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聖腦子混沌一片,明明知道,卻還是傻子一般問了出來:“你爲什麼這麼狠?”
慕容希仍然微笑著睥睨他,不作一答。
劍聖自己問著卻恍然了。他說:“對啊,對啊,你也憎惡我,就像我憎惡你一樣。”
慕容希的臉僵住。
她哼一聲:“你憎惡我?”
劍聖拂過她的發:“你做這麼多的事,不就是讓我憎惡你?我只是以爲,再猛的獸也能被馴服,就像我說的話,這江湖莫敢不從。”
慕容希第一次警覺地起身,護住自己仍舊袒露的身軀。她將衣物包了個緊,眼光流轉於他周身,逡巡良久,漠然轉身。
“我要和你做個交換。”
“什麼交換?”
慕容希沒有回頭。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也一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慕容希說:“我要你與我兄長決戰,你若是贏了,八荒劍歸你,且我答應你,往後蚩靈教中人,將永遠不再踏足中原,以兩人的決戰消弭干戈,不是比生靈塗炭更好麼?你一向自詡正義,又是所謂的盟主,應當不會反對吧”慕容希停了下來,想了良久才說:“如果你輸了……只要答應我一個要求,直到死都不可以違背。”
劍聖覺得這個交換並不虧,甚至來說,他得到的更多,只是他不知道她以這樣的條件許諾給他,她又能得到什麼好處。
他有很多疑問,但第一個問出的卻是:“蚩靈教中人永不踏足中原,那麼……你也不會再見我?”
他問出的時候,喉嚨有些疼痛。
慕容希冷冷一聲:“你竟以爲自己會勝了?怎麼不問我要向你提什麼要求?我若是要你在我面前自盡,你也會答應?”
劍聖起身從後將她抱住,細密地親吻她的肩頭。
“我不會輸,我也不能不見你。”
慕容希:“你想把我變作你腳邊的小貓小狗,可是不巧得很,我這麼一隻野獸,誰也別想馴服得了。”她推開他,運功飛去,單衣劃過他臉上時,他沒來得及抓住。
果然沒過幾天,蚩靈教下了戰帖於泰山之巔,爲了中原江湖和蚩靈教衆皆不死傷,不費兵戈就能換來太平,決戰也許是最好之法。當然,對於看熱鬧的人來說,熱鬧在於打架的兩人一個是武林盟主、天下第一劍道,一個人是蚩靈教主,天下第一魔尊,還有誰的打架,能比這兩人的更吸引眼球,更令江湖沸騰叫好呢?
劍聖慷慨應了這眼球之戰。
泰山之巔上的決戰,觀戰的無數,但是沒人能分到一個座椅。蚩靈教的第二位尊主,金衣的慕容希倚在山石平地當中唯一的座椅裡,懷裡抱著一隻團成團的貓。
她望見他的時候,飄飄渺渺地走過來,將這隻貓送在他懷中。
劍聖笑了一笑,撫了撫貓背上細柔暖手的毛:“你何時喜歡養這些玩意了?”
她漆黑的眸子盯住他:“我特地拿來給你瞧瞧。你喜歡麼?”
劍聖今天有著必勝的把握。天下莫敢奈之何的孤獨已經數年,此刻他的心裡只有約定中,她將永遠不能與他再見。
他不是不想留下她,他甚至有那麼一刻想對她說,不如你跟我走。
但他不能忘記,她說她吃掉孩子時那恐怖的語調和眼神。她是個他永遠馴服不了的、令他憎惡的野獸。
他略有些苦楚,眼中盡是柔軟:“喜歡。”
慕容希點了點頭,退後幾步,一鞭子將那貓抽離他的懷中,再一鞭將它拋下山崖。
他頓時發怒:“你還真是每一刻都要讓我厭惡。”
慕容希說:“你多少也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劍聖不明白她什麼意思,也不想明白。他情願最後的一面,多少給彼此心中留下些念想。可惜這不是慕容希這種女人能給他的。
慕容鳴光來的時候,黑髮落落垂在身後,一身紫衣飄落,身後如有光芒萬丈。
蚩靈教萬衆齊齊下跪稱頌聽不懂的文字,慕容希亦跪。只是在劍聖聽來,她嘴裡的振振有詞,卻和其他教衆的稱頌並不一樣,倒似是爲她的兄長傳音一般。
慕容鳴光一笑開始說話,聲音好聽得很:“今日一睹劍聖風采,不想我們兩人都這麼年輕。”
劍聖一笑回話:“我也只是聽聞魔尊天人之姿,沒想到見了真人,竟比傳說更加令我驚歎。”
教主:“不敢,不敢。”
劍聖:“哪裡,哪裡。”
教主:“不敢,不敢。”
劍聖:“哪裡,哪裡。”
慕容希在一旁淡淡一句:“不如你們先找個地方斷一回袖?”
教主瞧一眼自家妹妹:“希兒,這可是你最後一次見你的男人,往後可不要怨恨我,不給他留條活路。”
劍聖聽得明白,慕容鳴光要的不只是輸贏,而是生死。其實這於他來說也沒有多大的分別。
不過他的那句“你的男人”,卻是聽得他心裡一動。
從這一日的天光乍現至第四日的天光乍現,他們打了整整三天三夜。
打到第三日上時,看熱鬧的人已經覺得無趣,因爲他們的打鬥時而上天時而入地,時而不見蹤影數個時辰,其實沒人知道他們究竟是真的在打,還是在暗地裡悄無聲息偷偷摸摸地做些什麼。
這也難爲了,大多看熱鬧的江湖中人,都沒有見過這般絕世之姿的兩個男人。大多看熱鬧的江湖人,都有一顆鑲了天眼的八卦之心。
於是泰山之巔不在是他們的好去處,一覺睡醒到天亮,在客棧樓下的桌上啜飲大口的酒,聽旁邊的包打聽說上幾句,纔是最好的去處。
到了最後的這一刻,山巔的觀戰者只剩下了寥寥數人。
慕容希沐浴著初生的天光,金衣十分的耀眼。那些觀戰的包打聽們看打鬥許會有些煩悶,但瞧著她的面容時,就多時都不會煩悶。若是這場決戰沒有了這道風景,恐怕沒人能夠堅持得下來。
慕容希原本沉默不語,忽然望見打到另一山頂的兩人有了一些異常,她猛地運功飛了過去。
劍聖終究是比鳴光教主年輕了一些。
劍聖的心也終究是比鳴光教主複雜了些。
一個心中繁冗的人,難以戰勝心無旁騖的人。
劍聖在無休止地打鬥到最後時,竟然忍不住地分了分神。
他望見旭日初昇,他忽然想看看慕容希在陽光下的樣子。
正如那一日的初見,她翹著二郎腿坐在豔陽之下,耀目的金衣卻難以遮蔽她絕色的面容。
他有點想念她的脣,還有她的血。
鳴光教主的神功已經運出最後的一掌,劍聖才揮劍格擋,那一霎卻已經太晚。
慕容希從觀戰臺上縱身過來時,他並沒有反應過來。
慕容希撲在他身前擋下那一掌,口中的鮮血涌出在他身上時,他才終於反應過來。
鳴光教主瞧見是她,生生收掌。
劍聖攬住下墜的她,歇斯底里地問出來:“生死由天,你爲什麼要替我死?是你說的,是你要我決戰,爲什麼卻不能接受我死的結果?”
慕容希哈哈地笑著,:“你已經輸給了我的兄長,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劍聖說:“我輸了,自然是要答應。”他沒有看見自己臉上的水澤,知道那水澤低落在她臉頰上。
慕容希還有著氣息,她將他推離開自己。
他不知道她要幹什麼,但這是她的意願,他於是放開了她。
慕容希強忍著劇痛走到自己兄長身邊,鳴光將她牢牢地抱住。她掙扎地站起,死死地盯住他,良久才運最後的力對著劍聖說出來。
“我要你發誓,只要我的還有一根頭髮留在蚩靈山上,你和你的江湖貓狗就永遠不能踏足蚩靈山,如若有一天你違背此誓,我的魂靈將永遠憎恨你,你和你身邊的貓貓狗狗也會永世受火焚之苦!”
她從身後所背的平凡無奇的劍鞘裡,拿出那柄可以號令天下的八荒劍。
劍叱八荒,八荒莫敢不聽令。劍聖所想要的東西無非就是這個,他爲之生死爲之迷失的東西,就握在她的手中。
她將那劍抽出來,悽然地朝他笑了笑,直插入胸前。
還是心下兩寸之地,還是那柄劍。
她翩然倒下,落在她兄長的懷中。
慕容鳴光痛不欲生地抱著她:“是你自己傳音給我,要我盡全力殺死他,爲什麼,爲什麼又要替他擋下我一掌?”
慕容希最後的目光卻一如往常的篤定:“兄長,魂靈不潔的我怎麼能讓你掛念?”
她目光轉向劍聖:“八荒劍將永陳我棺中。我會躺在蚩靈山上你初次見我的地方,我仍舊是守墓的那人。只要我一根頭髮還在聖山之上,你就永遠不許踏足聖山半步,也永遠拿不到八荒劍。”
她的眼中越來越迷糊,漆黑掩蓋下來之時,她看見他哭得很是狼狽,好似他纔是發瘋的野獸,她纔是那個馴服他的人。
“天地浩大,聖火光耀,我以我的身軀殉教,只求聖火不要將我用墮地獄,不要使我魂靈破碎......不過也無妨,有個人會終生記得我,他絕不會忘了我......”
閉上雙眼的那刻,她覺得她贏了。
——
鳴光並不甘心,他不斷地爲慕容希注入內力,那身前目已如枯的劍聖,忽然跳了過來,用掌心爲她傳輸真氣。
即便這樣過了幾個時辰,她仍是無聲無息,但他明明能夠感覺到她胸前的溫熱,他不能讓她死,不會讓她死。
“你竟然污了她的血液,你這畜生,我絕不會饒過你。”鳴光怒目瞪視著劍聖,思索著將來如何將他碎屍萬段。
“你若是不下殺手,她何嘗會爲我擋下這一掌?”劍聖亦是嘶聲厲吼。
鳴光望著自己的妹妹,她已然面上沒了生氣,可是隻要她仍餘一絲熱氣,他便不會放棄她死去。他在心裡默誦著,請求讓請求她留在世間,替她墮入地獄,所有冤孽魂索,他不能讓她獨自承受。
他聽到劍聖在一邊喃喃如癡:“我不能讓她死,我不能讓她死......”
鳴光冷笑:“那你有什麼辦法能讓她不死?”
兩個人相互瞪視著對方,瞪了不知幾個時辰,另一山頭上的包打聽已經回去,想來山下的衆人已經知道了決鬥的結果。
“盟主!盟主啊!”
山下一個不人不鬼的聲音響起,劍聖遠遠望去,竟是藥王谷主。
藥王谷主急急慌慌地趕來,見自己手裡還提著雞腿,忙藏到身後去:“我在山下都聽說了,慕容妖女死了?”
兩人專注於慕容希,無法分身出來收拾他,但兩人的怒目卻一致地瞪過去,瞪得藥王谷主抽了一抽。
“還是讓我來看看。”藥王谷主執起她手查看她的脈搏,隨後糾結來去地支吾了半晌,才說:“其實我正在研究一種藥物,可以讓人起死回生。只是尚需時日。盟主,之前您讓我做出的續命藥物,其實有化腐朽爲神奇的功效,她吃過這藥,暫時不會腐去,若是將她放置冰中,軀體靈魂可存二十年不腐不死,二十年,我定竭力研究這起死回生之藥。”
藥王谷主得意地翹起蓮花指。