營生,定是因爲他以前做的是殺人的營生,現在宰殺畜牲也不算離開本行。可是他的聲名傳出去,我們被仇人發現是遲早的事情,既然一定要賺些錢,我力氣大,倒是可以去洗衣。
我於是將方圓十里所有人家的衣服全部承包了下來,隨後趁著葉痕還沒醒來,就在門前貼上了“
關張”的字樣,還告訴門外排隊庖丁的主顧們說:“我家公子昨天解豬不小心切了指頭,一氣之下再也不庖丁了,都去找別家吧。”
將葉痕的“庖丁公子”聲名瓦解之後,我左手一個盆,右手一個盆,頭上頂個盆,腳步還飛快,不過一刻便跑到了鎮上的小河邊,開始愉快地洗衣服。我想我以前可能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女飛賊,而葉痕可能真的是我的夫君,我們倆天天過著流亡的日子,專幹雞鳴狗盜之事,想一想就很刺激。
早晨白日初生,河水正清冽,嘩嘩地水聲流過耳邊像是哼著小調一樣。水面的波光裡映出一個俏麗美人的影子,我將那影子與自己的倒影對比了一些,總覺得有些相形見絀。
我於是回過頭去問:“這位姑娘,你用的什麼護膚品?”
站在我身後的美人被我突如其來地回身嚇了一跳,略往後退了一步,撫了撫面頰展顏說:“我其實不用什麼護膚品,平素裡只喝蜂蜜、牛奶和水,藥王谷裡有蜂王漿,奶牛所產也是純天然無激素優質奶,水就不用說了,我們是大自然的搬運工。”
我正聽她說著,目光卻越過她望見匆匆跑來的葉痕。他與那絕美女子的姿容一同現在我的面前,好像一幅才子佳人的畫。
葉痕好像沒有看見她一般,朝我徑直奔過來,擁住我,焦急地望著我說:“蠢貨,以後沒有我的允準,不許離開我半步。”
我的心裡忽然一酸,擡頭盯住他。他的目光一寸一寸都是關切,我對自己說,其實......其實這樣的人做夫君也是很好很好的。
我安撫他說:“.....我是打算洗衣掙些錢,這樣低調些。”
葉痕點了點頭:“你的考量是對的,可我們現在就算想低調也沒辦法了。”
美麗女子忽然開口:“葉教主多慮了,冰魄不過是跟隨著蠱蟲的指引而來,並不是因爲你是‘庖丁公子’。”
葉痕餘光略過白冰魄的面容:“你的面貌恢復了,仁心卻沒有恢復。”
白冰魄徐徐走動幾步,在河邊石磯上坐下。她望著遠處,漸漸收了眼中方纔望著我的戾氣。忽然我的心上一疼,總覺得她與葉痕是生在這幅美妙的毫無瑕疵的畫中,我卻只不過是個觀畫的人,只能嘖嘖讚歎畫中人如何的曼妙和般配,如何的天作之合,卻永遠無法置身其中感受一二。
白冰魄嘆了口氣說:“葉痕,你爲了秋小七不惜背叛魔教,就好像我當日爲了你,不惜與血滄瀾作對一樣。”她目光閃爍地說:“我也想有個人,知我以心,惜我以命。可爲什麼這麼難呢?”
我第一次見到葉痕時,他就將我叫做秋小七。現在這個叫做白冰魄的女子也這麼說,看來是真的。我的過去究竟是什麼,他們又都是誰呢?我一想這些,後腦就劇烈疼痛起來。我將跪著的身子蜷縮成一個團緊緊地貼在葉痕的胸膛,同這些時日我依偎在他懷裡一樣。他的胸膛就是我的暖爐,沒有他,我也許不能多活半刻。
葉痕的手指輕輕劃過我腦後的亂髮,將它們復歸平整,一雙眸子像夜晚的燭火一樣看著我說:“我生只爲一個人,除了她,凡世與我皆是陌路。”
腦袋的燒灼將我弄得昏昏沉沉,我兩手緊緊地攥著他後背的肉,好想將自己揉進他胸膛的暖爐裡去。可也不知爲什麼,他說這句話時,我的臉上早已佈滿水澤。我想擡頭說話去迴應他,卻沒有半點力氣,我知道是腦袋在作祟,只能昏昏沉沉地聽著,但知道葉痕在保護我,我就一點都不怕。
白冰魄得到了答案,站起來走進幾步說:“你聽說過一句漢人的詩嗎,‘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波瀾誓不起,妾心古井水。’”
葉痕:“沒聽說過。”
她望著河水說:“梧桐和鴛鴦都是至死相隨的動物,沒什麼能將他們拆散。其實這個世上,有一種蟲子也像它們一樣情深不渝。你大約不知道,小時候我們兩個一起在藥王谷撲蝴蝶玩時我就在想,蝴蝶一生不過幾月,卻將大半的時間花在尋找與他花色相同的配偶上,當他們交合之後,雄蝶因身體裡的毒物侵蝕會很快死去,雌蝶產卵後也會相隨而死。他們這麼忠誠,怎麼從沒有人歌詠呢。後來我用苗疆毒蝶入藥蠱時,便想到那句‘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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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幾日,便到了這種毒蝶的交合之期,到了那時無論你做什麼,都不要妄想將他們拆散。”
葉痕冷笑:“你想用這種毒物來害小七,你不會如願的。”
白冰魄表情淡漠,繼續說:“如果偏偏要將他們拆散,那便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世上再也找不出如這種毒蝶一般忠貞無二的蠱蟲,他們會用盡一切找到對方,你若是阻止,只會更加地傷害她。可蠱蟲壽命不過幾月,幾月之後這兩隻蟲子就會在藥物中消散,秋小七還是秋小七。只是這七個月的記憶卻會時時如影隨形,葉痕,你想阻止的其實是她愛上別人的記憶吧。”
葉痕猛地衝過來,將手扼住白冰魄的咽喉:“你的心怎麼能如此蛇蠍?”
白冰魄眼中如豆的淚滴下,瞬時間淚已滿面。她呆呆地望著葉痕:“我八歲的時候,有師兄說月老就住在連理樹裡,我於是跪在藥王谷的連理樹下許願,雙手合十,磕了三個響頭說:‘葉痕又被捉回蚩靈山了,我不知道那是哪裡,可我知道那裡很遠。請求月老賜我一種藥,讓他永遠記得我。’
葉痕的手顫了一顫,放開了她的咽喉。
白冰魄跌坐在地上,不去抹去臉上的淚痕:“你是魔教的聖靈,我以爲你不會愛上任何人,我也從不敢將我的感情流露。我想又這樣一種東西讓你與我相愛相許,將來即便你在極北之地,我在藥王谷,這樣遙遙相守一生我也會開心了......後來你告訴我你的前世,你是爲了秋小七回來的,我心裡很痛,可我仍舊想要幫你,只是幫到最後,即便我身處牢籠,即便我被血滄瀾萬般殘害,即便我只能戴著另一個人的麪皮生存,你卻從來沒有將我當一回事,我終於失望了。”
葉痕愣了良久,目光中的恍惚漸漸褪去,他冷淡地說:“那麼現在,你報仇了吧?我欠你的,也都還清了吧?”
白冰魄呆滯地搖了搖頭,想了許久,淚滴在手心上,她又忽然點了點頭。
葉痕閉上眼睛暗暗地在手心運功,一邊說:“如果不給我解藥,我只能殺了你。”
白冰魄用手指擦掉面上的淚水泰然起身,眼中的戾氣召之即來:“你殺了我,就再也見不到你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